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一如我上次見到的那般, 蕭索荒涼,鮮有人跡。自我入宮之後,親眼目睹冷宮已經奪去了兩條如花的生命。猶記得那年採雪身處在裡, 靜默憑窗寂寥的眸光, 以及那一曲聞之心驚的《長門賦》。如今, 就輪到了孫芸歆, 不知她在以三尺白綾懸樑自縊之時, 是否曾經爲自己的所作所爲後悔過?
“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李白的這首《妾薄命》,一語道破了所有後宮女子的悲慘命運。她們任由皇權命運的齒輪深深碾過自己單薄柔弱的身軀, 從而,凋零在這無盡黑暗的冷宮之中。
和侍衛打了招呼之後, 我領着竹清順利地繞了進去。這次比原先那次所見更爲荒涼冷寂, 面前的那排低矮破舊的宮殿愈發悽清, 大概是由於這裡剛剛死了人,所以倒添了一份陰森可怖之感。進去之時, 發現已有太醫到了現場,正在圍着孫芸歆的屍體做仔細檢查。昔日濃妝豔抹、豔冠羣芳的女子,此時不過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毫無知覺的躺在地上,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間的冷暖。元妃蕭耨斤、賢妃蕭菩薩哥、德妃蕭挽容這三位高位嬪妃已經在此, 而皇后蕭丹慕卻不知去向。她們一回身見了我, 立即下拜請安。那些太醫聽聞, 也忙不迭的躬身見禮。
“免了, 都起罷, ”我的目光輪番掃過到場的人羣,並不訝異的發現孟子安在此, 於是便把視線對上他,溫言開口,“孟愛卿,孫氏死因可明瞭?”
“回太后娘娘的話,孫氏並非自縊,而是他殺。”孟子安依舊是那副清和的語調,然而說出的話卻如同石破天驚一般,震撼人心。衆太醫紛紛點頭附和。三妃聞言,都是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卻是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表達內心的難以置信。
“哦,竟有此事?”得知孫芸歆並非自縊,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於是臉上幾乎未見訝然之色,語氣平靜如初,“他殺,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孟子安面色淡定從容,不緊不慢的施禮頷首回道:“是有人先將孫氏勒死,然後做出自縊假象。”
我仔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早無聲息的孫芸歆,只見其面色青紫,臉有抓痕,衣襟散亂,披頭散髮,腰間的綬帶也被取下,大概是供其自縊之用,此刻被隨意拋在一邊。我疑心未褪,越看眉頭蹙的越緊,復又轉臉對向孟子安:“這是如何看出的?”
“若是自縊,則死者臉龐呈蒼白之色,而非孫氏臉上的那種青紫色,”孟子安侃侃而談,思維縝密,有理有據,“更何況,孫氏眼膜中有呈散狀分佈的紅點,臉上有因反抗而產生的抓痕,這是生前產生的,種種跡象表明,孫氏之死是他殺無疑。”
我對他的分析自然是深信不疑,目光一沉,並未回眸,冷聲吩咐:“竹清,去把冷宮今晚守夜侍衛叫來。”
“是。”竹清應了一聲,很快就帶回來兩個侍衛。他們二人此時面色隱現驚慌之意,但還算是沒忘了應有的禮數,畢恭畢敬的跪下請安。
“自孫氏被打入冷宮之後,到底有誰前來探過?”我目光如炬,清晰地閃過一道精光,語氣不善。
侍衛之一約莫是反應敏捷,搶先道:“回太后娘娘,除了今晚皇后娘娘前來探望,並無他人來過。”
“你確定?”我眸光微眯,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面前二人,聲音中透出毫不遮掩的威脅之意,“若是膽敢胡言亂語,故意欺瞞,可要掂量好你們脖子上的腦袋!”
侍衛之二聞言,臉色慘白,渾身抖如篩糠,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回太……太后娘娘,卑職不敢撒謊。若是有……有一句爲假,卑職甘願一死!”
看來,此事果然與蕭丹慕脫不了干係。無論如何,所有線索的矛頭都指向了她,她即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稍一思忖,我驟然轉身,硬聲吩咐道:“孫氏不過是一廢黜的和儀,並無資格進入皇家園陵,此事涉及後宮醜聞,她的屍體不可久留,用席子裹了出宮尋個風水寶地葬了罷。”
竹清聞之,立即上前應道:“奴婢會將此事辦妥,請太后娘娘放心。”
“好,”我滿意地衝她一點頭,隨即將視線一一掃過在場衆位,聲音冷厲絕然,“此事若是被外界得知,就由你們全權負責,都聽清楚了麼!”
“微臣(臣妾)定會守口如瓶。”衆人見涉及身家性命之事,一點也不敢馬虎,趕緊齊聲答道,未有一絲一毫的猶疑。
走出冷宮,夜色漸沉,微風拂動,揚起了我略顯斑白的髮絲,飄在逐漸濃稠的夜裡。黯然擡眸,遙望天邊的那一瓏彎月,我的心卻如石子投向波光的水面,濺起一陣輕微的漣漪。孫芸歆之死這件事,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將會成爲蕭丹慕保住皇后之位難以逾越的最大障礙。
不是沒有想過蕭丹慕會有這一天,只是這一天突然來到的時候,心裡卻有些莫名的感傷與悵惘。
御景殿內,一種肅殺凝重的氛圍瀰漫在空氣中,周圍一片肅靜,鴉雀無聲,似乎連落針之聲都清晰可聞。巨大的幔帳輕微拂動,宮女、內侍已被盡數摒退,偌大的殿內只空餘四人。兩人坐着,兩人跪着,這坐跪之間,似在彼此之中劃下了一道深深地鴻溝。
經過一夜忙亂處理,天色已然大亮。熹微的晨光透過門處逐漸滲透進來,在光潔的地面投下道道稍顯淺淡的金斑,一點一點攀爬上來,慢慢踱上跪在地上一人消瘦病態的臉頰上。
“孫氏一死之事,皇后可有什麼要說的麼?”隆緒端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冷峻的目光居高臨下的投向那個清瘦纖細的身影,聲音中隱藏着難以忽略的冷漠。
蕭丹慕聞言,自顧自的昂起頭,目視着我和隆緒,脣角抽動了半晌,終於吐出了一句:“若是臣妾說,孫氏並非是臣妾所害呢?”
我絲毫不躲避她的注視,銳目犀利難辨,語氣恍若千年不化的寒冰一般冷厲:“昨晚,自孫氏被打入冷宮之後,據侍衛交代,從頭至尾只有皇后你前去探過。自你走後,孫氏就莫名奇妙的被人吊死,你如何解釋?”
“若是臣妾說,那晚進入冷宮的,並非只有臣妾一人呢?”蕭丹慕眸光一轉,神色如常,現出了平日裡難得的沉着。
我見其臨危不懼,心頭倒有些詫異。素日,若是她做了壞事,心裡有鬼,面色上就會表現的特別明顯。然而這次,她這種超乎尋常的冷靜,卻讓我心裡悄悄打起了鼓。莫非,孫氏之死,另有玄機?
隆緒聽聞此言,心內也是暗驚,語氣裡卻是含了幾絲不屑:“還有誰?”
蕭丹慕不可自抑的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笑容淒涼悲愴,迴盪在這空蕩的御景殿內,顯得格外滲人。待其笑夠,忽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往身邊大力一指,聲音如平地響起的驚雷:“還有她!”
跪在其身邊的語諼嚇了一跳,驚怖莫名,連連叩首辯解:“奴婢懇請皇上和太后娘娘明察!奴婢絕非是害死孫氏之人!奴婢同孫氏無冤無仇,爲何會害她呢?”
蕭丹慕的冷笑中夾雜着幾分陰森之意,手指依舊固執地牢牢指向身邊的語諼,蔑然駁斥道:“本宮和你二人離開冷宮不久,你說自己有一樣東西落在了裡面,執意回去取。本宮當時也並未在意,便一個人返回鳳德殿。你倒是說說,你再次返回之後對孫氏究竟做了什麼?”
“既是如此,”我顯然沒料到中間還有這麼一段小插曲,看來此事並未像我想象的那般簡單;略一沉吟,我面色不動,揚聲吩咐,“竹清,你去將那兩位冷宮侍衛帶過來,哀家要親自詢問!”
守在殿外的竹清應了一聲,緊接着就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隆緒見她們二人互相揪扯不清,便強壓下心頭的不耐之意,目光掃過磕頭不絕的語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恍若結冰一般,冷得刺骨:“語諼,你後來又去了冷宮,在裡面幹了什麼?詳細說來,不可欺瞞!”
語諼嚇得不輕,結結巴巴的好半天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奴婢……奴婢只是……”
我見其目光閃躲,語無倫次,不由得對她心生疑竇。於是稍斂了神色,板起臉道:“到底做了什麼?你這般支支吾吾,該讓皇上和哀家如何信你?”
語諼急得眼淚怔怔落下,卻是越急越說不出話,只是暗自啜泣不止。
正在這時,那倆侍衛就被竹清帶進御景殿來。他們心內自是明曉此番召見還是因爲昨夜人命之事,於是一上來就恭敬地跪在了地上,頭深深地埋下。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恣意欺瞞哀家,”我一見他們,心頭頓生無名火,語氣也變得更爲嚴厲,“那晚明明語諼陪在皇后身側一道去了冷宮,你們爲何隱瞞不報?”
“回太后娘娘,”侍衛之一見此情景情知不妙,連忙開口解釋道,“語諼是皇后娘娘貼身宮女,卑職見她們二人一道前來,不知道也要將語諼前來之事稟告太后娘娘。”
“好一個不知道!你們這侍衛是怎麼當得?”隆緒面色陰晦,黑白分明的瞳眸中閃動着幽深難辨的光芒,“拖下去,杖責十下,權當是給你們一個教訓!”
那倆侍衛心知肚明,釀下如此玩忽職守之大錯,僅僅是杖責幾下,並無大礙。心念急轉之間,連忙俯身磕頭:“卑職叩謝皇上隆恩。”語音未落,竹清已吩咐了御景殿侍衛,將他們拖了下去行刑。
御景殿此刻又重現靜寂,壓抑着一種足以讓人窒息的詭秘氛圍。
語諼聲淚俱下,哽咽難言:“奴婢……奴婢還是實說了罷,後來奴婢之所以重新返回冷宮,是……是因爲……皇后娘娘要奴婢回去勒死孫氏!”
“什麼?”蕭丹慕聞言,不由得呆了一呆,很快反應過來,五指大力的顫抖起來,硬是從嗓子眼裡逼出一句,聲音沙啞難聽,“你此番言論,全是空穴來風,一派胡言!本宮什麼時候讓你回去害人了?明明是你自己說是有東西掉在冷宮,非要回去取,怎麼這會子倒扯到本宮頭上了?”
隆緒不動聲色,冷眼旁觀她們二人互相推諉,倒也不點破,只是在她們忽然安靜下來的時候,冷聲的說了一句話:“既然語諼指認是皇后命其行此之事,自己並非主謀,那麼朕有一個問題不是很明白,爲何皇后要害一個無寵無位的被廢和儀呢?”
隆緒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蕭丹慕素來和孫芸歆頗有交情,現在態度一下子來了個大轉彎,任是誰也無法立即相信。
語諼一怔,倒是沒有想到隆緒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稍一思索,很快回答道:“孫氏謀害賢妃,皇后娘娘作爲賢妃親姐,自是不願坐視不理,於是便生出了害死孫氏之心。”
這個理由雖然有些牽強,倒也還勉強說得通。蕭丹慕同蕭菩薩哥姐妹情深,此事衆人有目共睹,並無可質疑之處。不可否認的是,蕭丹慕報復之心的確很是強烈;但是,爲了報仇便去殺人,這未免有些過於荒唐。
蕭丹慕的臉氣得通紅,目眥欲裂,渾身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難言悲愴:“懇請皇上和太后娘娘休要聽語諼一面之詞!沒錯,臣妾是對孫氏謀害賢妃一事心存不忿,所以昨晚特意前去冷宮找其理論。她絲毫未有悔改之意,而是冷淡疏遠,致人於千里之外。臣妾見其不知好歹,於是一怒之下便拂袖而去。後來走到半途中,語諼言及尋回丟失在冷宮之物,她就又重新返回去。臣妾並未在意這等小事,自己孤身一人回到了鳳德殿睡下了。直至今日清晨,才聞得孫氏死在了冷宮之內。”
我一邊聽着她的泣淚訴說,一邊在心裡默默尋思。從動機上來看,蕭丹慕殺死孫芸歆的目的太過牽強,此時真正想致孫芸歆於死地的,怕不是蕭丹慕罷。
腦海裡瞬間閃過一道人影來,那人端莊華貴,心機深沉,善於在幕後謀劃。心臟猛地一縮,我眼前一亮,幾乎要衝口而出,可話到嘴邊卻還是硬生生的嚥了回去。蕭耨斤!試想,孫芸歆一倒,她定是擔心其會交代出自己幕後指使的那幾件上不了檯面之事,於是便由懼意轉爲殺心,遣人去冷宮神不知鬼不覺的殺掉孫芸歆,以此達到滅口之目的。
暫且拋開語諼爲何會爲其賣命不談,僅來說說蕭耨斤的計劃。她讓語諼伺機重返冷宮,勒死孫芸歆,做出自縊而死的假象。如此一來,即使事情敗露,也不會讓人懷疑到她頭上。若是太醫沒有看出孫芸歆是他殺,那就更好。即使看出了也沒多大關係,還會有蕭丹慕這個替死鬼。就算蕭丹慕的嫌疑也被排除,那還有語諼這個墊背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與她重華宮蕭耨斤扯上任何關係。
心思一回轉,我情不自禁的渾身一激靈,手腕一抖,腕骨上的那串並蒂蓮紋翡翠鐲嗑在了堅硬的梨花木座椅上,發出清越的一聲鳴響。
隆緒原本也在思索,聽到動靜之後,眼光下意識的往我這邊看過來,有些不解的探詢:“母后,怎麼了?”
“只是想起一事,心中有所觸動罷了,”我隨意將這個話題搪塞過去,緊接着就把犀利如電的目光射向了語諼,冷誚譏嘲的開了口,“語諼,哀家問你,忠僕不事二主,爲何你在追隨皇后的同時,私下又去效忠元妃呢?”
蕭丹慕聞言,面色明顯大變,震驚地瞅着身邊所跪之人,忽然覺得平日裡看慣的那張臉,如今竟陌生得讓人心寒。
語諼也是一驚,不過她很快收拾好情緒,兀自強辯:“太后娘娘此言從何說起?奴婢私下同元妃娘娘並無往來。”
“是麼,既然你同元妃並未交好,”我臉上冷蔑之意猶甚,目光調轉到她的脖頸之處,語氣不善的開言,“那爲何重華宮珍藏的大紅瓔珞鑲珠項串,此刻卻在你的脖子上呢?”是的,我並沒有看錯,雖然僅僅去了重華宮一次,那裡面有些什麼東西我還是記得清的。尤其是那個大紅瓔珞鑲珠項串,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恍若嗜血般的豔紅,一直停留在記憶裡,久久未曾消褪。
語諼下意識的摸向脖頸,又迅速縮回,臉色數變,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蕭丹慕回眸視之,厲聲喝道:“語諼,你不是說那頸串是你珍藏的傳家寶麼,怎麼又變成元妃送的了?”
語諼無言以對,只是深深的躬下身,將頭埋得極低,聲音細如蚊蠅:“回太后娘娘,此事的確是元妃娘娘授意奴婢所爲,非關皇后娘娘之事。”
隆緒此時已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大致梳理清楚,看向語諼的眼眸不覺又是犀利了幾分:“殺孫氏的目的,究竟在何?”
語諼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怔忡不能言,只是磕頭不語。
我卻是瞭然於胸,再瞭解整件事的脈絡之後,心頭驀地生出一陣疲憊之意,於是便淡然轉眸,曼啓朱脣:“此事皇上無須問她,待哀家給你細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