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許久的天氣終於放晴, 太陽隱在雲層裡,若隱若現的絲縷金光透出,空氣中朔風依舊凜冽異常。
我換上一套明紫色裙衫, 上綴鳳舞盤旋圖樣, 爲金線織就而成。髮髻高綰, 頭戴累絲鑲玉金鳳后冠, 愈顯莊重華貴。蒼白的臉色略施粉黛, 倒是稍微遮掩了那份令人心悸的滄桑病態。韓德讓眼角含笑,就那麼細細的打量着我,脣邊一動:“燕燕, 這麼一打扮,果然看上去精神許多。”
我聞言, 眉眼舒展, 正要就“老夫老妻”這個話題打趣他幾句, 沒想到喉頭一陣腥甜,使得我忍不住抽出錦帕掩脣艱難地咳了起來。韓德讓大驚, 急忙湊過來撫上我的脊背,輕輕拍着,幫忙順氣。我咳了許久,這才感到稍微好了些,於是用力將那咯血錦帕揉成一團, 丟在旁處。
韓德讓擔憂的摟住我的肩, 聲音隱帶顫意:“燕燕, 撐得住麼?”
“還好, ”我慢慢鬆開攬着他腰間的手, 款款站起身來,換上一副笑顏, 努力想讓他安心,“無論如何,今天是不能倒下的。”
乍一站起身,我只感覺頭暈目眩,眼前一陣發黑。摸索着扶住韓德讓遞過來的手,我這才氣喘吁吁的站穩,眼睛也逐漸能夠視物。心頭一陣悵然的悲意襲來,我不禁苦笑連連。這副病軀,還能撐得住多久呢?
由於身體太過於虛弱,所以不能騎馬,只能乘坐馬車。朱輪繞鳳華蓋車內,我端坐於此,目不旁視,心頭卻有一股難以喻意的激動難言之意一直在醞釀。大權在握已久,忽然放開,原來自己竟是這麼盼望這一天的到來。
我,大概是真的累了。
韓德讓敏銳的察覺到我的身體在微微戰慄,立即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搓暖,關切的道:“燕燕,很冷麼?”
“不冷,只是心情有些複雜,”我衝他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搖頭低笑,隨即用另一隻手掀開馬車側簾,注視着外面雪色將化的場景,“大臣們都去了麼?”
“都去了,皇上已經先行,囑咐說‘母后身子欠安,可以晚行’。”韓德讓溫和啓口,娓娓道來,聲音不疾不徐。
我點點頭,“唰”的一下將側簾放下,重新端坐。
目的地在皇城西北,離這裡約莫有二百七十餘里地。路途倒是比較遙遠艱辛,所以必須提前一天蒞臨,第二天才算是正式舉行“柴冊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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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馬車速度不及騎馬,所及等到我們一行到了永興甸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還好並未有落雪的跡象,這倒讓我稍稍放寬了心。
竹清隨侍而行,去了之後,馬上指揮那些宮女內侍幫忙將所帶之物全部一一搬入歸置。待得收拾完備之後,我走入營帳,方坐下稍微歇了歇,隆緒已經領着蕭菩薩哥前來請安問好。
“母后,近日身子如何?可大好了?”隆緒甫一坐下,就立刻憂心忡忡的問道。坐在他身邊的蕭菩薩哥,同樣也是面帶隱憂,卻又不好過多表露出,只是心疼的過來爲我在身後墊了幾層厚厚的皮毛絨毯。
我不想讓孩子們過於操心,於是便努力恢復了些心力,笑着道:“勞你們掛念憂心,哀家還真是心頭有愧。說起來,近日身子的確有了好轉的趨向,咯血的次數也少了許多。”
隆緒知道我的用意,也不點破,眼圈微微泛紅,那黑白分明的瞳孔內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影。
蕭菩薩哥從孟子安那裡得知我需要靜養,於是便向隆緒悄聲道:“母后和韓大人一路辛苦,舟車勞頓,須得好好休息,皇上還是先回去罷。”
隆緒聽她提醒,面露恍然大悟之色,於是便站起身,行禮告退。蕭菩薩哥又細細叮囑了竹清一些生活上的注意事項,這纔有些放心不放心的離開。
韓德讓已經將牀鋪好,回過頭來看向我,輕聲道:“燕燕,困了麼?”
“不困,”我現在是一絲睡意也無,只是百無聊賴的擡眸靜靜的望着頭頂的營帳,“天還早呢。”
韓德讓“撲哧”一聲笑了,他的步履有些蹣跚,走到我身邊坐下,攬臂將我摟在懷裡:“燕燕,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說到此處,我忍不住低低嗽了幾聲,喘了一會兒方接着續道,“我在想,柴冊禮畢,想回南京去……”
“好,我陪你去。”韓德讓心頭一陣發酸,手臂稍微緊了緊,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白髮間。
第二日的天氣的確如我料想那般,仍舊是晴天。我走出營帳之外,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眺望着遠處的地平線,那太陽還未露出半個臉來。韓德讓隨即走出,站在我身邊,輕柔地將我的一縷碎髮整理好,微笑開口:“晚上睡的遲了,你怎麼起來這麼早?”
“還說我,”我笑着眨眼,“你不也是麼?”
話雖如此,可心頭到底是有些意難舒。如今睡眠越來越淺,差不多頭一挨枕,閉目閤眼沒多久,便會悠悠轉醒。
到底是老了。
不遠處已經有宮人內侍忙碌起來。空闊的土地上,被收拾得幾乎無塵無物。巨大的燔柴堆已經搭起,柴是上等的薪柴,是經過千挑萬撿才被選中,此時一捆捆紮的齊備,被堆得整整齊齊。
及到旭日東昇,百官集聚已畢,盛大的柴冊禮才正式開始。
第一環節是祭天。我面色凝重,擡腳靜靜地邁上前。最近這些日子身體極度虛弱,根本使不上半點力氣,我甚至都能清晰的感覺得到,自己的雙腿在微微的打顫,腳步也有些虛浮,像是踩在雲端一般。可衆目睽睽處那幾百雙眼睛還在盯着,只得暗中給自己鼓了鼓勁,繼續朝着那祭臺邊走去。
手執香,我閉上雙眼默默祝禱,隨即睜開眼睛,鄭重其事的將香插進香鼎內。宣紙輕展,右手一揮,一副娟秀中不失大氣的書法躍然紙上,上面所寫的內容正是方纔祝禱之語。我未及絲毫猶豫,立即將其投入爐內,眼前只見那絲絲嫋嫋的青煙盤旋直上。
隨着巫神一聲令下,內侍上前將柴堆點燃,瞬間紅光沖天,火色漫延,那巨大的燔柴堆登時就被熊熊火舌包圍,黑煙薰染,空氣中隨處可見那些跳躍的火苗,耳畔可以聽得到那燒柴發出的“嗶嗶剝剝”的聲響。
隆緒龍服朝冠,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了我的心上。他如今已經三十八歲,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份中年人的沉穩。然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依舊未變,看得我神思不由得一陣恍惚。這麼些年來,他已逐漸走向成熟,無論是軍事對敵抑或是政治手腕,勢力都已處於巔峰狀態。
我相信,他能將這江山打理好的;一如,許多年前,耶律賢是那麼的相信我一樣。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大權交接,望先祖佑我大遼江山!”
我努力將心緒恢復到平穩自若,鄭重的將手中金制雕龍托盤舉起至齊肩,那上面被一金黃色錦帕所覆,內裡之物即爲象徵皇權的龍印!
隆緒走至我身邊,伸手接過,斂容肅聲:“朕一定不辜負母后的諄諄期望!”
百官齊齊跪下,聲音洪亮,響徹四面八方,久久不散:“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明豔的旭日噴薄而出,照在每個人的身上,平添了一絲神聖之意。
一個時代的結束,即爲另一個時代的開啓!
不知爲何,我似乎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好久,可是南京卻是遲遲未到。顛婆的馬車所行之路,仿若無盡無頭,讓人絲毫感受不到目的地就在前方。
天氣僅僅那幾日放晴,這些天又開始惡劣起來。陰風怒號,烏雲密佈,天空壓得極低,暗沉沉的彷彿馬上就要壓下來。午後,雪花無聲無息的飄落下來,嚴重滯緩了前進速度,於是只得暫且避在行宮,只等來日出發。
我的額頭昏昏沉沉,只覺得自己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邊的韓德讓有條不紊的在幫我熬藥,我愣愣的瞅着他,虛弱的開口喚道:“德讓……”
韓德讓一聽,立即暫離了藥爐,轉身向我走來,憂慮的道:“燕燕,怎麼了?是想吃什麼,還是想喝什麼,我去給你拿。”
“不,”我覺得自己連搖頭的力氣都已經消耗殆盡,只是費力的想要撐起身子坐起,“我想去看雪……”
韓德讓搬過來一個躺椅,正對着窗棱,上面用紫毛貂皮厚毯鋪好,隨即將我抱起,輕置於上。他搬了椅子坐在我身邊,將自己的胳膊供我枕着,另一隻手,牢牢地攥緊我的枯瘦如柴的手。
外面大雪漫天,卻是有紅色點綴其間。不知何時,椏杈橫斜的梅樹上,那朵朵紅蕊已經翩然綻放。不懼嚴寒,不畏風雪,就那麼傲然挺立於枝頭,送來陣陣清冷的幽香,浮動在空氣裡。
“白雪紅梅……果然好看的緊呢……”我無力地開了口,眼光流連忘返,絲毫捨不得挪移。
韓德讓“嗯”了一聲,忍住眼眶裡翻涌的淚意,低聲應道。
我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只覺得心裡似明似暗,大約已經撐不過多久了。於是費力的轉臉,定定的看向韓德讓溢滿悲傷的眼睛,咳了幾聲道:“德讓……這些年你一直是心知肚明的吧,爲何沒有怨我?”
“我知道,你有你的考慮,”我雖然沒有明着提出是哪件事,但是韓德讓稍一沉吟,立即就明白了過來,聲音裡有些壓抑的嘆息,“滿朝文武之口,泱泱黎民之心,你必須都要一一顧及得到。”
自耶律賢故去之後,我同韓德讓在一起每一次之後,都要服下一碗藥。那碗藥,使我再也不能生育。
出於社稷穩固考慮,出於皇權至尊考慮,我出於了無數的考慮,卻單單漏掉了一個他。
我不負江山,不負天下,卻單單隻負了一個他。
呼吸愈發急促,我哽咽不已,淚如雨下,灼熱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德讓,我告訴你,我們其實是有孩子的……”
“什麼?”韓德讓滿臉不敢置信與震驚之色交織,喃喃道,“難道……是隆緒?”
行宮門外似乎傳來了一絲響動,可又很快停止,彷彿方纔那響動根本未存在過。
我虛弱的點頭,感受他的心跳聲。腦海裡忽然憶起一事,我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袍袖,輕聲道:“在枕邊有一個妝篋匣,你幫我拿來罷。”
韓德讓一愣,隨即站起身走了開來,一陣翻找之後,將那匣子遞給了我。我“啪”的一聲將其打開,將裡頭之物一一拿出給他看。有白玉蝴蝶耳墜,玉蝶簪,還有他第一次給我寫的信,以及我那個未做完的荷包……
韓德讓盯着那匣子,震驚得不能言語。
我緊緊的摟着妝篋匣,感到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輕輕訴說道:“德讓,給我唱首歌罷,我想聽……”
韓德讓心頭大慟,淚流滿臉,欲語難言。他攬住了我的肩膀,讓我靠在了他的懷裡,啓脣低低唱起:
“月已殘,風聲起;鐵馬狼煙,不知今夕是何夕。邀雲伴,橫羌笛;戰場幽嘆,誰念歸期未有期。
血光泛,刀影疾;馳騁疆場,旌旗獵獵迎風立。緊馬鞍,劍氣襲;孤軍獨闖,鎧甲熠熠隨身披。
夜闌珊,怒揚鞭;馬革裹屍,熱血遍染透戎裝。殺意絆,急揮劍;烽火連天,冷鋒劃過浸霜寒。
人未眠,塵緣碾;兵荒馬亂,何畏強敵縱橫連。天色晚,忽進犯;英姿勃發,不懼三軍笑談間……”
歌聲嗚咽斷續響起,然而他此時懷中之人,再也聽不到、看不到這一切了。
窗外,雪落紛紛,亂舞翩飛。韓德讓緊緊地將懷中女子抱緊,大滴大滴的淚水涌出眼眶。他伸出顫抖的指尖,一一撫過那熟悉的眉眼,喃喃道:“燕燕……”
她一走,他再無獨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