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見衆人已走, 伸手拾了擱在一旁印蝶小几上的孔雀紋毛翎羽扇,徐徐給我扇風。靜默了片刻,似在冥思苦想, 忽然開口道:“太后娘娘, 奴婢有一言, 甚是冒昧, 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端起藍底瓷杯, 用手握住,卻並未啓蓋,只是用手感受那種沁涼的滋味。心念一動, 我微微側過臉,柳眉一挑望向她, 語氣平淡:“哦, 你也發現有些地方不對勁麼?”
“是, ”竹清面色凝重,聲音放低, “若是奴婢沒有猜錯的話,李順儀身邊的素眉在說謊。”
“說下去。”我來了興趣,手撫額角,連聲而問。看來在此事之上,我同她還的確是有默契, 想到一處去了。
竹清在腦海中又仔細的回憶了一番素眉的說辭, 確認無誤, 這才篤定開口道:“素眉說李順儀想在御花園一個人靜靜, 就打發她走了。可是, 若是依照宮規,她應該在御花園外等着自家主子出來, 而不是擅自回到玉清宮。從這點來看,素眉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才迫不得已說了謊。”
分析得的確入情入理,絲絲入扣。我暗自點頭,她的想法同我不謀而合,都覺得李芳儀遭毒打一事並非表面所見那麼簡單。事情的真相只有一探玉清宮方能得知,但是若我私自前往,只怕會打草驚蛇,爲李芳儀帶來滅頂之災,所以,不如——
“既是如此,竹清,你就替哀家去一趟玉清宮去探個究竟,”我不疾不徐的擱下藍底瓷杯,順帶理了理長長的鳳仙花精美護甲,臉上現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不過,自然不可現在就去,找一個無人注意的好時機再去。”
竹清手中動作未停,斂容應是。
我不知爲何,心生疲憊,便隨意揮手,語氣慵懶:“你先下去罷,哀家想一個人歇歇。”
竹清聞言,便擱下羽扇,施禮告退。
窗外驕陽正烈,夏風拂動,蟬鳴陣陣,演奏着永不知疲倦的單調曲子。
我靠在榻上,眼光隨意掃過牆頭的水墨畫軸,正欲小憩片刻,忽然有熟悉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讓我的睏意一下子消散的無影無蹤。勉強撐着身子坐起身來,那人已經邁步走進,面色欣然,脣角含笑。
“怎麼了?”見他愉悅,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轉,忍不住笑顏盈盈,啓脣相問,“說與我聽聽。”
他眸光熠熠,笑着走了過來,在我身旁翩然坐下,無限湊近,近得我幾乎可以數清他長而濃密的眼睫,也可以窺探出他眼中的狂熱深情:“燕燕,今兒個是你的生辰,我們出宮去慶祝,你以爲如何?”
出宮?這兩個字似有魔力般,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深深地將我吸引進去。我原先幾乎是從來也沒想過,現在經他提出,只感覺有種莫名興奮刺激的感覺緊緊抓牢了我,讓我想也未想便不由自主的點頭答道:“若是能夠出宮,那便再好不過了。”
他聞言更是開懷,烏黑深邃的眼眸閃閃發亮,裡面隱有水光波動:“那我們就說定了。”
我心頭亦是歡悅不已,忽憶起一事來,忙扯住他的袍袖補充道:“竹清被我派往去做別的事情,落雨又要撫養蕭匹敵,不如這次就帶了安蘇一道出去罷。”
他並不反對,只是爽朗的一笑,撫了撫我的鬢髮,目光柔和繾綣:“好。”
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我心頭雀躍不已,真是恍如隔世。初夏陽光熾烈,微風拂面,正值傍晚。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馬車絡繹不絕,小攤小販不計其數,正賣力的大聲吆喝。此時的我,恰逢生辰,隨意逛街,看什麼都新鮮。如今正是端午佳節,大街上處處洋溢着過節的氣氛。艾蒿遍插,馥郁清香,裹挾着一縷似有若無的草藥清芬。糉子不計其數,有紅棗糉、八寶糉、肉糉、果糉,滿目琳琅,應有盡有。此次出宮,我身穿素色花邊對襟薄紗長裙,外罩雪色團衫,淡妝撲粉,點絳櫻脣,處處透出一種成熟的風韻。身上的首飾也盡數褪去,鬢髮間插着一支質樸無華的繞絲鑲珠花簪,耳邊戴着瑩潤琥珀耳墜。安蘇隨侍在側,此時也打扮成一個普通婢女的模樣,並未過多妝飾,碧色衣裙裹住玲瓏有致的身材,膚色白皙,清秀的臉龐上閃動着靈動的色彩。
韓德讓一身藍衣,腰間懸着一塊上等如意玉佩,襯得他愈發多了些英武之氣。他雖然已過知天命之年,然而步履穩健,英氣襲人,俊朗超然,溫文爾雅。一雙秋水目脈脈含情,就那麼直直的上下瞅着我。我被他看得甚是不好意思,忙拉了拉他的袍袖,似嗔非惱的睨了他一眼,然後又急急調轉目光,結果換來了他的一聲低笑。
思緒有了片刻的恍惚,記憶彷彿回到了那年在南京街頭閒逛的片段,卻再也拼湊不出原來的形狀。如今,韓德讓依舊陪在我身邊,可是阿古驪卻不在這兒了。
“燕燕,在想什麼,這麼入神呢。” 不知何時,韓德讓已停下腳步,撐開摺扇,關切的注視着我。
我立即回魂,搖搖頭,掩飾的回答道:“沒什麼,就是有點兒餓了,”不想讓他爲我擔憂,我淺淺一笑,左顧右盼一番,指着那個茶湯攤兒道,“不如去吃那個罷,據說味道不錯,不過我是沒吃過。”
“好。”韓德讓一合折扇,頗爲爽快的答應下來。安蘇第一次見這種攤點,臉上寫滿了好奇,忙忙地就要跟過去。自她入宮以來從未出去過,所以什麼都想嘗試一番。
賣茶湯的老漢見我們打扮不俗,儀態舉止異於常人,眼珠滴溜溜一轉,立刻熱情的迎上來:“三位客官裡面請,要點什麼?”
我聽了不由得抿嘴一笑:“這位老人家,我們當然是要喝茶湯啦,難道你這裡除了茶湯之外還有別的麼。”
韓德讓在一旁感覺有些好笑,嘴角不禁彎了一個弧度。他也沒說什麼,選擇了一處較爲整潔的桌椅,袍服一展便端坐下來。
那老人家想必也是個見風使舵的主兒,輕輕一拍額頭:“呵呵,老朽年齡大了,糊塗了,切莫見怪。三位稍等,茶湯馬上就端上來。”
我走到韓德讓旁邊,略一掀起裙襬,也坐了下來。這老人家效率還真是沒的說,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香噴噴的茶湯就端上來了,我光聞味就不由得食指大動,卻也顧及身份束縛,只是拿起勺子慢悠悠攪拌一通,等到熱氣漸漸散發了點,纔不疾不徐的舀一勺送入口中細細回味。韓德讓看到我的吃相,頗爲讚許,覺得既顯示了莊重,卻又不失一片真性情。他自己從小亦是接受了嚴格的家教,行動坐臥處自有一派風度和教養,因此便養成了如今這種完美的形象。適可而止的笑容,欲言又止的溫柔,甚至精確到一個轉身,一個眼神,都是那麼恰到好處。於是,他將摺扇放至一邊,擡手拿過勺子,風度翩然,優雅的慢慢品嚐。
安蘇卻顧不得許多,她狼吞虎嚥的喝完,掏出帕子擦了脣,只覺餘香滿口,縈繞不絕。
賣茶湯的老漢見我們喝完,立刻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我們身邊,略帶討好的口氣欲言又止:“客官,這茶湯錢……一共三吊。”
韓德讓輕聲笑了笑,付了錢,這才領着我們二人緩步走出。
不遠處有一個雜技人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顧不得去跟他們倆說,自己一人向那邊走去。雖是隔得不遠,由於人羣密集,團團圍住,只能勉強看到裡面的人在走索、踏蹺、上竿、打筋斗、過門子,踢弄的甚是精彩。我目不轉睛的望着那邊,瞅得格外起勁,不時隨着人羣叫好。
韓德讓和安蘇隨即趕來,見我對這個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失笑。韓德讓悄悄地與我十指交纏相握,呼吸聲逐漸靠近,湊在我的耳蝸酥酥麻麻的:“看來,這些日子真是把你憋壞了。也罷,暫且拋開一切繁冗雜事,好好放鬆一天罷。”
我柔柔一笑,面色安然,心頭卻似掀起了波瀾,未見絲毫平息。
夜幕逐漸降臨,燈籠罩起,流光溢彩,一派祥和的喧鬧。月色皎潔剔透,柔然生光,靜謐寧安,“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我甜蜜的倚靠在韓德讓的身旁,目視着這路旁商鋪客棧,芸芸衆生,心情原本怡然;可視線一觸到遠方的一輪皎月,莫名的就有一股黯淡的情緒油然而生,不禁低低開口道:“德讓,你看那耀眼明月,縱是清輝遍灑,圓缺輪迴,依舊難掩其中奔月姮娥的寂寞。你說,她到底有沒有後悔過?”
韓德讓隨着我的目光,不由得也擡起秋水眼眸,脈脈凝視片刻,方寂然開口:“李商隱《月夕》一首,內一句‘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斷腸。’由此可見,她應該是悔的罷。”
我悵然嘆息。他同我一樣,偏愛李商隱的詩,寂寥中不失蒼涼,靈逸中還現厚重。李詩中悲姮娥的有很多,但我也是獨獨喜愛這一句。玉兔淒寒,獨而搗藥,桂魄飄香,然而此時的姮娥,卻是斷腸欲泣,日夜悔恨不已。
不死藥再重要,可后羿難道就不重要麼?
心存回憶再多,那又有什麼用呢?終究會冰冷,恍若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正如原先的我,爲了家族榮寵,爲了不連累親人,曾經,狠狠地掰開了身邊之人的手……午夜夢迴,回憶消散,臉頰旁還有殘餘的淚光,打溼了衾枕……
有些低落的收回目光,我暗自欷歔,眸色陰鬱。韓德讓敏銳地察覺到了我情緒變化,忽地展顏一笑,努力驅散這一直盤旋在頭頂的陰霾,語氣頗爲輕鬆地道:“天色漸晚,咱們可要抓緊時間了。不如,我領你去郊外罷,如何?”
安蘇貪玩,流連忘返,我索性叮囑她就在這邊玩不要走散,我和韓德讓去去就回。她笑嘻嘻的應了,隨即就奔向不遠處賣糖人的老漢那裡。
一路信步行來,遊覽民間初夏風情,別有一番滋味縈繞在心頭。不知不覺,人跡漸渺,燈籠稀疏,周圍的茶肆商鋪也少了許多。我恍然驚覺,原來已經逐漸走到城郊了。不遠處一處較爲破敗的亭臺,雖顯荒蕪卻收拾得整潔乾淨,掩映在疏林之中,格外有雅緻閒趣。
我瞥見,不由得由衷讚道:“朗月清風,林間亭臺,的確有意境。”
韓德讓見我星眸氤氳,面容歡愉,不僅也來了興致,抓住我的手向那邊走去:“行了這麼久,未得休息,咱們去坐坐。”
我點頭同意,任由他親密的牽着,邁步隨上他的腳步。
月色淡蒙,傾瀉而下。亭子上頭彩繪漆跡斑駁不堪,雕花刻紋也掉了些許,畫柱似乎鐫刻上了時間的年輪,滄桑不復初,恍若在此挺立了百年之久。內置一圓石桌,四周圈圍長石質橫椅。石桌之上,有一個巨大橢圓鐵罩,細細密密地蓋着裡面之物。
我似有所覺,倏地回頭,愣愣的瞅着他,張了張嘴:“這……是你事先精心準備的?”
他含笑頷首,算是默認。直到他將石椅上的浮塵拾掇乾淨,拉着我一道坐下之後,這才斂了神色,眸光閃動,鄭重啓脣:“我欠你一個生辰,這次,補回來。”
我心頭一顫,立即明白了他所指何事。那一年的端午,我們不歡而散,我籌備的晚膳他匆匆離開一口沒動,他送與我的玉蝶簪被我不動聲色的鎖入了妝篋盒。現在憶起,不禁覺得有些羞慚,眸光倉皇躲避,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耳邊忽地響起了幽微的笛音。先是顫意綿長,後逐漸清亮明快。他素來是不喜簫的,因爲簫聲太過作悲,嗚咽幽怨,情意悲涼。所以,他一直手持的是笛。笛音清越,音調悅耳,讓人聞之,心情不知不覺大好。任何紅塵煩惱,過往喧囂,全都融化在笛音中,消逝不見。
一曲《皓月吟》,聽在耳邊,全無寂寥之態,而是清雅之音。怡人動聽,纏綿婉轉,繾綣情思逐漸鋪開在眼前——
“月下歌,美人曲,清風和;
歡聲樂,涼亭棲,引琴瑟。
長笛聲揚,卿在身側。
回眸一笑盈袖舞,奈何盛顏傾城色……”
笛音忽然一轉,恍若蒞臨血肉橫飛的疆場,心潮澎湃,壯懷激烈。
“江山刀戈,天地失色,爲你厲兵秣馬;
周國來賀,綿延福澤,帶你縱遊天下……”
笛音悠揚錯落,宛如天籟。聽得我一陣失魂,目光迷濛,心思激盪。好一會兒,才逐漸回過神來。眼見得他已經將鐵罩打開,露出了裡面之物。
我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抽氣聲響起,纖纖素手撐在石桌面上,指尖微顫。映入眼簾的是三菜一湯以及水晶蒸餃,葷素都有,搭配合理,還在冒着噴香的熱氣。黃芽炒肉、雞蛋摻韭、油燜菌類,還有一大鍋香味襲人的山藥鵝肉湯。
“這些全是出自你的手藝?”我怔忡須臾,擡眼直視他的秋水明眸。
“對,靜候你的品嚐。”他的臉上笑意轉濃,眉宇間多了一份自豪之感。
我感動得無以復加,惶然欲泣,手指下意識的攥緊了銀筷,卻不知該從何處入口。一盤一盤,都彷彿珍貴的藝術品,讓我只想好好保存,不忍破壞。
他見狀,略一挑眉,很快就明白了我心中之想。於是自己也拿起筷子,熟練的爲我夾菜置於碗內,口中柔聲道:“都嘗一些,看看我的手藝如何?”
我趕緊斂了神思,埋頭吃了起來。見他在一旁笑容滿面的注視着我,我不禁也學了他的樣子,端過他的碗,爲他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山藥鵝肉湯。
他先是一怔,後又感懷不已,柔柔地伸出手來撫了撫我的鬢髮,眼眸中煥發着濃烈的寵愛之意。
這,大概是我過的最幸福的一個生辰了罷,我在心內默默言道。真希望記憶永遠停留在此處,讓我可以將其保持如新,永不褪色。不由自主的擡眸,遠遠望去,月色飄渺,月圓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