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連綿起伏的山在夜色之中蜿蜒,山體峭楞嶙峋,繁盛草木森森猙獰。縱橫江流交錯不絕,風裡帶着山間與林中的腥味和鳥獸的鳴叫咆哮聲。
剛下過一陣傾盆大雨,整座山林如被洪水侵襲,地面泥濘,泥水沒過腳踝,一隊十來人的軍隊在叢林密佈的山林之中艱難前行。
火把已經被山間的霧氣溼透,無法點燃,伸手不見五指。
馬匹無法越過崎嶇泥濘的道路,困在林中。
領頭的人幾乎匍匐着,擡頭看天,依稀在山林繁密枝葉縫隙中,看到天際幾顆寥落的星子。
“這邊。”領頭人說道。
這是楚王軍到達雲南的第十天,與叛軍對峙交戰三次。三次,都只將叛軍攻退,如今卻依舊沒有了解叛軍的具體情況。
終於看見火光!山腳一處河流蜿蜒的平地,千嶂裡,隱約看出些軍營營帳的影子。
“到了!”有人低聲興奮地喊道。
一行人立刻衝下山,不顧渾身的狼狽,幾乎在泥漿之中滾下去,最終回營。
“納蘭先生回來了!”營帳之外,有人立刻迎了出來,將這十幾人擡了進去。
納蘭賀將自己洗了四五遍,才勉強將身上的泥漿和蟲蟻洗乾淨,他甚至在自己的腿上和背上發現四五條正在吸血的螞蟥。在林中行走時不曾察覺,如今回來清洗乾淨,才發現渾身疼痛。
這就是雲南,就是京城那些官員,寧死也不願意來的地方。而寧無憂卻又一次來了。
寧無憂的主賬之內,燈火明亮,他直直的端坐在案几旁,就着燈火查看邸報。
雲南節度使所領的軍隊雖然已經集結,可損傷嚴重。叛軍所佔領的地方,地形氣候及其複雜,且當地各種族居民混居,叛軍控制百姓,暫且不知其中的情況。
“王爺。”有人在賬外恭敬地說道,“從京城來的信。”
寧無憂立即擡頭,燈火交織之下,雙眸銳利,“進來。”
侍衛立即將信拿了進來,一連好幾封加密火漆封好的急信,寧無憂看了看,拆開火漆封好的第一封。
這是寧濤所報的京城之中的情況,已經是七天之前的信了。看到最後,他的手驀地一顫,修長纖細的十指猛地收緊!
木梓衿被人帶出了薦福寺,至今下落不明!
他的呼吸在一瞬間凝滯,敏銳的眼中似驀地布上極細的血絲,似無措又緊張。
他立即提筆,快速寫好一封信,交給信使,“讓人將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京城。”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很快,他又拆開第二封。
這封信並沒有任何火漆,也不像密信,他快速掃了一眼信封,微微一愣!
這字跡,很熟悉,入眼他便驀地想起在何時見過。他眯了眯眼,拆開信封,卻不想,信封之內還有一個信封。
裡面的信封之上,雋秀端正的字跡讓他心口一緊,他拆開,從頭到尾,慢慢查看,竟用了半盞茶的時間,纔將這封短短的信看完。
寧無憂擡頭看着侍衛,“將剛纔的信放下。”
侍衛不疑有他,將寧無憂剛纔寫好的信又遞回去。寧無憂將信燒燬,又快速提筆,寫第二封。
思慮千載,雖然人不在京城,卻要將雲南與京城的局勢牽扯起來。他緩慢又鄭重地寫完一封信之後,小心翼翼地封好信。又寫第二封。
提筆卻不知該如何開始。片刻之後,他起身,走出賬外。
這川流交錯的平川,盡頭便是雲南特有的山巒,峭楞起伏,平川之上,花草繁盛、萬花點綴蜿蜒鋪展,如浩淼無極的星辰,浩浩蕩蕩,纏綿又壯麗。
他俯身,伸手在花草之中輕輕地摸索着,草木清香,曖曖襲人。這雲南的花草,似有着頑強又倔強的生機,在如此深秋的寒冷之中,依舊燦然綻放。
他摘了一朵最常見,也開得最多的白花,又回了賬內。
他將白花放進信封之中,小心翼翼的封好。又微微一笑。片刻之後,又拿出一封空白的奏摺,快速寫好。
三封信,除了第二封花了一些時間,其他兩封信寫得極快。
把信交給侍衛之後,交代清楚,才放下心來。
等侍衛走了之後,他又將其中一封從京城來的信展開,查看了信封上的字跡,眉心輕蹙。
又查看了信封之內的信,雖然這封信中並沒有說明是誰寫的,可他清楚,這是木梓衿的信。她在京城,已經有些計劃,他爲她的自作主張無奈,可又不得不配合她。
指尖依舊殘留着陌上花開的清香,那封封存着雲南花草的信,正日夜兼程送往京城。
京城,平安侯府,木梓衿輾轉一夜,終究在天降亮時淡淡睡去。
可睡眠很淺,院內下人輕微的走動聲便將她吵醒了。她張開眼,雖然疲倦困頓,可依舊無法再入睡。
雙兒與雙雙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見她已經起牀,連忙想過來伺候。木梓衿自己梳洗收拾好,用完了早膳,整理好所需的物件,便要往外走。
“姑娘可是要出府?”雙兒與雙雙同時問她。
“是。”木梓衿點頭,“我要去京兆府。”她已經告訴過顧明朗,她要去爲太傅與尚書令大人驗屍。太傅與尚書令神色癲狂地在宣武樓之上叱責寧無憂是大成的逆賊,更是不惜自焚以死明志。
她必須弄清楚這其中的原因。驗屍,讓屍體說出真相,纔是最穩妥的做法!在無頭鬼案時,她爲無頭的屍體驗屍,曾在屍體胃中查出異樣,這個疑惑,至今都沒有解開。如今,是時候知道真相了。
“姑娘,將軍說,讓你在府內等候,他下朝之後會陪姑娘去京兆府。”不知是雙兒還是雙雙對木梓衿說道,“將軍今日一早,便與我們交代過了。”
木梓衿蹙眉,有些猶豫。
“將軍說了,姑娘知道輕重緩急,請姑娘慎重。”
木梓衿愣了愣,只好點頭,“那我便等會兒吧。”
雙兒和雙雙鬆了一口氣,見木梓衿沒有其他吩咐,便不再打擾。
時間過得很是漫長,木梓衿枯坐着等,終於等到顧明朗回來。
他慣常木着一張臉,看不出神色,平靜地倉促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移開。
木梓衿幾乎已將昨日發生的事情忘記,心急於去京兆府查看屍體,見他進門,立刻起身,“將軍,我現在要去京兆府。”
顧明朗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朝服,點頭,“等我換一套衣服。”
顧明朗換了一身常服,手中多了一個箱子,他將箱子遞給木梓衿,她接過來打開,裡面竟是仵作常用的工具。
她感激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出了門。
顧府她並不熟悉,所幸顧明朗領着路。一路走來,倒是比較冷清。木梓衿回憶起那日平安候生日宴之上的朱門闊府的景象,當日如同往昔,推門換盞門庭若市的平安侯府,如今略顯寂靜清幽。
飛檐紅瓦之上,站着幾隻未曾南飛的鳥雀,悠然地在房檐上疏鬆羽毛,飛走時,落下幾滴鳥糞,也無人顧暇清理。
“侯府之中的下人呢?”她問,“怎麼感覺比以前少了?”
顧明朗微微頓了頓,木梓衿又困惑地看向庭院之中,幾個年長的下人似乎在與排列整齊的下人談話,每個下人揹着包袱,在那年長的人那裡拿些錢,便黯然轉身走了。
經過幾個遊廊,也發現不少下人正在收拾東西,似乎要將整個平安侯府的東西都打包帶走一般。
“父親已經上了摺子,請旨離京回鄉養老,皇上也已經恩准了。”顧明朗漫不經心地說道,“所以,這京城的平安侯府,不久之後就會散了。我和父親母親,都會回鄉,大概半個多月後,便是吉日,屆時會先去祭拜顧氏宗祠。”
木梓衿微微抿脣,輕輕地咬着牙,“顧將軍,半個月之後,便要離開京城了嗎?”
“嗯,”他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埋頭往前走,風微涼,吹過庭院,秋季蒼遒的樹枝在空中微微搖曳,乾澀的風似乎沉默。
兩人都沒再說話,難得顧明朗這次也沒騎馬,而是讓人準備了馬車。上了馬車之後,一路向着京兆府款款而行。寬闊的京城街道川流不息、行人如流,車伕將馬車駕駛得平穩,卻因爲此時街道之上擁擠熙攘的行人而放緩了速度。
木梓衿難得微微放鬆,傳入耳中的吆喝聲與雜沓腳步行走之聲,瞬間讓沉寂的氛圍變得鮮活起來。
她掀起車簾,見架着糖葫蘆串的人身旁圍着跑跳吃糖葫蘆的小孩兒,看見胡人師傅將胡餅放進火爐之中,用錘子“砰砰”的捶打着麪餅,也看見富商貴族子弟,拉着皮膚黝黑的崑崙奴當街叫賣。
這京城,包含了世間百態,卻都只是冰山一角。
空氣之中隱隱傳來淡淡的香味,她深深一嗅,條件反射地嚥了口口水,“這個季節還有烤梨賣嗎?”
“有的!”顧明朗一直沉默不語,有些侷促無奈的端坐着,想要與她說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此刻突然聽到她說起烤梨,雙眼瞬間明亮,如刺破黑幕璀璨的明星。
他起身,敲了敲馬車車轅,說道:“停車!”
車伕立即將馬車停下,他矯健的一躍而下,對她說道:“你等會兒!”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快速地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之中。
木梓衿輕嘆一聲,就坐在馬車裡,透着車簾看着街道。
視野之中,忽然出現一人,那人坐在馬背上,視線穿過人羣,從街道一邊直直地看過來,與木梓衿的目光相遇。
木梓衿一怔,死死地看着他——端王寧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