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內的事情剛完,外界又不太平了。
乾亨元年(979年),正月,趙光義決定四伐北漢,採取了攻城阻援的作戰指導。命潘美爲北路都招討制置使,率崔彥進、李漢瓊、曹翰、劉遇等軍攻太原;命郭進爲太原北石嶺關都部署,阻擊從北面增援的遼軍;命田仁朗、劉緒負責偵察太原城四面壕寨,檢查攻城的各種器材;命孟玄莆爲兵馬都鈐轄,駐泊鎮州,阻擊從東面增援的遼軍;命河北轉運使侯陡、陝西北路轉運使雷德驤分掌太原東、西路轉運事,並命行在轉運使劉保勳兼任北面轉運使。
二月十五日,趙光義率軍由東京(開封)出發,三月進至鎮州,分兵攻盂縣、沁州、汾州、嵐州等外圍州縣,以牽制這些地區北漢軍對太原的增援,同時牽制遼軍南下救援。
北漢主劉繼元大驚失色,在抵禦的同時,趕緊派人向遼求援。
耶律賢的身體一日差似一日,見此情景自是心急如焚,然而面色上卻不肯帶出。他沒日沒夜的批閱奏摺,處理軍務,雖然不說,但是我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
“燕燕,”他“啪”的一聲合上奏摺,疲憊的喚我,“過來吧。”
我繞到他身後,輕輕的爲他揉捏着肩膀,幫他減壓:“嗯,我在。”
“這次宋軍新主氣勢洶洶,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而來,目標怕不只是北漢罷。”耶律賢閉了閉眼,微嘆了一口氣。
我沉思片刻,謹慎回答:“除了北漢,應該還有幽雲十六州。”
耶律賢細不可察的點了下頭,鳳眸煥發出一種冷冽的光芒,沉聲道:“這次率軍救漢,我交由你全權負責,你看如何?”
我悚然一驚,正要開口想個法子回絕;他卻忽然按住了我的手,從椅子上回過身,目光中包含着濃濃的信任和期冀,讓我拒絕之語一下子全被堵在了嗓子裡。我縮了縮肩膀,頹然嘆息:“我並沒有上戰場的經驗。”
“這也無妨,總要試試纔好。將來,你的擔子還重得很。”耶律賢鳳目柔和期許,鼓勵道。
我微垂了眼,低低的道:“那好,我幫你。”
上次救漢之戰中,耶律沙和耶律敵烈的表現可圈可點,於是這次出征我便又選擇了他們倆。隨即任命南府宰相耶律沙爲都統,冀王耶律敵烈爲監軍,我特意將凝霧帶在身邊,親自率領前軍援救北漢,後續部隊正在修整,擇日出發。三月十六日,耶律沙率軍日夜兼程進至白馬嶺,與郭進阻援部隊相遇,兩軍隔大澗對峙。
對方似乎並不着急,就這麼與我們乾耗着,像是一隻經驗十足老練的貓咪,在耐心的等待對手露出破綻。
郭進這個人我一直沒敢小覷,他素日用兵如神,是戰場老將。與他相比,我不過只是初出茅廬的新手,絲毫無任何軍事經驗可言。
“都統大人,你以爲該當如何?”營帳之內,我皺着眉頭看向那兩位大人。凝霧恭敬地站在我身後,目不旁視,垂眸而立。
耶律沙想了一會兒,方沉聲開口:“微臣以爲,等後續部隊到齊後再戰,勝算要大一些。”
這種穩中求勝的計策,不失爲一種好方法。我點點頭,又將目光轉移到冀王臉上,溫和詢問:“那監軍的意思是?”
耶律敵烈對於耶律沙的建議嗤之以鼻,此時見我問他,連忙將自己的想法道出來:“微臣認爲不可延誤戰機,還是立即進攻比較有利。”
我將他二人的意見翻來覆去斟酌了好幾遍,還是覺得耶律敵烈的提議有些貪功冒進,甚是不妥,於是就偏向於耶律沙的說法:“本宮認爲,還是遵照都統大人的意見吧。監軍大人切不可輕舉妄動。”
耶律沙見我認同,面色頗爲愉悅。耶律敵烈眉心微沉,面色發緊,敷衍着點了下頭。
夜裡,萬籟俱靜,只聞得澗水流動嘩啦啦的聲音。因在行軍,我並不敢將衣衫全部褪下,只是在身上搭了一條被,準備囫圇睡下。誰知,凝霧忽然急急忙忙衝了進來,一向沉穩的面容起了變化,聲音也帶着不穩:“娘娘,不好了,監軍大人偷偷領了人搶先渡澗了……”
我得知之後不由大驚,壓下心頭涌起的忐忑不安之意,有些氣急敗壞的掀了被子:“快去阻止!”
凝霧蒼白着臉,結結巴巴的道:“都統大人已經……已經去攔了……沒攔住……”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叫喊聲,伴隨着兵器相擊的聲音。我連忙衝出營帳,只見到處火光沖天,人喊馬嘶,屍橫遍野。耶律敵烈的軍隊已經通往澗心了,正與郭進衆人激戰,戰況異常激烈,一時之間處於膠着狀態,勝負難辨。
箭雨密佈,兵器交接,喊殺之聲震天。
“撤!快撤!”這種冒險突進的辦法,只能將劣勢全部轉移到我們這一方;我再也顧不得什麼,立馬喚過幾個領軍頭領,大聲吩咐道。
“只怕來不及了……”不知何時,一身血污的耶律沙忽然在一干軍士的圍護下,踉蹌而來,手裡拎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聲音顫抖道,“監軍大人已經殉國了……”
我只瞥了一眼那鮮血淋漓的人頭,頓時感到一陣血氣衝到頭頂,腳步也有些不穩,險些站立不住摔下地去,幸好凝霧在旁邊扶了我一把。我死命的咬住嘴脣,一字一句硬聲道:“即使來不及了,也要撤!保護好有生力量,等待援軍!”
耶律沙的面孔在漫天的火光中顯得明明滅滅,模糊不清,他聞言使勁的點了點頭,聲如洪鐘的大聲宣佈道:“全軍撤退——”
我緊緊地攥住了凝霧的手,心頭狂跳,幾乎都要渾身癱軟了。第一次見到這種大規模的戰場慘況,我只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晃來晃去的只是那個血淋淋的頭……敗了,就這麼敗了……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欣喜地叫喊聲。本來經此一敗狼狽至極的遼軍一見,登時開始起齊聲歡呼,聲音震耳欲聾。
我先還懵懵懂懂的搞不清狀況,可等到我看清了那一抹耀眼的鮮紅之後,一顆心幾乎要衝出胸腔,砰砰直跳,聲音一出,竟是出奇的低啞:“耶律斜軫……”
凝霧站在我身邊,激動地聲音都在發顫:“娘娘,是北院大王,援軍來了!”
耶律斜軫冷凝俊美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他的寒目在人羣中一掃,頓時縱馬向着我這個方向飛掠而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一把拉上了馬背,整個人被他死死的箍在懷裡。我側身一望,還未開言,他滾燙的脣滑過我的鬢角,聲音已經低沉的響起:“我差點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心頭一酸,簌簌的落下淚來。耶律斜軫一手摟緊我,另一手扯住馬繮,來回奔馳,語氣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放箭!”
瞬間萬箭齊發,飛射而去。耶律斜軫率領的援軍趕來的甚爲及時,衆人在岸這邊,豎起盾牌,齊齊放箭。
郭進大軍被箭雨所困,死傷衆多,一時半會兒過不來。偶爾有過來的,已被耶律斜軫所殺。他們見此情景恐難以取勝,倒也不糾纏,急速而退。
耶律斜軫見宋軍已退,並不乘勝追擊,而是沉聲喝道:“撤!”說畢,勒轉馬頭,大手緊緊地抱着我,縱馬向營帳奔去。
我滿心歡愉,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渾身幾乎脫了力,雙手死死扣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耶律斜軫邪魅冷傲的臉上現出了一抹憐惜的表情,聲音也放柔了:“燕燕,沒事了,我在這裡,別怕。”
下了馬,清點了一下戰況。此役,遼軍損失了五員大將,冀王耶律敵烈身亡,被殲萬餘人,敗跡慘重。耶律斜軫聞言,劍眉一挑,臉色微變,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吩咐軍士好好休息,自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走到他身邊,穩了穩心緒開口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耶律斜軫眼眸清冽,似洞察世事一般明晰,聲音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果決:“爲今之計,只有放棄太原,保衛南京!”
耶律沙聞言面色一緊,沉吟片刻,方點頭贊同道:“北院大王此言有理,我們稍作休整,轉兵南京吧。”
他們二人既然都這麼說,我也不好再開口多言。南京,是韓德讓繼任之屬,若是趙光義攻下北漢之後,他那裡的兵力,究竟能不能抵擋得住?一縷愁思襲上心頭,我柳眉顰蹙,不由得幽幽嘆了一口氣。
聞得遼軍慘敗,劉繼元大爲驚恐,便又坐不住了,再次派人向遼求援。但郭進大軍一路長驅直上,使者一出城門就被捉住,立即在太原城下殺掉。劉繼元見此路不通,於是潛師出擊,又被宋軍擊敗,無奈之下只得據城固守。
宋軍打援獲勝,乘勢全線進攻。
四月中旬,宋軍攻下盂縣、隆州、嵐州等地區後,趙光義率軍直抵太原,以數十萬大軍,包圍了太原城。
四月二十三日,趙光義巡城撫慰諸將,決定攻城爲次攻心爲上,將招降書射進城內,勸降劉繼元。劉繼元不肯就這麼窩囊的投降,覺得尚可抵禦一陣,於是拒絕。
二十四日夜,趙光義到城西督促諸將攻城,由於太原城易守難攻,衆將接連出擊,終究還是沒能破。
五月初四,趙光義至城南,再次招降,同時下令軍隊猛烈攻城。與此同時,他還下令再次決汾水灌城,使太原城內成爲一片澤國,人人流離失所,敗跡已顯。劉繼元見大勢已去,於五月初六出城投降。趙光義命劉保勳主持太原政務,封劉繼元爲右上將軍、彭城郡公。同時考慮太原城堅難克,爲了永除後患,於是毀掉太原城。
北漢滅亡!
彼時,我們正在趕往南京的途中。得知了這個消息,我不由得一陣眩暈,幾乎快把嘴脣咬破。從此,這個大遼最堅固可靠的盟友就此失去,遼邊境之地國門大開,再無友鄰抵禦。無論如何,南京(宋人稱幽州)不能丟,它是戰略軍事要地,也是大遼最爲繁盛之地。
六月,宋軍自太原出征,連克南京數郡,進而圍攻南京。南京留守韓德讓安撫人心,誓死抵抗。我心知肚明,南京守軍並不多,只可抵禦一段時間,若撐的時間長了肯定抵擋不住,況且宋軍新勝,士氣正勁,一路殺奔前來。我那時是被壯闊慘烈的戰爭嚇傻了,現在已經沉下心來,仔細分析了一通,於是向耶律斜軫建議道:“我們現在也趕不過去,遠水解不了近渴,不如派耶律休哥率領輕騎前往火速救援,好歹能抵上一陣。”
耶律斜軫本來在揚鞭趕路,聽了我的話之後,不由放慢了馬速,與我的馬保持一致。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微擡起,脣邊一動:“好,微臣即刻讓信鴿給耶律休哥送信。”
“娘娘,那我們的軍隊該在哪裡伏擊?”耶律沙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忍不住也岔了進來。
我從貼身的包袱裡掏出地圖,靜靜的研究了一陣。宋師揮戈東進,乘勝來襲,一路殺過岐溝關,抵達涿州,而涿州已經離南京很近了,就在南京的西南方向,過了拒馬河便可直接抵達。我看地圖的目光慢慢上移,牢牢鎖定南京西北面的一個地方,旋即素手一指,鎮靜的道:“昌平得勝口!就是這個地方!若是我們在此處伺機出擊,亦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耶律斜軫的目光望了過來,思慮片刻,讚許地點了點頭:“唔,這裡背靠西山,扼守居庸關,旁邊還有溫渝河,是一個絕佳之地。”
耶律沙卻皺了眉頭,持反對意見:“微臣以爲得勝口離南京太遠,還是儘早趕往南京救援較爲妥當。”
“如今南京的形勢還未到十萬火急的地步,”耶律斜軫俊顏上現出一抹冷酷犀利的表情,略一側臉,冰冷的薄脣微啓,“何況在南京有我大遼常駐漢兵一萬八千餘騎,又有其所屬將帥契丹、九女、奚、南北皮室當值舍利一千九百五十,起碼能抵上好一陣。再加上遼陽府、大定府抽調的兵力,亦可彙集二十萬。我們剛吃了敗仗,兵馬銳減,此時衝上去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不如退至得勝口,還可伺機出動,尋找勝機。”
耶律沙抿脣思慮片刻,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們隊伍人數雖少了大半,但尚可支撐,若是南京守軍和耶律休哥他們抵擋不住,豈不是整個南京城都要拱手讓人?此舉大爲不妥。”
耶律斜軫聞言,冷如冰錐的目光登時射了過去,語氣凜冽肅聲:“此言差矣,正面相搏亦非上策,我們若是與耶律休哥來個左右夾擊,方爲制勝之法。”
耶律沙面色不耐,他本爲南府宰相,而耶律斜軫爲北府大王。此時見二人意見相左,他不由得垮下臉,略帶惱意的說道:“既是如此,那北府大王就自己去得勝口好了。”
“自己去就自己去,宰相大人是準備分道揚鑣麼?”耶律斜軫表情放緩,似笑非笑的一挑劍眉,饒有興致的瞅着他。
耶律沙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而是斂了神色,在馬上衝我施禮道:“請皇后娘娘恕微臣之罪,微臣恕難從命!”
我見其一意孤行,只得隨意一揮手:“無妨,宰相大人現在即刻就可以率部營救南京。”
耶律沙聽聞此言,心下鬆了口氣,掉轉馬頭回去作了部署,隨即帶領了自己的軍隊快馬加鞭急速解南京之困。
耶律斜軫一記眼刀殺了過去,面色忿忿不平,棱角分明的臉龐清晰地劃過一絲冷峻之色。我見狀不由得輕輕一笑,開口勸道:“他去了也無妨,剩下的都是你的人,還有冀王的殘部,指揮起來倒是更爲得心應手一些。”
“說的是,”耶律斜軫不懷好意的湊過來,笑得壞兮兮的,“就只剩了咱倆還好些,免得那個耶律沙呆在一邊敗興。”
我嗔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的咬牙說道:“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這麼沒有分寸,你若是敢對蕭古驪不好,看我怎麼收拾你。”
耶律斜軫面色一下子沉靜下來,冰冷的氣質也消褪不少:“我和她,只不過都是退而求其次罷了。”
退……而求其次……
我能聽出他的這句話裡包含着多少無奈,亦能感覺到這短短一句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