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月華如練, 夜深人靜,清爽無聲。白天的皇宮褪去了一身的喧囂,將自己隱在沉沉的暮色裡。偶爾有微風拂過, 吹動樹葉簌簌搖動。人們也都取下了帶了一天的僞裝面具, 讓身體的每個毛孔暴露在這夏日舒適的空氣裡, 心也從束縛中解脫出來, 自由自在的呼吸。
隆緒走在我身側, 步伐沉穩,越來越有君臨天下的風範。安蘇和嵐冰悉知分寸,不敢離得太近, 便有意無意的落在我們身後四五步之遙。
“母后今日約朕出來,只怕不是散步談心那麼簡單罷?”隆緒素來沉着聰穎, 明白我的此舉絕非空穴來風, 而是暗藏玄機。
我心下一嘆, 隆緒的確是太過聰明。其實,人有時候糊塗一些, 說不定會少了很多紅塵煩惱。勉強整理好思緒,我悄然啓脣,面色未現一絲起伏波瀾:“沒錯,哀家此番用意,就是希望你能陪哀家共賞一出好戲。”
“好戲?”隆緒眉梢微攏, 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然之色, “不知是關於誰的?”
“待會兒就要上演了, 你親自去看罷。”我淡淡轉眸, 不置可否。這並不是故意賣關子, 只是有些事情跟他說了,他未必會信。人, 往往只會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情景。哪怕這情景,有的時候也並非就是真相。
正沿着宮牆閒閒行走,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清越的琵琶聲,錚錚樂音,欲訴還休,激烈動人。和着徐徐清風,伴着渺渺水聲,意境幽遠,情意綿長。細細聆聽,大致也能聽出此人所彈曲目爲《十面埋伏》。此曲爲琵琶名作,此刻經那人手中彈來,壯闊蒼涼之意未減,哀婉悽清之情徒添。
隆緒靜心聽去,面色忽地一沉,眼眸微閃,聲音壓得極低:“莫不是……賢妃?”
“後宮中工琵琶者,惟有賢妃一人而已。”我面上並未有任何詫然之色,不緊不慢的訴說道。夜風微起,拂動了我兩鬢的髮絲,連帶步搖也彷彿有鬆動之意。我下意識的伸出素手,指尖撫過髮絲,慢慢湊與眼前,果然不出意外的發現素來烏黑的髮梢間隱現斑白。歲月無情,如逝水一般,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了。
當下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緩步同隆緒一道去了琵琶聲傳來之所。路過染液池,湖面平靜如初,隱有漣漪晃動。白天所見之魚兒、飛鳥此刻也不見蹤影,倒顯得這邊愈發清幽。四面透風的淼音榭上,有一位如水女子端坐於此,懷抱琵琶,手指勾弦,如詩如畫。她面色清秀,眉眼婉約,雲鬢花容,身着一襲玫紅朱緞孔雀紋曳地長裙,配合着這激盪之曲音,更顯其恍若蒞臨戰場的颯爽佳人。
琵琶聲起,爲我們展現了一幅撼動人心的楚漢之戰。先是戰前點將,排兵佈陣,威武雄壯的軍隊齊齊高呼;接下來曲調轉爲激烈戰場,短兵相接,劍氣橫掃,睥睨衆軍。那位女子越彈越快,一時興起,不由得將懷中之物顛倒過來,反彈琵琶。她站起身,纖影玉立,整個人恰似九天玄女飛天之勝景,讓人呼吸一窒,似乎怕驚擾了這令人心驚的美麗。
我略略收回心神,看向身旁的隆緒。他滿臉不敢置信的神色,目光怔怔的追隨着那位反彈琵琶的妙齡佳人,把呼吸都放輕了。脣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我悄然轉眸,繼續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妙曲美景。
激烈戰場那部分曲目已經奏完,那女子纖纖手指一撥,曲調忽現深沉之意,極力渲染了西楚霸王烏江自刎的悲壯場面。那一瞬,英雄橫劍,卻不是砍向敵人的頭顱,而是劃過了自己的脖頸。那一刻,如山軀體轟然而倒,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宣佈着一個時代的終結。
我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個《十面埋伏》的故事當中了,腦海裡閃過血光漫天的激烈戰場,眼前彷彿出現了好多熟悉的臉來。是他們,陪我一道浴血疆場,同我一起血拼殺敵,可是如今,韓德讓還在我身邊,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卻已經不在了……
心頭大慟,我的眼眶中,隱約可見朦朧的溼意。
千般執念,萬般悵惘,終是在我不經意間,埋葬了過往。那些已經凋落的容顏,逐漸在記憶裡泛黃。
琵琶聲原本如泣如訴,隱含嗚咽,接而驟轉,勾勒出漢軍取勝之後的凱旋而還的藍圖。我悚然一驚,驀地收回魂遊天外的思緒,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劇烈,幾乎要衝出胸膛。下意識的緊咬住雙脣,我的五指猛地收攏,指甲都快陷進了肉裡,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緊盯着平靜如初的湖面,生怕出現什麼紕漏。
隆緒的目光裡逐漸現出一抹深情,他慮及已經夭折的皇長子和承受着失子之痛的那位女子,怔然朝前走了兩步,喃喃開口喚道:“蕭菩薩哥……是你麼?”
蕭菩薩哥聞言渾身一震,幾欲泣下。她將懷中琵琶輕置於一旁的案上,稍整了裙襬,疾步從淼音榭裡走出來,眸色悽迷,似乎要將所受的全部委屈一下子宣泄出來:“皇……”
那個“上”字尚未說出口,只聞得蕭菩薩哥一聲淒厲的尖叫,打破了這染液池邊醞釀的清幽氛圍。她足下的竹橋,有一塊竹板經她踩過之後赫然落入水中,濺起一陣水花。隨即,蕭菩薩哥重心不穩,應聲而落。前一刻還是反彈琵琶的曼妙佳人,不過須臾之間,就成了花容失色的落水紅顏。她的身體漸漸沉入水中,伴隨着撕心裂肺的叫聲,很快整個人就消失在了波光粼粼湖面上,重新恢復了令人心悸的平靜。此刻,月光照耀下的染液池,失卻了以往的祥和平靜,煥發出一種吞噬人心的詭秘陰森光芒。
隆緒經此變故,面上大力一怔,未及多想,他便立即衝奔過去要去救蕭菩薩哥。我趕緊拉住他繡有龍紋的袍袖,沉聲道:“別去!哀家已經派人在水下守着,會將她救起的!”
隆緒此時根本聽不清我在說什麼,只是拼命的想要掙脫我,衝過去救人。我力勸無效,正欲厲聲喝止,忽然那湖面上有了動靜,緊接着,水下一人就托起奄奄一息的蕭菩薩哥向岸邊游來。那人水性自是極好,託着一個人還能游出如此速度,不到片刻便已衝到了岸邊。此人正是竹清。她在安蘇和嵐冰的幫助下,順利將蕭菩薩哥放置岸上,然後自己手掌一撐,便也翻身上來。我見狀,一顆心這才放下來,忍不住鬆了口氣。銳眸在附近周圍冷蔑的一掃,我開口沉聲喝道:“安蘇!”
安蘇領命,立即在這染液池周圍細細巡視,果然發現在池邊樹後躲着兩個人,立即高聲道:“太后娘娘,在這裡!”語畢,便略一回過頭,對着那兩個瑟瑟發抖的人冷聲道:“出來罷!”
隆緒此時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蕭菩薩哥身上,見其雲鬢散亂,雙目緊閉,連吐了幾口水後,掀起眼瞼悠悠轉醒,這才稍微放了心。他心有餘悸,又急又痛,伸臂將虛弱的蕭菩薩哥攬入懷裡,黑白分明的瞳眸對上了從樹後轉出的兩人,頓時轉爲攝人的犀利:“這是怎麼回事?”
“此事的前因後果,想必孫和儀心知肚明,”我見蕭菩薩哥和竹清都無大恙,細不可察的點了下頭,接着就把視線轉移到跪在地上發抖的孫芸歆及其貼身宮女展畫,語氣不鹹不淡,卻隱含一種壓迫之意,“還請孫和儀一一道來,好解皇上之惑。”
孫芸歆嚇得只顧磕頭,連聲辯解:“嬪妾不知,嬪妾什麼都不知道……”她此時涕泗橫流,哭花了臉上的豔麗脂粉,讓人瞧着更是生厭。
“好一個什麼都不知道!”隆緒摟緊了懷中的蕭菩薩哥,眼眸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那爲何你會鬼鬼祟祟的出現在染液池附近?”
“嬪妾不過是帶了展畫隨意出來走走而已,懇請皇上和太后娘娘明察!”孫芸歆大概是已經緩過勁來,不在像方纔那般失態至極,稍微找回了幾□□爲嬪妃應有的模樣。
“哦?既然是隨意散步,爲何會躲在樹後呢?”我朝前邁了兩步,走到孫芸歆面前,居高臨下,“估摸着孫和儀是特意出來看賢妃的笑話罷。”
孫芸歆這下有些啞口無言,方欲辯解些什麼,卻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之語,正在絞盡腦汁想對策。一旁的展畫將頭壓得極低,嚇得幾乎都快要昏過去。
我卻不容她有考慮對策的時間,眸光流轉,立即厲聲開言:“哀家曾見到皇后幫賢妃在淼音榭裡練習琵琶的場景,你們應該也看到了罷,於是便生出陰謀詭計,妄圖謀害賢妃性命!”
“嬪妾沒有,”孫芸歆兀自不肯承認,仍在困獸猶鬥,爲自己贏得一線存活的生機,“嬪妾並不知曉賢妃會在此處彈奏琵琶,更沒動什麼手腳。”
躺在隆緒懷裡稍微恢復了些力氣的蕭菩薩哥聞言,面色明顯一變,微咳了幾聲,忍不住開口指證:“怎麼會,本宮和皇后在淼音榭的時候,你明明看到了,還過來打了招呼。此事衆人都可作證。”
“那也不能說明嬪妾在竹橋上動了手腳。”孫芸歆嘴硬至極,不撞南牆不回頭。
“哀家對你不甚放心,擔心你乘人不備伺機謀劃,於是特意派了竹清這兩日一直守在染液池邊。你果然還是賊心不死,就在今晚,你的貼身宮女展畫趁着賢妃已經通過了竹橋、順利進入淼音榭之機,偷偷潛入水下將某塊竹板鉚釘卸下,準備謀害賢妃!”說到此處,我欣賞着孫芸歆臉色的突變,蔑然輕嗤,“不知哀家可有說錯?”
在宴席之上,竹清中途匆匆回來,所要告知於我的正是此事。她附耳輕言,說是孫和儀貼身宮女展畫已經行動了。我聞言,再三交代她要好好的隱藏水下,到時候務必將賢妃平安的救上來。她頷首應了,於是又神不知鬼不覺的返回染液池,目的正是守株待兔。
而我,約摸猜到孫芸歆應該會躲在暗處看好戲,於是此前特意吩咐過安蘇,讓她敏銳注意周圍的異動,而她果然在染液池附近的林間發現了罪魁禍首孫芸歆和展畫。
真相,已然大白。
不過唯一一點我不確定的是,此事從頭到尾,不知蕭耨斤是否染指。
隆緒見孫芸歆慘白的臉色,不覺更是信了幾分。他臉色倏地一寒,揚眉怒斥:“和儀孫氏,心腸歹毒,肆意謀害賢妃!現將其褫奪封號,革除位分,打入冷宮!其貼身宮女展畫拖出去,杖斃!”
孫芸歆渾身癱軟,面色哀慼,脣角不停的抖動,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跪在她身旁的展畫聽聞此言,駭得臉上一絲血色也無,掌心劃在地上,擦出些許血淋淋的傷痕。聞訊趕來的侍衛匆匆而來,將幾乎已經嚇得癡呆的展畫拖了下去。還有幾人將孫芸歆拖入冷宮,她滿面淚痕,拼命掙扎,口中一直在狂喊:“皇上,皇上,求求您饒了嬪妾罷……”
隆緒一臉的堅持毅然,對於她的哀求置若罔聞。他衝我略一頷首之後,懷抱起蕭菩薩哥站起身來,口中沉沉的吐出三個字:“宣太醫——”
“太后娘娘,這下總算是讓孫氏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真是大快人心,”回到文化殿,竹清匆匆沐浴換衣之後,便趕過來幫我一一取下頭上的步搖佩飾,語氣裡含了一絲欣慰之意,忽地話鋒一轉,面帶隱憂道,“只是,此次沒能扳倒元妃,實在是遺憾的緊。”
“無妨,”我從容不迫的取下綠松石耳墜,看向鏡中,“元妃老謀深算,善於揣測人心。這件事哀家還不知她是否插手,暫時還無法輕舉妄動。更何況,這次一下子就除去了她的左膀右臂,想必她現在也很是忿懣。”
麗儀馬玉瑤雖然依附蕭耨斤,但是行事並不張揚,很少公開生事。和儀孫芸歆凡事喜歡強出頭,最終還是將自己的一生斷送在寂寥冷宮中。
落寞紅顏,就這樣了此餘生。我心念及此,不由得蹙眉嘆息。
“娘娘可是在爲孫氏惋惜麼?”竹清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她不過是咎由自取而已,娘娘不必因此煩惱。”
“嗯,”我隨意敷衍了一聲,將最後一支釵環取下,正要起身安寢,忽然安蘇的腳步聲隱約在門外傳來,步履不穩,似乎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匆忙而凌亂。我心下一凜,隱有忐忑之意,不由得出聲吩咐道,“竹清,你去看看安蘇是怎麼了。”
竹清一怔,似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娘娘怎知是安蘇?”
“她沒有練過武,腳步聲比較虛浮,”我心浮氣躁,倏地站起身來,略一側過身,就看到安蘇面色微變的奔了進來,口中不禁問道,“安蘇,發生了何事?”
安蘇扶着門框,喘息了片刻方費力的開口:“回太……太后娘娘,孫氏……死了……”
什麼?我的瞳孔急劇收縮,面色陰晴不定,心思百轉千回之間,種種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卻是什麼都沒抓住:“怎麼死的?”
“據說是皇后娘娘得知孫氏暗害賢妃,怒不可遏,親自趕往冷宮,不知二人在裡面說了什麼。等到皇后娘娘走了之後,孫氏就自縊而亡了……”安蘇的氣息順了之後,說話也就恢復了流利。
“自縊?”我聞言詫然,緊接着問道,“她哪來的白綾?”
“這個奴婢不知。”安蘇回道,渾身不由得一激靈。
我略一沉吟,心裡大致也有了數,於是便從容吩咐道:“安蘇,你去看看皇上那邊的反應。竹清,你就隨哀家一道去一趟冷宮罷。”此事一出,隆緒不可能不知,他的態度成了關鍵。況且,沒有親自去探探現場,我的心裡總是有些不踏實。
“是。”她們二人齊聲應道。
夜風乍起,雖是夏日,卻仍舊吹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走出文化殿,心思煩擾,腳步聲響起在耳畔,愈發感受到周圍漫延出一種詭譎的氛圍。身邊竹清寸步不離,緊緊地隨在我的身後,她的呼吸聲亦是有些紊亂。
前方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幽深看不清方向。等待我們的,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