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江門外,星火微光。時間尚早,可是已經太晚。
月光最後的星點散落在引江河的廣袤無垠。星點復碎,波光粼粼。江水的聲音,輕細,緩慢。夜色的迷離,模糊,不清。
徐瀟然掠出窗外,踏上了屋脊。他沒有什麼好等待的,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他望着隱約的門樓,門樓後面是否又是隱約的樣子?門樓後的長生君又怎麼樣了呢?
此刻的他似乎並不在意那個已經死去的假七淮子,而他的心已經放在了挹江門外。
星火微亮,江邊一個人都沒有。
平靜的江面,徐瀟然已經出神。人呢?打鬥聲呢?徐瀟然環顧四周只覺得空蕩蕩的。這個時候並不會有什麼人。因爲太早。人們也許還沒有睡醒。
徐瀟然輕身掠出,跨過無邊的江面。江面上連一艘孤帆的影子都沒有。徐瀟然借勢又返回岸邊,回頭望着廣闊的江面已經開始嘆息,看來已經太遲了。這決鬥必是早就開始,也必是早就結束。
可是決鬥的痕跡何在,勝負的下場又何在。
一切平靜的就像沒有發生一樣。新介伊下呢?他的人呢?他的目的還沒有達到,難道已經走了?
江水靜流,給不出任何答案。徐瀟然望着江面,獨自悲然。
春風拂過,並沒有暖風拂面的舒暢。也沒有舒心暢意的閒逸。他靜靜地站在微風中,任衣袂飄飄,無邊寂靜。總是無盡傷感。
江邊小林,那是第一次遇見新介伊下的地方。那是個黑夜,而現在那個地方也並不亮多少。風聲倏然,小林中似有黑影閃出。似有似無,是真實還是眼中的假像。
徐瀟然已經來不及思考,縱身過去。
而他過去了難免要失望,難免要失落。林中的黑影不過是件衣服,破了很多洞的衣服。而這件衣服正掛在最顯眼的樹杈上,隨着夜風在一起一落。
徐瀟然掠上樹梢,取下了那件衣服。
“這是他的?”微弱的燭光搖曳,並沒有帶來絲毫暖意。而這句話也是很平淡。
徐瀟然不需要轉頭,他已經知道是顏佳兒來了。
顏佳兒的手上提着一盞燈籠,雖是微光閃爍,也足以照亮二人。而這幽黢小林纔有了一絲光亮。
那滿是洞的衣服在燭光下竟也有着深色的光芒。
“這是”顏佳兒驚詫。
徐瀟然緊緊的抓着手中的衣服望着無邊的江面,喃喃道“這是血!”
“這是血?”
“是,而且血已經幹了。”徐瀟然低聲道。
“那人呢”顏佳兒悄聲問道。
徐瀟然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人呢。人難道已經…
徐瀟然緊握手中的衣服。
顏佳兒低着頭佇立良久,“事情總是痛苦的…”
顏佳兒還沒說完,徐瀟然已經打斷“我不必痛苦,也不會只因爲一件衣服痛苦。”
顏佳兒低着的頭擡起,眼中似閃着光亮“你是說?”
“對,這兒本沒有長生君的屍身。我又怎麼會痛苦。他本沒有死我又爲什麼要痛苦。而我手中的也不過是一件衣服而已。”徐瀟然眼中閃着光,似已經想通了一切。
顏佳兒連忙問道“他若沒死,那麼他的人呢?”
徐瀟然低頭看着手中的衣服,喃喃道“對?他的人呢?也許它才能告訴我們。”
“它,這件衣服?”
“是,這也是一切的結果。而我們想知道這件道服自然能告訴我們?”徐瀟然道。
顏佳兒道“這只是一件衣服,而且是一件千瘡百孔的衣服。這樣的衣服又能說明什麼呢?”
徐瀟然回道“對,這只是一件衣服。正是因爲它千瘡百孔。所以它才能說明很多。”
顏佳兒仔細看了看,然後搖搖頭,低聲道“我沒有看到什麼?”
徐瀟然展開手上的衣服道“它畢竟不是人,不會說話,不會做動作。可是它是物。既然是物,它的每一處,每條痕跡都是它想要說的話。”
顏佳兒看着眼前的衣服道“它能說明道長沒死。”
徐瀟然點點頭“長生君只是消失了,但是不見得很好。因爲上面的每一處都有着他的血。”
“這就是這件衣服告訴我們的?”
“是的,不管這件衣服是長生君留下的,或是別人有意無意留下的。我想留下的人也都是希望我們知道這一點。”徐瀟然看着手中的衣服道。
“可是那人爲什麼要這樣做?”
徐瀟然望着遠處的天空,喃喃道“也許那個人希望我去找他。”
顏佳兒道“他希望你去找他?”
徐瀟然點點頭“因爲他的目標本就是我。”
顏佳兒接着道“他既然等的是你,爲什麼又不見了呢?”
徐瀟然看着手中衣服,沒有回答。他已經不知道怎麼回答。
夜色無聲,天空已經有些微亮。
顏佳兒看着徐瀟然手中的道服道“因爲那個人希望你去找他,所以他只是傷了長生君。並沒有要他性命。”
“也許是的,因爲他殺一個人本不需要出十二招。”徐瀟然展開手中的衣服道。
顏佳兒道“可是這件衣服上分明有十三處破損。”
徐瀟然指了指衣服左腋下的一處,“你是說這兒?”
顏佳兒點點頭。
徐瀟然苦笑“你沒有看出,那個人用的是何種兵器麼?這前後的洞是貼着肋側刺下的。”
顏佳兒道“那個人用的是劍?”
徐瀟然點點頭“正因爲那個人用的是劍,這件衣服上的十一處皆是劃傷所致。只有這兩處是一劍刺下。”
顏佳兒呆呆的看這衣服上的破洞道“這肋下一劍本應該是避無可避的偏鋒一劍。可是也只是擦傷了而已。”
徐瀟然點點頭“只因爲他發現長生君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也沒有殺他的必要。所以這一劍沒有用全力,也不會是致命一擊。”
“若是這樣,那個人又爲什麼要連出十二招呢?”顏佳兒接着問道。
徐瀟然苦笑這搖搖頭“並不是那個人想出,是長生君。他想那個人出更多的招式。”
顏佳兒道“既然是長生君想讓他出招,又爲什麼無法避開呢?”
徐瀟然道“他非是能避開,而是因爲那個人的劍法詭異。所以每一招他都避不開。”
顏佳兒道“他無法避開?”
“是的,雖然武當的梯雲縱和流雲飛袖都是當世之奇技,但仍難避劍鋒銳氣。所以每一道劍招都傷到了他,所以每一招都留下了痕跡。”徐瀟然道。
“既是如此,當初長生君爲什麼要這樣做呢?”顏佳兒問道。
徐瀟然苦笑“我想事前長生君並不知情,他久居仙山,又怎麼會對新介伊下了解多少呢?等他知道時,已是箭在弦上,身不由己了。”
“既然戰不過,他總可以逃的。你也說過他的功夫並不弱。”顏佳兒道。
徐瀟然搖搖頭“他不會逃的,他本是爲我赴約。若是逃了自是無法向自己交代。他本是赴死而來,又怎會有怯俱之心。”
顏佳兒道“那..”
徐瀟然接着道“所以他會盡力一試。雖然他力有不逮。但仍會在新介伊下的劍招中找出破綻。”
顏佳兒道“他纔會誘出新介伊下刺出那十二劍!”
徐瀟然點點頭“是的。只因爲招數一多。路數一多。破綻出現的機率便多了。可是他想錯了!”
顏佳兒失聲“他想錯了!”
“因爲新介伊下的招式本沒有破綻。就算是新介伊下再刺出二十劍,每一劍仍能要了他的性命。他是找不到機會的。況且他體力以衰。”徐瀟然低聲道。
“他的招式沒有破綻?”
徐瀟然苦笑“是的,你也許不信。可是對於長生君而言,新介伊下確實強的可怕。”
顏佳兒低頭不語。
徐瀟然看着手中的衣服,喃喃道“這衣服看似被擊中了十二次。可是這十二招不過是相同的一招。”
顏佳兒頭驀然擡起“你是說,新介伊下只是用了一招?”
徐瀟然點點頭“只是一招,卻是十二中不同的使法。可是就是一招,長生君都無法避開。他又怎麼可能贏。”
徐瀟然接着道“你也許不信,可是衣服上的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顏佳兒看着衣服上的缺口,緩緩道“他的每一劍都很快!”
徐瀟然點點頭“是的,每一劍都很快。所以衣服破損的缺口都很整齊。並沒有多餘的絲頭。而且每一處都很利落。”
顏佳兒道“這樣的快速,準確,簡直比裁縫手中的剪刀都要神奇。”
徐瀟然道“只可惜新介伊下不是個裁縫,他的劍也不是用來裁衣服的。而是用來殺人的。所以長生君即使能避開,還是會被割破肌理。”
“他沒有出手?”
“他不會出手,因爲新介伊下的劍太快。所以他只能閃避,他必是連劍都來不及拔出。”徐瀟然說完已經閉上了眼睛。
在新介伊下面前,飛劍原從,一意真人既是拔劍出鞘又能怎麼樣呢?何況是長生君呢?
“還好長生君的身手能躲避致命一擊。因爲關鍵一劍並沒有要了他的性命,只是戳出了兩個洞。”顏佳兒看着那一劍貫穿的的腋下緩緩道。
徐瀟然苦笑,他已經不得不苦笑。他的身體伴隨着自己的苦笑顫抖起來。欲哭但無淚!
顏佳兒怔怔的看着徐瀟然,他爲什麼要笑?
徐瀟然看着腋下的洞喃喃道“這一劍本要了他的命。他並沒有躲開!”
爲什麼?
徐瀟然接着道“新介伊下的每一劍都很快都很鋒利不是麼?”
顏佳兒點點頭。
“可是這一劍雖然貫穿了兩個洞,洞口粗糙了許多。”
“粗糙。”
顏佳兒看着貫穿的洞口道“這邊痕並沒有前幾處整齊,很毛糙。”
徐瀟然點頭。
顏佳兒接着道“難道新介伊下刺出這最後一劍時,用力過度。已經失去了準度?”
聽到這兒,徐瀟然搖搖頭。
“你錯了,新介伊下的劍不會有力竭的時候。這麼粗糙的破洞是長生君造成的。”徐瀟然道。
“他?”
“是的,因爲長生君避開那十一劍後必是氣竭力衰,以至於在躲最後一劍時已經變的萬分艱難。所以這一劍的傷痕纔會很毛糙纔會很特別…”徐瀟然說到這兒,聲音已變得越來越小,變得越來越不清晰。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長生君蒼白的面孔在凌厲劍氣下的冷汗,彷彿看到了長生君虛弱的身體運功後的顫抖。他的日漸衰弱的身體怎麼能抵擋的了新介伊下凌厲的劍招,可是他確實做到了。而且已經避開了十二劍。
徐瀟然閉目不語,這十二劍長生君要避開是如何的艱難。每一劍的生死瞬間。都是閻王殿域索命奪魂的召喚,每一次的鮮血濺出,都是極盡全力換來的短暫喘息。他的疲弱身軀,必將使他覺得腳步愈加沉重。他的咳嗽佝僂則是每一次搏命而後虛弱的表現。
然後他的身法也會變慢,身體也會開始顫抖。這一切對於長生君而言已經是身體最大的極限。
平靜的江面終是戰爭後的寧靜,那長流的江水也述說不盡剛剛一戰的驚險。如今江水自流人已經消失。
徐瀟然大慟滿懷,一步一步向城內走去。
這兒已經沒有了他留下來的必要。站在這兒只會是徒增傷感。
顏佳兒沒有跟上去,因爲他知道此時的徐瀟然只需要一個人。只希望一個人。
一個人就能靜靜,一個人就會好一些。
天已經微亮。石板路越變清晰。路邊的酒鋪尚有通宵經營的。
在最暗的角落,在最陰冷潮溼的地方,在小酒鋪燭光最弱的地方,徐瀟然坐了下來。
他沒有要酒,可是他的面前已經擺上了幾壇。
跑堂的似乎很識趣。因爲這麼晚出來,還低沉的臉的多半是想解酒消愁的。
徐瀟然看着桌上的酒罈沒有說話也沒有往四周多看一眼,他只是站起身邁開步子向外走去。
寂靜的石板路,響起淅瀝瀝的雨聲。天空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雨。昏暗燭光照耀下的石板路變得很光滑,細雨滴落在石板的凹槽上,又濺開成許多小水珠。
黝黑的小巷,淅瀝的雨聲。低聲,迴盪,徘徊。
“人有靜時,總有無盡感傷。欲語誰人,難嘗難悵。是非因果總是喜少離多。可笑思量,難忘難忘。”
幽幽聲響在這小巷,輕蔑更詭異。
徐瀟然驀然轉身,欲尋找這聲音的來源。可是空蕩蕩的小巷並沒有什麼人影。而此時的徐瀟然已經離開那個酒鋪百十來步了。
夜還是那麼昏暗,那麼迷離。昏暗中的聲音更帶有一絲神秘。
可是徐瀟然並不準備管這麼多。
他舉步向前繼續行走,轉過巷角,到了另一條黢黑的小巷。這一條小巷正比剛剛那條要寬敞很多。但還是一樣的昏暗。
“天地無光,日月黯淡。慘慘慘。青石無聲,細雨凝噎。難難難。”
徐瀟然轉了一個巷子,這聲音好像也轉了一個巷子。見鬼般的聲音一直跟着徐瀟然。徐瀟然駐足環視,四周仍是半個人影都沒有。
徐瀟然看着天空漸小的雨滴,苦笑,然後又邁開步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真的,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一個人待一會兒。
輕盈的腳步聲,輕輕的滴水聲。這條寬敞的小巷已經漸漸變得活躍起來。
徐瀟然凝視而去,小巷的盡頭會不會是另一條小巷,那一條小巷會不會也是鋪的滿地的青石板,也許那個小巷的石板路已經幹了,當徐瀟然走到那兒時,那兒的雨就停了。
徐瀟然無需去想,因爲他已經決定不再往前走。他停了下來。停在了已經荒廢良久的大宅子門前。
琉璃瓦的輝煌如今已經略顯無色,冷清的院落是繁華背後的必然。當時的繁華就是現在的冷清。無聲,寂靜,甚至連蟲鳴聲都已經消失。這個宅子的落幕必是充滿無盡悲傷的,以至於蜫蜓都無意在此鳴噪。
徐瀟然駐足良久,走到破落宅邸的門前坐了下來。
破敗的悽景,總會帶來壓抑。
空氣已經變得清新,因爲細雨洗刷的緣故。徐瀟然深吸一口氣,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他沒有休息。他正想倚在門階上休息一會兒。他已經感到有些累,身心疲憊。疲憊總會讓人倦怠。他已經無意再想其他的了。
滴答聲來自檐角的滴落,石階上的溼腳印也逐漸消失。
夜又靜了。
徐瀟然已經閉上眼睛,這短暫的安靜又是多麼的可珍。
暗夜星空,白衣如雪。黑與白總顯得格格不入。就像寂靜與吵鬧,舒心與煩躁,痛苦與歡笑。這原本寂靜無人的巷子,已經變得不再平靜。
“初來遲緩,點點未休。門前草綠,不見朝秋。”
又是這種聲音。
徐瀟然放聲長嘆“唉,你一直跟着我,爲什麼不出來呢?”寂靜的夜,徐瀟然正對着夜空自言自語。
“遲緩終有序,早晚未可急。復對月影。再看日明。”
徐瀟然又道“若是如此。何來月影,日出亦是瞧不見了。”
話音落,黢黑的小巷。已經有個雪白的身影緩緩落下。正似黑夜的幽靈。在空中飄蕩。
彩戲子落地的時候,徐瀟然的眼睛已經睜開。他眼中竟也有了鮮紅血絲,看來他真的累了。
“我總該想到你不會睡着,這硬硬的石板無論打磨的多麼光滑,都是會硌人的。”彩戲子道。
徐瀟然苦笑道“我總該想到,無論在哪兒你都會找到我的。所以硬石板和軟棉絮都不會有太大差別。”
彩戲子冷笑回道“看來你始終在等我?”
徐瀟然苦笑“不是我在等你,而是你一直在跟着我。我就算不想等你,也是沒法子的。你始終還是來了不是麼?”
彩戲子道“君知我心,君知我意...”
彩戲子還未說完,徐瀟然已經搖了搖頭。
“你的心我不想知道,你的意我更不敢妄言。你既然來了總有事說。”徐瀟然雖在看着彩戲子卻又是沒有看着他一樣。
彩戲子冷笑“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的是你現在的狀態確實不好。現在的你豈非是一個腳已經踏進棺材的人了,可憐的人啊,可悲的人啊。”
徐瀟然苦笑,他望着深邃的夜空。看了看手中的道服。
徐瀟然道“你的意思豈非已經想殺了我了?”
彩戲子只是冷笑沒有回答。
徐瀟然無奈的搖搖頭道“你既然來了,又何必躲着呢?你這樣做未免太無趣,未免太多餘。”
彩戲子白衣落地,站在徐瀟然面前“因爲我很想看看不同的人遇到相同的事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徐瀟然道“這很有意思?”
彩戲子道“當然,因爲這一直是我人生中所追求的樂趣。這樣我才能扮演更多角色。得其精髓。”
徐瀟然搖了搖頭。
彩戲子道“你不信?”
徐瀟然回道“我只是不明白。”
彩戲子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什麼?”
徐瀟然道“你我素未謀面,亦不相知。你爲什麼要跟着我。”
彩戲子道“這你不需要明白,你我本不相識。我同樣也是要殺了你的。”
徐瀟然苦笑“我怎麼都算不上惹過你。你又爲什麼要殺我呢?”
彩戲子道“你說的很對,你本沒有被我殺的必要。而且我們確實不是很熟,不過多管閒事的人總是很讓人討厭的。而現在我已經決定非殺你不可。”
徐瀟然道“你是說那位顏姑娘?可是我總不能看她死在我的面前。那樣我確實做不到,畢竟我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彩戲子道“如果你不願看到,你可以閉上眼睛。或者轉身就走,我也不會攔着你,可是那時你是出手了。而且還找了幫手。”
徐瀟然道“不找幫手,我又怎麼能全身而退。”
彩戲子環顧四周又看了看徐瀟然手中的道服“你的那個幫手呢?他今天還會來麼?”言語中竟然有一絲譏誚。
徐瀟然嘆息道“今天我已經不需要幫手了,因爲你要找的那個人並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你就算殺了我,又能有什麼用呢?”
彩戲子看着他,思忖半響“那她人呢?”彩戲子說的那個她自然是顏佳兒。
徐瀟然道“你既然要找她,那就去找她。並不該找我的。”
彩戲子大笑,又是一種尖銳的笑聲。這聲音自是萬分刺耳。
徐瀟然接着道“看來我錯了,你一定是想找她。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了。”
話甫落,彩戲子笑聲也停了下來“看來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她在哪兒了。”
徐瀟然長嘆“我真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有什麼不明白的。”
徐瀟然道“你身爲一個男人,爲什麼總是跟一個女人較真。難道你真要至他於死地不可麼?”
“當然”幾乎是徐瀟然說完的同一時間,彩戲子已經說出口。
“你對她的恨就這麼強烈。”
“是”無比堅定的口吻,恰如斬釘截鐵一般。
“唉,長的好看畢竟不是別人的錯。男子愛佳麗本不是什麼罪。”徐瀟然道。
“是,可是奪人所愛,又怎會不是切膚之痛呢?”彩戲子出口,眼中已經射出冷冷目光。
徐瀟然已經不願再想,這種“愛”他是再也想不下去了。
“若是這樣,你可以讓弦律公子閉上自己的眼睛,或者是轉身離開。我想他只要看不見,你的愛自然也能保留了。”徐瀟然道。
這句話自然是回敬剛剛彩戲子的那番話。
彩戲子冷笑,尖銳的笑聲“這是個辦法,但絕不會是一個很好的辦法。我做事一向都是用最好的辦法,這樣纔會有最好的效果。”
徐瀟然道“難道你的最好做法就是殺光布輦公子身旁的所有女人麼。天下女子那麼多,你怎麼可能殺得盡,滅的絕。”
彩戲子道“殺不盡可以慢慢殺,殺不絕可以接着等。因爲弦律公子本就是屬於我的,誰也搶不走。”
徐瀟然閉口已經無意回答。他站起身來。面朝着小巷的盡頭,似看都沒看彩戲子一眼。舉步而去。
看着離去的徐瀟然,彩戲子不禁勃然大怒。左手一揮竟是水袖舞出。黢黑的小巷好似多了一道白光。徐瀟然剛邁出三步,左腿已經被纏上。
“你若再跨出半步,你這條左腿必然只能留下來。而你以後只能一條腿走路了。”彩戲子冷冷的道。
徐瀟然苦笑“我可不想以後一條腿走路。這樣不僅很不方便,而且很痛苦。”
彩戲子道“你知道其中的痛苦那是再好不過了,所以你至少應該聽我把話說完。”
徐瀟然道“你的話我不想聽,因爲這本跟我沒關係。而且你的事不是囉嗦就是聒噪。聽起來只會讓我頭疼。我現在頭已經很亂。實在不想再聽你說任何話。”
彩戲子冷笑道“你會爲你的話後悔。”話音剛落。彩戲子原本纏住徐瀟然的水袖,已經斷開。脫力的半塊在空中遲鈍了一會兒就落在了地上。而徐瀟然已經回頭道“我說過的話怎麼會後悔。而我要走,你總是無法留住我的” 。
紅布中的細劍不知何時已經握在手中,水袖切口的整齊,正是代表那一劍的快與鋒利。
兩人相視良久,一個是殺意萬千,一個是冷漠如冰。徐瀟然已經不想再說任何話。轉身走向小巷的黑暗。
小巷的黑暗中正是這條小巷的盡頭。
盡頭,黑暗。
盡頭後又會是什麼?
黑暗中還會有什麼等待。
徐瀟然只覺得眼前一黑。盡頭的黑已經遮住了他的雙眼。一雙無形的大手已經纏住了他的雙足。他恍然大悟,可是已經太晚。然後,他就在彩戲子的笑聲中閉上了眼。
這一回他是真的能好好休息一會兒了。
天亮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絲錦織就的桌布上。
梅花的暗香仍在。
春的盎然正濃。
徐瀟然就躺在一張牀上。一張很熟悉的牀。這張牀就在王老闆的客棧。牀就在放在梅花的屋子裡。而這個屋子就是原先住的那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佈局。一切似乎沒有變。還是老樣子。
徐瀟然醒了,他睜開雙眼。已經能看到紫色的牀幔。他支撐着自己。使自己倚着牀欄坐着。然後他就開始苦笑。很簡單的幾個動作他已經感到吃力。
門開了,胭脂水粉混合的香味撲鼻而來。雖是濃烈,但並不十分刺鼻。其實這並沒有吸引徐瀟然,吸引徐瀟然的是另一種香味。一種混合着雜糧,五穀的粥的香味。那碗粥正擺在絲錦織就的桌布上,而身帶水粉香味的人坐在桌前細細地品嚐其中的滋味。纖細雪白的手輕捏着碗中的勺子,緩緩的呵着碗中的熱氣。動作之慢,舉止之輕。雖極盡姿態,卻太過做作。若是一個輕柔靈動的女子,舉止優美,妍態瑰姿,自不必言。可是若是一個男人這樣難免就噁心太多。
徐瀟然此時雖飢腸轆轆,看到這一幕。原本涌上的食慾,也要變成胃中酸水。頓時全無。
彩戲子慢慢撥弄着碗中的勺子,看了徐瀟然一眼。徑直走到面前。正遇將勺子中的粥送到徐瀟然嘴邊。徐瀟然已經扭過頭。
“你不餓?”
徐瀟然面顯難堪,無奈道“我並沒有什麼胃口。”
彩戲子笑了,這次的笑卻是一種很甜的笑。比羞澀女子的笑容還要甜美。
“你不要怕,這粥是我自己熬的。而且很乾淨。”
徐瀟然當然知道乾淨是什麼意思。可是此時的他真沒有那樣的心情。
彩戲子幽幽道“你既然不想吃,我也不願勉強你。以往我做的粥總是有人搶着吃”說完卻是將一碗五穀粥砸在了對面的牆上。
清脆的碎裂聲,稀淌下來的穀粒。原本雪白無暇的牆面已經慘不忍睹。原本簡單,乾淨的屋子已經充斥着一絲詭異。
徐瀟然看着眼前的這一幕自是什麼也沒有說。他除了上半身能動,下半身已經不屬於自己。
彩戲子忽的冷笑道“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徐瀟然苦笑“這樣的感覺雖算不上很好,但也不是很糟糕。”畢竟自己的雙手還是能動的。
彩戲子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這樣做麼?”
徐瀟然苦笑,他爲什麼這樣?殺了自己不是更好麼!
彩戲子幽幽道“我暫時還不想殺你。”
徐瀟然道“想殺我的是你,不想動手的還是你。我真是不明白。”
彩戲子道“你現在的樣子已經沒有被殺的必要,相反還有些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暫時還不能死。不過事情過後。死活已經無關了。”
徐瀟然倚着欄杆苦笑“你要一個半身癱瘓的人又有什麼用”。
“等人。”
徐瀟然搖了搖頭“你爲什麼不自己去找她,偏偏要讓我去等呢?”
彩戲子道“因爲,讓你等比讓我找更方便更快捷。我想她也一定會來。”
徐瀟然反問道“若果她不來呢?”
“她一定會來。”彩戲子肯定的答道。
徐瀟然道“你似乎很有把握。”
彩戲子撿起碎了的瓷片看了看幽幽道“我不僅很有把握,而且把握還不小。就像這瓷碗我想砸碎它就能砸碎它。”
徐瀟然道“有時候過分的自信總會是一個人失敗的根本。”
彩戲子轉身道“你不信?”
徐瀟然道“我信,我當然信。在我倒下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深信不疑了。”
彩戲子道“我知道,昨晚在酒棚你拒絕了那兩壇酒。”
徐瀟然苦笑“可是我忘了,彩戲子要是想讓一個人中毒,方法是有七百四十一種的。我就算能看出那酒有問題,不喝也是會中招的。”
“你倒是很聰明。”
徐瀟然搖搖頭“我並不是十分聰明。在店家上酒的時候。想必你已經用了八種。”
彩戲子來了興趣“我倒是很想聽你說說。”
“凳子,桌子,酒罈,泥封,酒香味,碗,碟,筷。這八樣東西上你必定已經做了極充足的準備。”徐瀟然道。
彩戲子道“你既然已經看穿,又怎麼會中毒。”
徐瀟然苦笑“因爲第九種方式我實在無法描述。”
“哦,你知道的還不少。”
徐瀟然苦笑“知道的雖不少,防範起來就困難了很多。而第九種纔是你下毒的根本一擊。”
“那是什麼?”
徐瀟然的在鼻子下揉了揉“你隨身的水粉味,這就是一種****。而且是一種很可怕的毒藥。”
“你知道?”彩戲子有些難以置信。
“一味亡魂身何處,一朝意亂心空空。這就是那種毒藥。‘不覺身處兩茫茫’。”徐瀟然道。
“看來你知道的確實很多。”彩戲子道。
徐瀟然笑道“我不得不說這名字起得確實很好。意亂心空時毒性便發,等醒來是周身茫茫。”
彩戲子笑道“所以我昨晚說的並不錯,你那時的心情確實很糟糕。”
徐瀟然不語,已經默認。
彩戲子道“我研製這種毒藥時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以前我就發現當一個人低迷時,精神恍惚,而且身體也會變得很脆弱。人變得憔悴,也更容易得病。似乎精神萎靡時,一個人的生力便已經消失。所以我在想如果研製出一種依靠情感的波動來觸發的毒藥。豈非就能殺人於無形。而且自己也毫不會內疚。”
徐瀟然苦笑道“殺人時你也會覺得內疚?”
彩戲子點點頭“是啊,人殺多了。難免晚上就會睡不着的。”
徐瀟然道“看來這種毒你是研製成功了。而我的死也是因爲我自己了。”
彩戲子露出詭異的笑容“所以你的死跟我已經沒了多少關係。你心情起伏的越厲害。你的毒性就會加深。所以終有一天你就會自己殺了自己。”
徐瀟然苦笑“不覺身處兩茫茫,這種名字確實很適合這種毒藥。”
“其實,也許有一天你死了。我多少是會覺得有點可惜的。”彩戲子喃喃道。
“這又是爲什麼?”
“因爲死於這種毒藥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毒藥的名字,而你卻是唯一一個。”彩戲子道。
“看來我倒是很幸運,在死時還能做個明白人。既然我終究要死,在我死之前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徐瀟然道。
“你想問什麼?”彩戲子道。
“我想問問你,你那時擄走的那麼多孩子中。有沒有一個脖子上有云形胎記的女孩。”徐瀟然道。
“怎麼?事到如今你還想找人?”彩戲子幽幽道。
徐瀟然回道“你總不能拒絕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願望吧?”
彩戲子道“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我要的女孩子不僅要漂亮而且皮膚一定要光滑。半點傷痕都不能有,更不要說是有什麼胎記的了。不然那些公子貴人怎麼捨得花錢。不然我的紅船又該怎麼經營下去。”
徐瀟然長嘆一聲。
“你是失望了麼?如果是這樣我勸你還是不必了。因爲知道了結果你難免會更失望。”彩戲子道。
“這又是爲什麼?”徐瀟然問道。
“因爲我要的那些人,最後都死了。若是你要找的人真的在裡面。那必然也是死了。你又何必嘆息呢?”彩戲子幽幽道。
徐瀟然看着彩戲子恨恨道“你就如此輕視一個人的命?”
“輕視?”彩戲子獰笑起來“我給了她們活下去的權利。我當然有收回這種權利的時候。而且我並沒有讓他們去勾引我最愛的人。她們死了難道不是死有餘辜麼?”說完這句話彩戲子的目光已經變得冷酷,變得毒辣。
徐瀟然冷冷道“你當然沒有。因爲誰都沒有。”
這本是一句很真實的話,生命的可貴任誰都沒有權利剝奪的。一個人存在在世上,那他的價值就是獨一無二的,他的生命也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的生命是屬於自己的。沒有誰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沒有誰可以收回別人活下去的權利。
彩戲子道“我有,而那些人也已經死了。”
徐瀟然道“那顏佳兒呢?你如果找到她你又會怎麼做?難道也是殺了她?”
彩戲子堅定道“會,我當然會。因爲她做了一件很錯的事。她不該引誘我最重要的人。他永遠都不知道那個人對我有多麼重要。”
徐瀟然低聲道“你是在說弦律公子麼?我要是說他已經死了。那你還會爲了他去殺人麼?”
彩戲子沉默半響笑道“他不會死了的,我下毒的方法有七百四十一種,而他逃生的方法卻是有七百四十二種。無論是那一種你們都沒有絕對的把握。”
徐瀟然長嘆,看着彩戲子道“可是我已經親眼看到了。這總不會假吧。”
話音落,彩戲子已經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