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的馬車,駛入城內。城外安靜,無擾。讓人生奇。
漠城內仍是戒備森嚴,門下弟子皆顯疲態。看來這些天漠城並不是表面上的那麼安靜。
引翎門的倦態似乎更深,沒人看起來來是精神的,包括覺夢寒的師父少歸雲。
因爲他已經來了。可是他也是沒來多久。
道仙姑已經趕着替少憐雲治病。只有衆人還留在廳內。
少歸雲已經開口“寒兒,你不該回來的。”
覺夢寒愕然“匿叔說,北海被人環飼已經不是久留之地。”
聽到這羿笙不免嘆了口氣,他作爲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疲憊也是最多的。
“想不到海蜃的心如此決絕。金羽此番勢在必失了。”
少歸雲開口似乎想說什麼,可是羿笙一擡手打斷道“少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需要安慰我。因我之故,害的大家受難。羿某心中有愧。”說完,弓翎三少已經低下了頭。
覺夢寒一臉茫然,並不知是何變故。
少歸雲也是搖頭一味不言。
羿笙思忖片刻道“小兄弟你是不該回來的,你回來了難免要吃苦難免要遭罪。而且再想出去就難很多了。”
“爲什麼”覺夢寒問道。
“唉”羿笙嘆了口氣“海蜃已經將漠城牢牢圍住,卻是進城容易,出城難。而且我等終日疲於奔命,忙的焦頭爛額。實在無法分心在其他事上。尤其是北海一路更是寸步難行。你師父困在此地也有多時了。”
覺夢寒恍然大悟,這就是全城軍民疲憊的緣由。疲於奔命就像一副腳銬,可以拴住人的雙足,而鏈子始終在別人手上。這確實是比殺了人還要讓人痛苦。還有讓人難受。
未久,道仙姑回來。只是一味的搖搖頭,衆人見狀也只能散去。只剩下少歸雲。
少歸雲問道“小女怎麼樣了。”
道仙姑面露爲難之色“她很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少歸雲道“很好?”少歸雲顯然不太信,因爲道仙姑的臉色並不好看。
道仙姑點點頭“我原先以爲是彩戲峒主彩戲子的原因,現在看來應該不是。”
少歸雲道“不是?”
“他沒有中毒,只是精神受過刺激,所以纔會有瘋狂之舉。想是這幾天在北海已經日漸好轉,現在應該沒什麼大礙。”
“那,那我能去看看她麼?”少歸雲問道。
“可以,但是......”道仙姑遲疑道“她未必認識你了。”
少歸雲默然。徑直走了進去。
人有兩個,少憐雲和少歸雲。少歸雲並不會認錯,因爲匿雲本就不會認錯。眼前的這個人一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毫無疑問。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更像是一個陌生人。不只是她。在少憐雲眼中少歸雲更像是個陌生人。
門是開着的,並沒有關上。少歸雲就站在門口。他沒有進去。因爲少憐雲已經在看着他。少歸雲也看着她。他想多看她一會兒。十多年沒見了。似乎多看一眼能將這十多年來的彌補上。
每個失而復見的人總會有這樣的想法。——這便是人的多情。親情。
可這是不可能了。他也知道。少憐雲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那是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陌生的冰涼,陌生的心寒。
然後少憐雲笑了笑,一種普通的笑。很普通很普通。
她這一笑,少歸雲心中已經很痛。想着心中痛着。已經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眼睛也變得很酸,像是有什麼東西就要流出來了。
他儘量剋制着,迴避着。他已經不想看下去了。他怕忍不住。
他想開口,可是兩個陌生人又有什麼好交流的呢?他們之間還能談些什麼呢?所以他走了,掩上門,走了。
少歸雲深吸了一口氣,來日方長,他還有時間,就算是從一個陌生人做起,他還是有足夠的時間,而這一次他絕不會錯過。
廊,迴廊。覺夢寒已經迎面走來。覺夢寒當然沒有看見他師父的淚水,因爲他根本就沒有流淚。父女相見本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師父”覺夢寒的開口道。
“怎麼了”
“我也許見到了師叔”覺夢寒道。
少歸雲驚然道“你見到了。”
覺夢寒道“是,他曾讓我帶句話給師父”
“什麼話”少歸雲道
“掌拳雖分明道義”覺夢寒道。
你們要記得,歸隱門的掌法中有拳法變換。只有這樣掌風纔有勁纔有力。就像爲人處世一樣道義是不能分的。所以掌拳本是一路。
這是當年衆弟子受訓時,師父的警言。可是如今師門被滅。還有誰知道這句話呢?還有誰記得這句話呢?
顯然只有一個!
夜,北漠的夜。雲渡城的夜。夜在深空。夜在築閣內。
而這個夜竟有個白玉般的女子。曼妙的身軀。穿着紫色連裙。步履輕盈。芊芊玉手,肌膚如雪。清新亮麗,不如俗塵。
踏莎行
香紫連裙,面容嬌澀。蕊蝶幽靜平常陌。往昔庭院落幾許,未執酥手休言錯。
月照幾何,雕樓顏色。風推孰畫嬌柔弱。當爐把酒贈人與,輕呵難惹風塵漠。
這個紫衣的人就是海蜃的憐子。因爲海蜃的長門夫人就是這麼叫的。而憐子在海蜃就是陪着長門夫人的。而此時憐子就站在長門夫人的旁邊。這是一個成熟的女人。雖然用黑紗遮住了面孔,可是全身散發的成熟氣息,足以讓人幻想她曼妙的胴體。因爲她的身材並不差。皮膚並不黑,即使在這昏暗的密室。
密室內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滄浪城的假老管家。他怎會在這兒,他又爲什麼會到這兒來?
長門夫人開口“金羽怎麼樣了。”
假老管家回道“金羽怕還是要費些功夫。”
長門夫人道“我們已經下了很多功夫了”
“我知道”假老管家點點頭。
“是不是很難?”憐子問道。
那個假老管家沒有說話,不說話就是無話可說。無話可說確實是有很大的難處。
“你對付不了麼”長門夫人問道。
“滄浪城人多勢衆,皆爲高手,天南第一刀李傳,一氣化形的匿雲。千斤鐵臂的金頂,還有護城的十鐵漢。這些人不容小覷。而且行事難免暴露蹤跡的。”假老管家回道。
“你的人呢”長門夫人問道。
“四乞客中,有兩人被李傳打傷雙腿,另外兩人被斬斷手指。已經無可作爲了。”假老管家回道。
“你說的李傳可是落思崖上擊敗花無味的那個青年刀客麼”長門夫人問道。
“正是此人”假老管家回道。
“四乞客學的不是少林的大力金剛指麼。怎麼這金剛手指卻也容易被斬斷?”長門夫人輕蔑的說道。
“李傳刀法已入巔峰,更兼力大。一刀碎石並非無可能。莫說是手指了。四乞客也不是他的對手。”假老管家回道
“那他人呢?”長門夫人問道。
“死於我掌下。”假老管家回道
“厲先生的穿心掌法果然厲害。”長門夫人道。
“那四乞客呢”憐子突然問道。
“這四人要儘早滅口。”厲先生回道。
長門夫人道“你是說,他們沒什麼價值了,是麼?”
“是,他們的存在只會影響到計劃的進行。”厲先生回道
長門夫人點點頭“這件事我會讓李先生去辦。你現在漠城留意。隨時接應”
“是”厲先生說完剛想離去,只覺得頭痛欲裂。仰面倒地,雙手捂頭,發出陣陣**。雙腿亂蹬,桌子椅子被撞得東倒西歪。桌上的燭臺也被踢落。
頃刻間,厲先生一躍而起。飛身一腳桌子已被踢飛。正是向長門夫人而來。這桌子是石頭雕成,約有百斤,厲先生一腳踢起。卻很輕盈。
剎那之間。長門夫人已經避開。厲先生的一掌已經到了跟前。
轉瞬之間,安能脫身。這一掌就要打在長門夫人身上。
掌風將近。厲先生四肢已然瀉力。躺在地上,沒有動彈。
事發突然,結束也很突然。長門夫人並未吃驚。這一切,她似乎早有料到。
半個時辰過後。厲先生已經醒來。躬身回道“屬下這就動身。”剛纔的事他竟全然不記得了。
憐子擺好桌子,放上燭臺。問道“這樣做真的可行麼”
長門夫人回道“當然可以,因爲別人不行,李先生斷然可以。”
“我就怕萬一”憐子道。
長門夫人轉身握着憐子的手道“不會的,妹妹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憐子道“姐姐,我真是不懂。爲什麼一件事還要派出兩批人”
長門夫人道“妹妹,你難道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只有這樣做才能萬無一失。”
憐子幽幽道“我只是不明白,這個蟬是有多麼的金貴。需要這麼多人”
長門夫人道“妹妹你還是沒懂,我說的不是蟬。而是螳螂和黃雀”
憐子道“一個人能辦到的事,總是要多些人。姐姐,你是不相信螳螂呢還是不相信黃雀呢?”
長門夫人緩緩道“螳螂未必可信,黃雀也是”說完,已經拿出了一個紅盒子。這個盒子豈非就是煙飛江上豐前守遺失的盒子。
紅盒打開竟然是金色靈芝。靈芝怎麼會有金色的?
閃閃光芒似乎照亮了整間屋子,而黑紗女子也不由的掀起絲巾。
在揭開黑紗的一瞬間,才能看到她的臉。
胭脂水粉是女人生命中不可少的。愛美的人離不開他,不愛美的卻又忍不住用他。
一個女人,無論何時都會帶着他,並且抹他。只能說明,女人太在意自己的容顏。比普通女子高出許多。若是天生麗質,則無需繁縟。多半是愛美卻不美之人。
他已經很美了,腮紅。紫脣。柳眉。在黑紗掀起的一刻。略施粉黛黑衣女子的光芒似乎已經蓋過那金色的靈芝。
長門夫人已經足夠美了。點綴幾筆水粉顯得更加妖豔,更加亮眼。男人看着只會失魂失魄。
憐子看着他手中的金芝道“姐姐手中這個裝金芝的紅盒子也費了不少功夫,轉了幾人之手。要知道,王員外可是爲他費了不少心的。”
長門夫人看了看金芝幽幽道“這樣不好麼,我倒是很喜歡”
憐子道“姐姐做事總是很小心。總是很繁縟”
長門夫人道“也許以後就不需要了。”
憐子道“這樣說倒也沒什麼不對,可這李厲二人當真就用的放心麼”
長門夫人看了看手上的紅木盒道“李先生並沒有讓我失望。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不能用藥控制的,何況是人呢?”
說完,長門夫人竟然握了握憐子的手“不管怎樣還有妹妹,就算別人不行,妹妹一定是不會讓我失望的。至少豐前守這個人提的建議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他選擇讓你去。那你一定是可以辦成的。”
憐子笑了“姐姐放心,既然這金芝能到手。這金羽也不會太難了。”
夜,北海的夜。冷,北方的夜還是冷。天空還有着一輪明月。天冷心更冷。
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個石桌石凳。桌上還是有酒。旁邊是兩個人。
徐仁和匿雲。
他們沒有說話,匿雲喝完徐仁就會給他倒上。自己也會滿上一杯。
也不知喝了幾杯,一壺酒還是沒喝完。這酒並不多。想要喝完卻是很難。
真是爲了喝酒的人,一壺早已見底。可見這二人並不是爲了喝酒而喝酒。
徐仁手中的酒壺並沒有輕多少,其實,他們也沒有喝很多。
借酒消愁的人,不僅會喝很多。而且會喝的酩酊大醉。
可是若一個人心中有痛,痛的卻連消愁的酒都喝不下。那他心中的痛必定不會是一般的痛。一定痛徹心扉。
徐仁不知道李傳跟匿雲的關係,所以他並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種場合只有酒,喝酒。
匿雲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徐仁也跟着站了起來。
冷月嬌柔,心如刀割。
匿雲走出院子走進演武堂。
打開門月光就照了進來。可演武堂還是很暗。
匿雲走到李傳的大桿刀旁。
他摸了摸那把刀,那把刀是那麼的冷。比水還冷。
匿雲卻好似感受到那把刀的溫暖。
刀怎麼會是暖的呢。
即使刀是暖的心卻是寒的。
匿雲的手指觸碰着刀把。在碰到刀把的那一刻他停了下來。時間彷彿定格了。他的眼睛盯着刀上的寒光。很久很久。
匿雲這麼執着,這麼悲傷。
他爲什麼這麼悲傷,爲什麼這麼執着。
他一定有着故事。那個不太願意開口說出來的事。
李傳到底是誰,爲什麼匿雲這麼在意他。爲什麼會如此心痛神傷。
只因爲匿雲看到李傳就像看到一個人。
女人。
這是個不醜也不美的女人。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這個女子癡癡的望着窗外,眼中滿是期待。望眼欲穿。
她是在等人。等的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娘我曾經做了一個夢,好棒好棒的夢”一個小男孩已經走了過來。
女子回頭面帶微笑的說道“什麼夢”
“娘,我夢到了一個地方,長了好多好多的楓樹。”小男孩說道。
女子摸着小男孩的頭笑着道“那是孃的家”
“是嗎,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小男孩興奮的問道。
那個女子摸着他的臉說道“你爹一回來我們就回去”
“那爹什麼時候回來”小男孩問道
女子臉上的表情突然凝滯,然後,又緩緩的說道“你爹在走一趟很遠很遠的鏢。時間很久的”
“是啊,我都好幾年沒見他了”小男孩低着頭說道。
“你呀,跟着你羣北叔叔把功夫學好。等你爹回來一定會很開心的”那女子說道。
小男孩聽到這兒跑到了屋子的一個角落。
那兒有把刀。一把八尺開外的大刀。
“娘,你看”小男孩將那把大桿刀舉了起來,大聲說道“你看,我能舉動爹的刀了”身體已經開始搖晃。顯然他費了很大的力。
“是啊,傳兒長大了許多呢”那女子說道。
“娘,我長大了。你給我做的紅楓翠枝服我就可以穿了”小男孩又說道。
“是啊,是啊”那女子摸着小男孩的頭說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着褐色衣服的人走了過來。
這是個中年男子。他的臉有些憔悴,可是精神氣還是有的。不時的會咳嗽幾聲。
“羣北叔叔”小男孩叫着就撲到了李羣北的懷裡。
李羣北摸了摸小孩的頭說道“呦呦。告訴叔叔,這些天有沒有聽話,功夫有沒有練”說完這句李羣北就咳了起來。
“叔叔,你每次都是這樣。一口氣問這麼多。然後又咳嗽個不停。自己都會被自己嗆到”小男孩拍着李羣北的背說道。
“所以,你要是想讓叔叔不咳嗽的話就乖乖聽話”李羣北說道。
“知道,知道”小男孩回道。
天真的孩子在回答問題時總喜歡重複好幾遍。
小男孩又問道“唉,叔叔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難看。你每次的臉色都很不好。這次也是呢”
“哪有哪有”李羣北迴避道。
往往說自己沒病的人,多半是已經病了。
“小傳啊,快去好好練功。過兩天我要考考你了”李羣北轉開話題說道。
“好,好,好等我長大了一定超越羣北叔叔”小男孩笑着出了門。
“看着小男孩出了門,李羣北纔開口稱呼道“大嫂”
“羣北,我不是跟你說了麼,在這裡不要這樣稱呼我”那女子說道。
“我知道,大嫂,其實大哥回不來了.....”李羣北還未說完。
那女子打斷道“不會的,這崖上小屋是我們認識的地方,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只要等,他就一定會來”
“大嫂,哥哥生死未知。你還是先回北海避避吧”李羣北說道
“我不回去,我不能丟下李哥”那女子回道
“大嫂”李羣北剛想說什麼又咳了起來,邊咳邊喘。
女子問道“叔叔身體好些了吧”
“沒事,只是有些小風寒”李羣北一邊搖手一邊說道。
“自聚風頂回來,叔叔你一直就這樣。哪有這樣的風寒”那女子問道
“大嫂放心。小病而已”李羣北直起腰,故作鎮靜的說道。
李羣北接着道“大嫂,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你保重”說完就出了門。
出了門李羣北就一路狂奔,直到一樹下才停了下來。
他咳得越來越厲害。只能撐着樹。用手捂着嘴。他不斷的咳嗽着,身體抖動的很厲害。以至於整棵樹都搖了起來。
一股熱熱的東西流在了他的手掌心,是血,還有着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