一個人如果失憶了,就會忘記很多。美好,傷心和痛苦。忘記了痛苦還是些許值得欣慰的。因爲沒人願意活在痛苦中。痛苦給人的感覺總有些揪心。一種刺激到骨髓的感覺。所以人總是要逃避痛苦的。一個人若是忘記了美好。則未免太可惜了。太不值得了。這就意味着別人微笑時。他無法微笑。別人有微笑的理由而他卻沒有。
而這些人豈不就是這樣的人,一切與情有關的他們都不記得了。無情無心,行屍走肉一般。什麼都有卻唯獨少了那一塊。於是他們便不完整。不完整的情感不完整的人生。
誰願意變成不完整的人,也許沒有。若是有的話也是爲了逃避煩惱。痛苦。絕不可能是爲了逃避自己的心。
“鐵兄,這幾天的日子想必耗費你不少錢財”徐少義道。
“錢財是身外之物,而我賺的錢財又不是太乾淨。徐兄不嫌棄我已然很開心。”鐵松紋道。
“鐵兄如此款待我。我哪有嫌棄的道理”徐少義道。
“徐兄”鐵松紋看着李門少。“我一直想問,你們當年遇到了什麼。又怎麼會變成沒有靈魂的人呢”鐵松紋道。
“我們在聚風頂中了**,醒來時是一個陰暗潮溼的地方。”徐少義道。
“那是什麼地方。”鐵松紋道。
“那個地方我並不覺得奇怪,奇怪的是一朵花。我從沒見過那樣一朵花,那朵花盛開的樣子我這輩子也忘不了。而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美的花。”徐少義道。
“看來這確實是朵很美的花”鐵松紋道。
“花很美也很嬌豔,可是越是美越是嬌豔的東西都有其特別的地方。連美女都有蛇蠍心腸。何況花呢”徐少義道。
“這花也有了美女的蛇蠍心腸!”鐵松紋道。
“這花遠比一個國色美女要邪惡的多”說完徐少義轉身看了看鐵松紋。
“這是什麼花?”
“這是喝人血的花”徐少義道。
“喝人血?”
“是,它叫做彼岸凋零,唯人血才能生存。唯人血才能開花”徐少義道。
“十年前賞花大會的彼岸凋零”
“是,就是它”
“它要誰的血,哪些人的血”鐵松紋道。
“我,李兄,覺兄,還有那十多個武林高手。正是我們這些人的血才能滋養這種花”徐少義道。
“徐兄自願?”鐵松紋道。
“這種事自然沒人願意,可是有時候很多你不願意的事,別人也總是有法子去做的”徐少義道。
“他們一定會定一個詳細的計劃,在這個計劃中你們就變得自願了。”鐵松紋道。
“他們的計劃確實很好”徐少義道。
“那是什麼樣的計劃?”
“中了**的我們,全身癱軟,使不上力。每次取血時,會給我我們吃一種藥,這種藥可以激發我們的內力,使其遍走奇筋八脈。我們就會血脈賁張。好像要噴薄而出。”徐少義道。
“這時候再取血”
“是,這時候的血才具生機,纔有力量”徐少義道。
“他們若是用這樣的血灌溉,那他們的做法就太聰明瞭。”
“是,十多次澆灌後那花便開了,開的很美,很鮮豔。任誰都不會說見過比它更美的花。”徐少義道
“這麼多鮮血下的花一定很豔麗,超乎尋常的豔麗”
“豔麗而且很吃驚。然後我看到的便是這一生最不可思議的事”
“難道是爲了看這朵花開,而需要那麼多人的鮮血?”
徐少義頓了頓“鐵兄你相信長生不死,返老還童麼?”
“返老還童?”鐵松紋道。
“不錯,返老還童!”
“可我還是不懂”鐵松紋有些疑惑。
“你是說靈魂?”說出這句話時。徐少義的目光變得暗淡,就好像原本的晴空萬里來了一朵烏雲。而恰是這朵烏雲蓋住了一切。
“是,他們爲什麼沒有了靈魂,成了唯命是從的傀儡。成了別人手中的提線木偶。這與花又有什麼關係呢?”鐵松紋道。
“沒有人願意這麼做,沒有人想這麼做。”徐少義道。
“他們既不是呆子又不是傻子,呆子,傻子也不一定會乖乖聽人的話。他們就更不會了”鐵松紋道。
“他們沒了靈魂還能活得長些,而我卻只有幾年的時間。”徐少義無奈的笑道。
“爲什麼”鐵松紋道。
“他們中沒有下毒的能手,卻有製藥的高手。原本我們中的**就是毒藥,中了**的人只有幾年的壽命。又怎麼會活的久”徐少義道。
“那他們呢?”
“這種毒本無藥可解,他們能活着,靠的是另一種毒。而另一種毒的代價絕不是任何人能忍受的。”徐少義道。
“爲什麼?”鐵松紋問道。
“那種毒的偏路不是誰都能想到的。”徐少義緩緩道“能在那種毒下活下來,他們必須要捨棄心中最寶貴的東西。”
“那是什麼”鐵松紋問道。
“情”徐少義道。
雖然只有一個字,徐少義卻好像說了很長一句,這一句也好像永遠說不完。這一句也比任何一句都來得沉重。
情,愛情,親情。友情。愛中有恨有痛。有甜有苦,人本多情,誰能在沒有情的世間活得下去,就算能活着。又怎麼能算作一個完整的人呢。又怎麼能嚐盡人間的酸甜苦辣。又怎麼能無悔人間這一遭。
“忘情?”
“我實在是不知道那種藥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們每個人服下那種藥之後都有萬蟻噬心般的痛苦。”徐少義道。
鐵松紋沒有說話,因爲萬蟻噬心對任何人來講都不是一種很好的感覺。
“其實那種痛未必算得了什麼,在那種痛之下,情也會被一點一點的吞噬。內心也會被一點一點的摧毀,直到變成一個麻木的人。”徐少義道。
“這就是那種藥的?”鐵松紋道。
“服過那種藥的人還能算作完整的人,可是心已經不是顆完整的心”徐少義道。
可是沒有了一顆完整的心,又怎麼能算作一個完整的人呢?
“你也服用了那種藥?”鐵松紋問道。
“不錯,我不僅服用了而且經歷過那種痛苦。”徐少義道。
“你忍受下來了?”鐵松紋問道。
徐少義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沒有說話,卻比說話還要意味深長些。他既不回答,鐵松紋也絕不會再問,至少他還是會尊重一個人的秘密的。
夜空雖然亮,卻更黑。
幾天後。
老鏢局的廳堂打掃的乾乾靜靜,沏茶的杯盞也被擦了幾擦。也只有一個盡心的管家纔會做這種事,而此時的老鏢局確實是有一個。
前院的地上很乾淨,乾淨的地,乾淨的石桌,乾淨的石凳。還有一壺好茶。喝茶的就是李門少和覺夢寒。
“我不知道是該叫你李先生還是李門少”覺夢寒道。
“你可以叫我李先生,可是還是叫我李門少好些”李門少啜了一口茶道。
覺厲賢沒有說話,只是一味的凝視着遠方。顯然他還沒有完全想起來。
“我的隨從看到你時,是在煙飛江邊。那時的你已經暈過去了。”李門少道。
覺厲賢自言自語道“你若是李門少,我便是覺厲賢。”
“你是歸隱門的掌門,不是麼?”李門少沒有自言自語。
“你也知道?”覺厲賢驚訝的問道。
“我是知道,只不過你卻是不敢相信罷了”李門少道。
覺厲賢苦笑“我確實是不太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
——有些事,太真實反而人們就不願相信。這些人卻是寧願相信一些虛假的東西。活在虛假之中。這到底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你其實是很願意相信,只不過難以接受罷了。只因爲他太真實,真實的自己無法相信。”徐少義道。
“你說的很對,也確實很有道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覺厲賢說完,右手已經顫抖起來。
李門少轉身,接過了李羣南手中的大刀。“鏘“的一聲將刀放在石桌上。你還記得此刀麼”
覺厲賢顫抖的右手剛想摸着刀柄,眉頭卻皺了起來。“這刀”
李門少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緩緩道“有個人叫李傳,人稱天南第一刀。”
“天南第一刀?”覺厲賢道。
“是,他在北海。只不過我去的時候。只是一座荒墳。他死了。”李門少看着茶盞默默的說道。他的目光已經呆滯。眼中已經無色。
“他是我兒子”李門少又說了一句。
覺厲賢的掌心已經沁出冷汗。原本顫抖的右手抖得更厲害。連杯盞也託不住了。
“他死了,我連最後一面都沒有看到。”說完,李門少的左手已經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鋒利的瓷片割破皮膚。鮮血自傷口一點一點的往下流。一旁的李羣南被這突然的一幕嚇到,已不知怎麼辦。
覺厲賢沒有說話,只能看着李門少。
——血肉傷口,鑽心之痛。總有癒合的時候。若是心在流血,蝕心之苦,又怎麼能癒合呢。
李門少左手越攥越緊,破碎的瓷片已經深深的嵌入肉中。越嵌越深。對於李門少而言,這血肉之痛,已經不算得是痛了。
流血的痛未必就是真的痛。真的痛並不會留有痕跡。
“我”覺厲賢想要開口。
李門少似乎並沒有聽,接着說道“我不覺得四乞客可以殺得了他,他們連一絲機會都沒有。所以殺他的的另有別人”。說完李門少看着覺厲賢,原本呆滯的目光集聚在一起。變得有仇意,有殺氣。
覺厲賢自然也感受到了這股殺氣。
“我曾想過,若是那個人膝下有子。我便去殺了他。讓他也嚐嚐喪子之痛”李門少道。
覺厲賢沒有正視李門少的目光,顫抖的右手插入頭髮中。低下了頭,聲音很低沉的說道“那個人該死,不可饒恕。該死,的確該死。”
李門少的頭湊到了跟前,道“若那個人在我面前,我一定會一刀殺了他”
那個人就在跟前,那個人就是覺厲賢。
覺厲賢被這種氣勢壓迫的說不出話來,連呼吸似乎都要停住了。李門少又坐了下來,拿起一個新的杯子,倒上一杯茶,替覺厲賢也倒上一杯。他的左手也被李羣南包紮了一番。
兩個人沒有動,沒有人端起手中的茶盞。
沉默,一種不該有的沉默。這是兩個朋友的沉默還是兩個對手的沉默。
沒人說的清。
“那個人是我,是我殺了李傳”覺厲賢低着的頭終於擡起,聲音也變得嘶啞。
這句話說出來,李門少本該十分驚訝,可是他卻沒有。連眼睛眨都沒眨一下。似乎他早已知道了這件事,又或是這件事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四乞客本殺不了他,是我,是我一掌打死了他。你說的很對。你確實該殺了那個人的兒子,讓他嚐嚐喪子之痛。可是那個該死的人是我。是我”說完,覺厲賢似已哭了起來。用左手狠狠的捶着前胸。
這到底是李門少的不幸還是覺厲賢的不幸。亦或是兩個人的不幸。
這就是殘酷,現實的殘酷。一個人的錯,兩個人的痛。一個人不願犯錯而犯錯。兩個人不該痛苦而痛苦。誰的痛誰的苦。
李門少很鎮靜的坐在石凳上,看着杯中那沒有漣漪的茶水道“我們都會死,而且活不了多久。你不知道麼?”
覺厲賢沒有理會他說的話,只是沉浸在深深的自責和痛苦中。
此刻如果要問還有誰比李門少傷心的話,恐怕也只有覺厲賢了。
“現在的我已經開始老去,速度也越來越快。尤其是每次出手之後。身體會虛弱的更快。也許我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只能等着死亡的到來”說完李門少端起那杯茶慢慢的喝下去。
“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們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不用人動手我們就會死。沒有了那種藥。我們又能活幾年呢。又能活幾年呢”
覺厲賢捶胸的左手終於停了下來,開口道“我知道,我也明白。即使你不願出手,即使你能原諒我,我又怎麼能原諒自己。我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李傳死了不能復生,我又有什麼理由可以安然的活下去。你既然不願出手,那我就自己來。”
覺厲賢看着自己顫抖的右手,自言自語道“李傳就是被我這隻手打死的,我就先斷了這隻手”。
說完,覺厲賢左手一擡,五指其攏。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右臂之中。鮮血四濺時,手臂也騰空飛起。
青石板上一片殷紅,這像是北海的楓葉,也像極了秋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