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好奇怪的名字。玉中之王?還是玉器的碰擊聲?還是一種配飾?還是以玉自比?還是管絃樂器?這些徐瀟然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這玉珏一定是個人,而且還是個有些翩翩風度的人,因爲那張選用的信箋卻是很精緻,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寫字用的墨似也是最黑最濃的。
字體蒼勁有力。渾厚一體。那隻握筆的手一定相當有力。而且力度深淺不一,似乎對書法早有研究,而或是武學修爲所致。
這玉珏一定不是玉器那麼簡單。
自然居,位於東關城東北隅,本是張大善人的宅邸園林,遍植青竹,四季假山。竹品種繁多,幾乎包含天下所有。四季假山更是有筍石、湖石、黃石、宜石。
融造園法似與山水畫理於一體,園內池館清幽,水木明瑟。
尤其是皓月當空自是萬分明亮。
而宴桌就在這清漪亭內。
清漪亭是一個六角小亭,挺拔端莊,全園風光盡收眼底。清漪亭的周圍,佈置了許多太湖石,而太湖石的外面又被一彎綠水所環抱,清漪亭便在重重拱衛之下凸顯嬌美。
如今這嬌美的亭中,正端坐着一個美男子。
湖心映月,白衣如雪。
徐瀟然沒有想到這玉珏竟然是一位美男子。不過一旁的顏佳兒卻沒有吃驚半分。
美男子的一舉一動總不會讓人討厭,看起來總有些慢條斯理感覺。似乎天下的美男子都會透露出一種慢動作,而這慢才能突出他們的氣質。
“二位”玉珏已經起身。“請坐”。
四個字,玉珏說的不太快也不太慢。
入座。徐瀟然道“閣下就是玉珏公子。”
玉珏點頭道“公子自不敢擔,叫我玉小兄弟就行了。”言語間有些自謙。
“謝小兄弟美意,只是我與小兄弟素味平生,何故有此之邀。”徐瀟然問道。
玉珏微笑“我聞徐公子名已久,早想謀見一面。今日實爲有幸。”
徐瀟然一聽自是十分吃驚“我?我有何名。我既沒有文人雅士之風度,亦沒有佳人麗子之綽約。”說完徐瀟然看了看顏佳兒。
在徐瀟然看來玉珏今夜之宴多半是爲了顏佳兒,因爲美男子眼中總有佳人。
顏佳兒卻是瞪了瞪他。
玉珏笑着答道“佳人才子也好,布衣平民也罷。如果別人想見。自是會覺聞名已久。何故又多此一問呢?”
徐瀟然一聽似覺得有些唐突,道“小兄弟言語果然精闢,是我愚昧了。還不知小兄弟究竟是誰?”
玉珏一聽不免嘆息“此時東關城的人都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徐瀟然道“既然小兄弟之名已全城皆知,想是小兄弟名聲遠播。這本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又何必嘆息呢?”
玉珏無奈道“出名未必是件好事,至少在這東關城是不應該出名的。”
徐瀟然驚問道“這是爲什麼?”
玉珏道“行人疏遠,言辭頗冷。在下已有些心寒啊。”
徐瀟然道“我想這東關城的人可不是如此冷心之人。”
玉珏道“想是我做了件令他們寒心之事?”
“什麼事?”徐瀟然問道。
“今日,東關城的琴音才子被一琴童所敗。徐公子可知道?”玉珏道。
徐瀟然觀看良久,思忖片刻道“想是小兄弟就是那個琴童。”
玉珏點了點頭“正是不才,只因那七淮子立誓不復再奏。這東關城的人便冷淡了很多。”
“被一個外來人擊敗,當地人的心裡自然不是滋味。”徐瀟然道。
玉珏點點頭“我原先是想在東關城最好的酒樓宴請二位,怎奈遭冷。只能借了張大善人的宅邸的一座小亭。卻是簡陋了些。”
徐瀟然道“小兄弟雅士,又怎麼會顯得簡陋呢?”
顏佳兒忽然道“你還沒說你是誰,又爲什麼要請我們。”
玉珏道“是在下失禮,在下失禮。”
玉珏接着道“在下本名玉珏是絲竹山莊弦律公子的琴童。”
顏佳兒復問道“你既是琴童,不在絲足山莊侍琴,又來這東關城做什麼?”。
玉珏低聲道“我來自是感激徐兄弟的。”
“感激我?”徐瀟然有些不解。
“正是,感激公子救了顏姑娘。”玉珏道。
徐瀟然道“哦!是麼?小兄弟的消息卻是十分靈通,這還不到一天的功夫。一切您似知道的清清楚楚了。”
玉珏笑道“我本就在這東關城接顏姑娘的,王老闆今日從城外運回的屍體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徐瀟然道“看來你消息不僅靈通,而且知道的似乎不少。”
玉珏又笑道“比起徐公子卻是十分之一都不如了。”
徐瀟然道“你是來謝我的?”
玉珏道“正是。”
顏佳兒諾諾道“那,我是不是又要跟你走了。”
玉珏道“這倒不必,因爲弦律公子不久便會來這東關城,他一再囑咐我要照顧好顏姑娘的起居。”
徐瀟然道“我明白了,東關城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玉珏點點頭“弦律公子一番心意,我自是不敢怠慢。”
徐瀟然笑了。
“公子何故發笑”玉珏不解的問道。
徐瀟然道“弦律公子,家財萬貫。富可敵國。身邊紅顏佳麗自然不會少,又怎麼會如此癡心於一個女子呢?我真是有些不解。”
玉珏道“家主的做法確實有些讓人難以琢磨,再說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會過問太多。”
徐瀟然微笑道“我想你一定是個很機靈的人。你這樣的人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幫手,我想弦律公子必是十分器重你。”
玉珏笑道“公子過譽了,我只不過問的少做的多罷了。”
——問的少,做的多。雖只有區區六個字,卻已經暗含太多的精髓。爲人侍者,盡心盡力,又要學會察言觀色。看似簡單,卻又很困難。又有誰能真的做到呢?
徐瀟然不禁拍起手。
玉珏道“公子何意。”
徐瀟然道“我是爲這至理名言叫好,便不由得拍手了。”
玉珏道“想是公子也深有同感。”
徐瀟然道“小兄弟的精闢之言確實是難得的妙句,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聽到的。”
玉珏一聽也大笑起來。
蟲鳴,在這夜顯得清脆。
玉珏忽然道“徐公子可曾聽出這園中有些不尋常。”
徐瀟然道“一個水木明瑟的園林並不會有什麼不尋常。卻是蟲子太多了些。”
玉珏道“這蟲子既多又雜。”
徐瀟然道“萬物本身,自然所予。是天地的造化,是生命的多樣。”
玉珏一聽卻是直搖頭。
徐瀟然不解道“玉小兄弟何故搖頭?”
玉珏道“多的蟲子本不應該在這兒,種類太雜。也不是什麼好事。”
二人尋聲望去,正是園中的一彎綠水。
綠水環繞,映月皎潔。
蟲聲斷,波紋亂。月影被打碎,碎裂的月影中已經嗖嗖嗖的射出數根寒針,月光下閃爍着慘碧色的光芒。
蟲聲斷,波紋亂本是他們看去的眨眼間。這突發的一瞬間沒人能料到。
徐瀟然紅布中劍早已掣在手中,身形一閃。已經躍出亭外,望舒光現,數根毒針已經被劍鋒粘住,劍鋒一轉。這數根毒針已經落入水中。
玉珏當下躍出亭外,隨風而動,衣袂飄飄。水痕驚現。輕擊水面。似已站在水上。
想不到玉珏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身手。當真是令人驚歎。
水中陰影乍現。三個黑影破水而出,如夜行鬼魅,閃爍轉騰。凌空而去。玉珏一揮衣袖,兩個黑影撲通一聲掉入池中。
玉珏復回亭中,早有僕人將屍體撈上。
徐瀟然道“小兄弟不去看看是什麼人?”
玉珏道“不需要。”
徐瀟然道“小兄弟難道不想知道他們此來的意義?”
玉珏道“看看也沒什麼用。看是看不出什麼的。因爲他們已經死了。”
徐瀟然道“想是這種事,玉珏小兄弟見得多了。已經沒了太多興趣。”
玉珏苦笑道“不算太多不算太少。十次有九了。不多卻也有些膩了。”
徐瀟然道“十次有九,確實太不尋常了。”
玉珏嘆息道“他們經常出沒於黑暗,擾得我夜不能寐。食不得安。”
徐瀟然道“玉小兄弟可知道這些是什麼人?”
玉珏道“這些是海蜃的人。”
徐瀟然道“如此確定?”
“唉,他們從絲足山莊一直跟到這兒,這麼高的粘人的功夫除了海蜃還會有誰呢?”玉珏嘆息道。
“所以,玉小兄弟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徐瀟然道。
“是,當時家公子特地派了鐵門雙雄護送顏姑娘,不想半路被殺。若不是徐公子出手,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家公子交代了。”
顏佳兒道“所以你們那個公子至少應該體諒下別人,也該爲別人的安全考慮。拿別人的生命冒險,是開玩笑麼?”
玉珏點頭“姑娘教訓的事,是在下疏忽了。這幾天在下必當好好保護姑娘。”
徐瀟然道“我看,你是應該好好謝謝這位玉小兄弟了。”
“爲什麼?”顏佳兒問道。
“這位玉小兄弟年級輕輕功夫了得,而且相貌出衆。別人既然全力保護你。你難道不該好好謝謝他。”
玉珏笑道“在下汗顏了,有徐公子在旁守護。我自是可放心百倍。”
徐瀟然道“小兄弟過獎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出手還沒有這麼快,反應也沒有這麼迅捷。武學修爲也沒有這麼高。”
玉珏道“公子實在是太擡舉我了。”
徐瀟然道“我是實話實說,玉小兄弟耳力之聰。想是天下已經無人能及。能從蟲聲辨別出其真假。自是旁人做不到的。”
玉珏道“公子讚譽,愧不敢當。”
徐瀟然道“這本是七淮子所言,要知道一個音律高手自是耳力遠勝旁人。而我今日所見卻是不假。”
玉珏道“公子見過七淮子了。”
徐瀟然點點頭“見過。”
玉珏嘆息道“但願七淮子沒有怪我之心。”
徐瀟然緩緩道“也許現在他倒是比平常過得更好了。”
——一個看淡生死的人,必是永遠不會被俗世所傷。能無憂無慮的活着。總得有種悠然見南山的心境。
玉珏點點頭道“如此便好,春風樓之後我心甚有所愧。”
徐瀟然道“勝敗太乎平常,又有什麼好心愧的。”
玉珏道“若是天下之人都有徐公子豁達的心境。真是天下人的幸運。”
顏佳兒打斷道“我不太明白。”
玉珏道“顏姑娘有什麼不明白的?”
顏佳兒道“剛剛黑影明明有三個,可是你似乎放跑了一個。”
玉珏笑道“這就要怪徐公子了。”
徐瀟然道“怪我?”
“是啊,我原先那個是留給徐公子的。沒想徐公子並沒有出手。”
徐瀟然笑道“這好歹是別人的宅邸,別人的院子。在別人家動刀動劍的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玉珏道“徐公子心細。倒是我疏忽大意了。”
只見徐瀟然搖了搖頭。
顏佳兒道“你搖什麼頭?”
徐瀟然道“其實玉兄弟的做法本就沒什麼”
顏佳兒道“這是爲什麼?”
徐瀟然道“其實玉兄弟並不是用刀劍殺人的。’
顏佳兒道“不是刀劍,那是什麼?”
徐瀟然道“聲音!”
“聲音?”顏佳兒有些驚訝。
“可是我怎麼沒有聽到”
徐瀟然笑道“你當然不會聽到,你也不能聽到。因爲你要是聽到了必定現在是個死人了。到時候弦律公子又怎麼會饒了玉小兄弟呢?”
玉珏笑了。
“我久聞弦律公子自創的武學妙絕天下,今日一見,確實不凡。”
顏佳兒道“我還是不懂,這聲音是怎麼殺人的。”
徐瀟然道“玉兄弟的招式輕且巧。絕沒有多餘的一招,每一招都落在實處,確有實效。”
“我剛剛只看他飛了出去,輕擊水面。而且只揮了揮衣袖。這也是殺人的招式?”顏佳兒道。
“是,這纔是玉兄弟讓人咋舌的地方,雖只有三個動作,卻有了奪人性命的威力。而這三個動作在旁人看來自是再平常不過的。”徐瀟然道。
“公子之言太過讚譽了。”
“玉小兄弟武學之巧妙,令人欽佩。”徐瀟然道。
“可是這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又怎麼能殺人呢?”顏佳兒問道。
“若是平常人的動作自是不能傷人,若是用弦律公子的音破功,怕是動動手指就能要人命了。”
“音破功?”
“是,這便是弦律公子一身最爲驕傲的事,據說這是他在撫琴時靈感生化而成。所以有時聽絃律公子的琴音未必是種享受。很可能會丟了性命的。玉兄弟剛剛的三個動作,已經發出了三種特殊的聲音,縱身,擊水,拂袖。這三種聲音加起來纔會致命。而不巧的是有兩個人恰巧全聽到了。我想第三個即使沒死也已經傷殘。而且就在此處。”
“就在此處”顏佳兒心頭一驚。那個人還沒走。
徐瀟然道“他既已受傷,又能往哪走。”
玉珏道“徐公子耳力之聰在下卻是欽佩。”
徐瀟然搖搖頭“我並沒有聽到,不然我豈不是跟他們一樣了。而我只是用眼睛看的。”
玉珏道“想是徐公子的眼力也非同常人。”
徐瀟然道“其實論眼力耳力,當今天下除了絲竹山莊的弦律公子也沒人敢附聰字了。”
玉珏一聽面露喜色,似乎徐瀟然就在誇讚他一般。
他舉起酒杯“我就先代我家公子謝謝徐公子的美言了。”
說完,杯已脫手。正向湖邊的竹林而去。然後就是一聲慘叫。
玉珏道“即是遇上徐公子這樣的人,我就不能給你帶來麻煩。所以這第三個人就不能放他走了。”
徐瀟然道“如此真是多謝了。弦律公子果真是一位隱士高人,沒想到身邊的琴童身手如此不凡。但願我能與弦律公子交個朋友,而不希望他成爲以後的對手。”
玉珏笑道“像徐公子這樣俠客,想是家公子必也是很願意結交的。”
徐瀟然看着桌山沒有動的碗碟和杯盞,苦笑道“若你家公子真有心,這夜宴爲什麼是鴻門宴呢?”
“鴻門宴”三個字一出,顏佳兒和玉珏臉色驟變。
“這是鴻門宴?”顏佳兒道。
玉珏變色道“這怎麼會是鴻門宴,我實在不懂徐公子在說什麼?”
徐瀟然道“如果不是鴻門宴,這杯盞中何故要抹上毒藥?”
玉珏面有驚色“酒中有毒?”
徐瀟然拿起酒杯看了看,緩緩道“這大麴我喝了沒有百回也有九十九次了。可是這次這酒聞起來卻是不太一樣。”
顏佳兒道“怎麼不一樣。”
徐瀟然道“這酒的味道竟然會變化。”
“變化?”
“是,雖然很微妙但還是很刺鼻。到最後它的顏色也已經變了。想是夜晚,本沒什麼人會注意顏色的變化,可是剛剛玉小兄弟舉杯的那一刻,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我想玉兄弟即是邀我等赴宴,必是上等佳釀,又怎麼會用如此劣酒呢?”
徐瀟然說完,玉珏臉色已經鐵青。除了眼神外,全身似乎僵硬,動也不得動。而他的眼中似要說些什麼,眼神中滿滿的渴望和恐懼。
他中毒了!
他若是下毒人,又怎麼會中毒。
徐瀟然正欲起身,只覺得雙肩一沉。似乎被一雙大手牢牢的摁住肩膀。而他也只能直直的坐在石凳上,一旁的顏佳兒早已面色蒼白。原本熱鬧的氛圍此刻卻變得異常可怖。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刺耳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這個宅邸,在這個林園。
而園中的下人侍者就像瞬間消失了一般。除了這詭異的笑聲。周圍卻是死一般的靜。這這個笑聲正帶着死亡的威脅。
更可怕的是這笑聲就在這個亭子裡,就在他們身邊。就像從桌子從石凳從空氣中發出的一樣。
顏佳兒嚇得動也不能動。也許她一動就能看到那張發出笑聲的臉。笑聲如此恐怖,那張臉也一定很可怕。
徐瀟然吃驚,這亭子裡除了他,玉珏,顏佳兒已經不存在第四個人。這個聲音又是誰發出的。
玉珏臉色鐵青,喉嚨只能發出咕噥的聲音。顯然他是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沒人說話,可是那恐怖的笑聲還在。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你是誰?”徐瀟然已經開口。
笑聲停止,已經開始回答“早聽說近些年江湖上出了一個心細如塵的劍客,今日一見卻是不一般。”
“你既然知道我,能否告知在下你的姓名。”徐瀟然望着四周道。
笑聲冷笑道“你爲什麼想知道。”
“不然對在下不太公平!”徐瀟然回道。
笑聲又笑“我?我就是請你們赴宴的人。”
徐瀟然道“你爲什麼要請我們赴宴?”
笑聲道“請你們赴宴當然是有事找你們商量。”
徐瀟然道“既然是來商量的,又爲什麼要下毒?”
笑聲道“因爲我只想跟你說話,別的人太礙事了。”
徐瀟然道“我想他們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笑聲道“沒有,他們兩個只是暫時聽不見了。也看不見了。因爲我要找的並不是他們而是你。”
徐瀟然道“你找我又是爲了什麼?”
笑聲道“當然是索命而來。”
徐瀟然道“索命,索誰的命?”
“百面生。”
這三個字一出,徐瀟然有些驚訝,他已經知道來人是誰。緩緩道“不錯,人是我殺的。”
笑聲道“果然敢作敢當.......”
笑聲還未說完徐瀟然打斷道“我只是奇怪。”
笑聲道“你奇怪什麼?”
徐瀟然道“斷魂一指趙銀也是我殺的,你怎麼不替他索命?”
笑聲道“他罪有應得。誰會替他索命。”
徐瀟然道“罪有應得!那百面生之死也是罪有應得。一號錢莊的數十口生命本就是無辜的。”
笑聲冷冷道“這些不關我事。”
徐瀟然道“那什麼事才與閣下有關。”
笑聲道“百面生的事纔是我的事。”
徐瀟然道“百面生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又怎麼會是你的事。”
笑聲道“因爲我是他的師父,妙面郎君。那你說他的事是不是就是我的事。”
妙面郎君四個字一出,徐瀟然已經怔住。但玉珏,顏佳兒除了驚恐的表情並沒有驚詫之意,因爲他們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也說不了。
百面生之死也就是一天前的事,還不及兩天這妙面郎君就已經知曉。而且已經到了這東關城。
徐瀟然詫異,妙面郎君道“你一定是在想爲什麼我會知道的如此快。”
徐瀟然沒有回答,卻已經是一種回答。
妙面郎君怎麼會知道的如此快?
妙面郎君道“我告訴你,因爲我一直在這東關城等着。原本我們集合的地方是那座小鎮。可是我去的時候,麪攤已經燒燬。”
徐瀟然道“也許你該早一點的。”
妙面郎君道“也許我是該早一點,可是現在也並不晚。因爲你根本就跑不了不是麼?”
他這句話確實很對。因爲徐瀟然此時確實動也不能動。
“你想怎麼樣。”徐瀟然道。
“我明明說過了,我是來索命的。”妙面郎君道。
“那你現在就可動手!”徐瀟然鎮定的回道。
沉吟良久,妙面郎君道“我現在不能動手?”
“爲什麼?”徐瀟然問道。
妙面郎君道“因爲現在你還是能拔你的劍,你沒有中毒!而且我並沒毒死你的打算。”
“那你又有什麼打算,準備用什麼方法,我願意奉陪。”徐瀟然問道。
“好”妙面郎君道“你是個很乾脆的人,我們就用個很乾脆的辦法。”
“什麼辦法?”徐瀟然問道。
“聽說你的劍很快。”妙面郎君道。
“不是很快。”徐瀟然道。
“可是我聽說鐵松紋的劍一向很快!”妙面郎君道。
徐瀟然道“鐵松紋是鐵松紋,而我是我。”
妙面郎君道“我知道,可是我更知道的是。天下絕沒有第二個人敢將劍用紅布包住。”
徐瀟然道“這不過是一種很平常的做法。”
妙面郎君道“你說的很對,可是天下也絕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勇氣。”
徐瀟然已經知道不需回答,問道“你想說什麼?”
妙面郎君道“明日,晨。挹江門外。我必以劍決勝負。”
“明日?”
“不錯,我想你一定會來的。”妙面郎君道。
“我一定!”徐瀟然道。
聲絕,黑影閃。
夜又歸於寧靜。
“徐兄弟.....”玉珏驚問道。
“你不必問”徐瀟然回道。
“剛剛我怎麼看不見也聽不見了”顏佳兒道。
徐瀟然冷冷道“你們中毒了。”
“中毒?”
“我只是比你們稍微好一點點。不過我現在有事,不能奉陪了。”徐瀟然霍然起身,準備離去。
“徐兄弟”玉珏已經叫住。
“你說過想交家公子做個朋友!”
“我確實說過。”
“那朋友之間是不是該坦誠相待。”
“是”徐瀟然道。
“那剛剛的事?”
“可是我們還不是朋友!”好冷的一句話,徐瀟然說完已經消失在夜色中。玉珏十分不解。徐瀟然的語氣怎麼會改變這麼多。
可是他知道的是,徐瀟然一定有個很重要的事要做。而且他們此時確實不是朋友。
草屋,春。
草長鶯飛。
歸隱門前的荒草又多了些,可是淒涼的景象並沒有變,也不會因爲萬物蓬勃的生機發生改變。因爲歸隱門的生機已經死了。
他的生機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還有凌霄山莊。死在黑夜,死在黑暗。而這些都是海蜃帶來的。
時間在一點一點流逝,這逝去的一切也已經化爲一種仇恨。變成了種子,種在了繼承者的身上。而總有一天這顆種子是會長大的。而現在似乎就是種子長大的一天。
歸隱門沒了,草屋還在。人還在,人還是原來的人:少歸雲。可是老了太多,他的衰老並不是身體,而是精神。精神的衰老比身體的衰老還要可怕。還要可怖。
少歸雲經歷了很多,無論誰經歷這麼多都會變得衰老很多的。
這些年他已經沒了多少事可做,也沒了多少事可以煩心。這幾年他視乎可以像個農家老人一樣活着,悠閒的平凡的。
是人總會有朋友來串門的,今天,就來了一個。
他不是一個常客,可卻比一個常客還要熟悉這裡。他是低着頭走的。走的不快也不慢。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到了草屋面前。他的眼神深邃而遙遠。雖是看着這間草屋,似乎是看着千里之外。他的眼中有一種沉重,有一種空洞。就像是一個發呆的人一樣。而他的樣子似乎真的在發呆。
這個人的面容比起少歸雲似乎更憔悴了些。只不過看起來還是很精神的。他的全身都散發着一股傲氣,即使是憔悴的面孔,也會顯現出這種傲氣,只不過這種傲氣卻是很暗淡。就像是強弩之末,沒了原本的起勁。
“你回來了”少歸雲說的很平淡。
那個人轉向了少歸雲,可是目光已經開始逃避,左右飄忽不定。最後索性閉了起來“是,這個地方我總是該回來的。”
“是啊,你本是該常回來看看的。”少歸雲回道。
那個人苦笑“離開久了,心頭總是有些想念的”
“地方還是原來的地方,可是有些東西已經沒有了。”少歸雲說完已經向屋後的草地走去。
那個人跟在後面,睜開眼看了看遠處的天空“師兄,你憔悴了許多。”
“師兄?”少歸雲緩緩道“好久都沒人這樣叫過我了。”
少歸明的喉結上下滾動,嗄聲道“我對不起師父。”
少歸雲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了一句很不相關的話“你也並不是很好。原本你一直都該是個很精神很自信的人才是。”
“是,其實我一直都是很自信的。”少歸明已經開始苦笑
“我只是有些好奇.......”少歸雲還是說出了口。
少歸明忽然打斷“師兄你想不想殺了我?”
“想”幾乎是同時,而隨即少歸雲便搖了搖頭。
少歸明的頭忽然低下,像他這種年紀的人應該很少低頭的。
少歸雲道“我現在真沒了那個心情。我現在...”他已經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少歸雲苦笑道“我太奇怪了,你會有這樣的想法,這絕對不是你。絕不是我原來的師弟。”
少歸明道“我還是你的師弟?”
少歸雲道“我說的是原來的師弟。”
好普通而又好深刻的一句話。
少歸雲接着道“我原本有個師弟,天資聰穎。師父很疼愛他,師兄弟們很喜歡他。可是後來.....”
少歸明道“那個師弟太過自信也太過自負了。”
少歸雲竟然點了點頭。
少歸明接着道“他的師父曾經說過,太自負的人是不會有太大作爲的。”
少歸雲又點了點頭。
少歸明道“可是他沒有承認,竟然想通過一些捷徑讓師父知道自己的能力。讓師父知道自己的過人之處。可是那只是個笑話。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舉動。”
少歸雲終於開口“是,你說對了。這就是我原先的師弟。”
少歸明道“師父說的一點沒錯。而我確實沒有太大的作爲。”
少歸雲道“你知道海蜃滅了整個歸隱門麼?”
少歸明點點頭。
“而你就在海蜃”
少歸明點點頭。
“師門的血還是熱着的麼?”
少歸明忽然跪下大聲道“師兄,你殺了我吧!”
這句話,少歸明曾經覺得永遠都不會說出。像他這種聰明又自信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呢?可是他今天還是說了,已經過了十多年。他說這句話還有意義麼?
少歸雲攥緊的雙拳開始發抖“掌拳雖分明道義。我確實想殺了你。可是我已經沒了那種心情,可是我還是好奇,你爲什麼要回來。難道你是來殺我的,還是殺師門僅存的骨血。”
少歸明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切會是這樣子。”
“你可以走了,你若是想我這條命你就拿走吧?若是想要我的兩個徒弟。我是會拼死抵抗的。你可以回海蜃過你的好日子。這兒已經不是很歡迎你了!”少歸雲說完,頭已經轉向了一邊。
是啊,回了海蜃。他就是豐前守,回了築閣他就是守主。可是這幾年他已經好久沒在築閣待過。他經常穿梭在街弄小巷,而這些年陪伴他最多的就是酒,什麼酒都有。好酒,劣酒。因爲這幾年他清醒的就沒有幾天。而這一切都是在他斷了左手之後。
他沒了左手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一個輕易就會被別人斬斷手腳的人,海蜃是瞧不起的。一個人如此不堪一擊,是不被他人重視的。這也是亙古不變的自然鐵則。
於是他被別人冷眼,被別人議論,其實這也沒什麼。只不過他自己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他忍受不了。而在海蜃沒有了價值的人就是廢物。就是一文不值。僕人的冷淡,組織的疏遠。已經讓他感到了被鄙視的恥辱。以前的頤指氣使,而現在卻備受冷落。一個原本很自信很自負的人當此情景,就像被一盆冰水澆在心裡。冷的發抖,冷的可怕。
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回憶過去,思念往昔。對比,比較。然後懊惱,懺悔。感慨萬千。如今的種種,往昔的種種。內心的痛苦就會噴薄而出。
人本就是個愛比較的動物。
他的左手並不靈活,因爲當初的背叛。他的左手已經被奪去。覺厲賢曾經說過他的筋骨很適合練掌拳功夫。可是如今左手已經徹底的沒了。只剩下右手,他的右手一樣靈活。當然他還有腳。還能跑。
他的衣袖空蕩蕩的在空中飄着。而他的師兄卻四肢健全。這是一種嘲諷。對他所做所爲的嘲諷。
“你的左手呢?”少歸雲揹着他問道。
“斷了。”少歸明道。
“幾時斷的?”少歸雲問道。
“六年前。”少歸明道。
“我記得江湖中能勝過你的人並不多。”少歸雲道。
少歸明冷笑“其實能勝過我的人也並不少。”
少歸雲道“這是一種報應吧”
少歸明嘆了口氣“狂妄自大的下場不會太好。”
他承認了自己的缺點,一個人若是能承認自己的缺點。認清自己,至少他還是有救的。
少歸雲道“你不想找那個人報仇麼。”
少歸明道“我不行”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絕不是一個傲氣之人應該說出來的。可是少歸明還是說了。而且很乾脆的說了。
少歸雲轉身看了看他“我記得你應該很強的,是不是?”
少歸明苦笑,在那個人面前,自己也許連螻蟻都不是。天下之大,他又是何其小。
有時候強和弱並不是絕對的,強有更強,弱有更弱。尤其是一個自以爲是的人。永遠都不可能是個絕對的強者。
少歸明道“我不僅不是他的對手,簡直連他的一根手指都不如。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你沒有派人去查?”少歸雲道。
少歸明搖搖頭,即使查到了又能如何,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自取其辱。
“那個人帶走了徐少義的公子。”少歸明道。
少歸雲霍的轉身,看着少歸明道“你見過徐仁了。”
“見過”少歸明嗄聲道。“當時我本是要殺了他的。”
殺這個字一出,少歸雲左手已經扼在少歸明的脖子上。
淚,晶瑩。滾燙。
少歸明竟然流淚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師兄,你早該殺了我的。”然後他就閉起了雙眼,等待着那一刻的到來。
少歸明沒有動,其實他一直沒有動。如果不是在說話,他就跟一個枯木樁沒什麼兩樣。形容枯槁。可是枯槁的除了形容,還有內心。他的心也枯了。這一枯就是六年。
青筋突出的手,僵硬的身軀,緊閉的雙眼。還有眼角沁出的淚水。急促的呼吸聲。
少歸明可以感覺到氣管快要被捏碎,呼吸也變得困難。可是他卻很享受,似乎就是等着這一刻的到來。
償還本就是遲早的事。
春也顯得肅穆,這氣氛全然不對。
新鮮的空氣並沒有少,少歸明的眼睛也已經睜開。因爲少歸雲的手已經收回。
“站起來,你不配跪在這兒。”
這是少歸明說的一句話,也是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爲他已經拖着沉重的步伐離開,離開了草屋,離開了歸隱門。離開了這個本該是繁榮景像如今荒涼的地方。
他的自負,師兄的寬恕。
他的驕傲,師兄的謙讓。
他的無情,師兄的有情。
但願他能明白,他也一定能明白。
他是個罪人是師門的罪人。他該死,可是師兄並不會殺了他。因爲他是他師弟,是師父當年一起帶回來的師弟。
少歸雲沒有下手,因爲少歸雲本就不忍心。殺了自己的手足本就是一件很難的事!誰又能輕易下得了手!
少歸明當然沒有說,當時擄走少憐雲的就是他。因爲這句話簡直就是一把刀。只要一說出來,這把刀就會砍下來,砍在師兄的心上,砍在自己的脖子上。砍到自己的脖子上倒也沒什麼。但是砍在一個人的心上,又是怎樣的感覺。到那時他在師兄眼中就沒有了半點存在感。就是一個無恥卑劣的小人。
其實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當這種人稍微有了一點良知,就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的無恥,多麼的令人噁心。
人之初,性本善。惡只不過是一時的激動。人總有一天會認識自己的錯誤的。除非是沒心沒肺的人。可是少歸明有心也有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