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亮, 一縷若隱若現的金光衝出了白濛濛的光芒,在窗沿處投下精緻斑駁的剪影。我們穿好衣服,他寵溺的摸了摸我豔如紅霞的臉頰, 這才依依不捨的走出, 打道回韓府。我仔細檢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 發現無礙之後, 這纔不緊不慢的踱回了文化殿。
釋兒見我一回來, 立即關切的迎了上來,囁嚅着絞着衣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哀家昨日忙於國事, 就歇在了崇政殿,”這話一說完, 我的臉頰不覺又燙了一下, 連忙換了個話題掩飾尷尬, “哀家不在的時候,這邊有什麼事麼?”
釋兒皺了皺眉一想, 這才重新望向我,篤定開口回道:“別的也無甚事,就是今天一大早皇上過來給太后請安,發現您不在,於是就走了。”
我的腦袋裡立即轟了一聲, 像是被什麼給擊中一般, 臉色微變, 語氣一凜:“那你是如何回的?”
“奴婢回說, 太后娘娘這些日子操勞不已, 身心俱疲,於是就特意囑咐了, 處理政事之後就在崇政殿歇下了。”釋兒小臉一白,目光躲閃,有些戰戰兢兢的回答道。
我不置可否,只是恢復了神色,緩步走到書桌旁。翻開一本書,只感覺那上面的墨跡一大團一大團的,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下去,只得心浮氣躁的“啪”的一聲合上書,擡眼望向角落裡的釋兒,和顏悅色的道:“你出去看看,若是皇上不忙,就請他速來哀家這兒一趟。”
釋兒恭聲的應了,不敢耽擱,連忙一轉身出去了。
我重新抽出幾本書,原本並沒瞅清楚,細瞧之下竟是唐太宗長孫皇后所著《女則》、《女訓》,隨手翻了兩翻,正好瞄到有關“婦德”之類的言論,甚是刺心。於是索性將書全部收了起來,眼不見心不煩,這才感覺胸中悒鬱之氣稍稍平歇。
不經意間一擡眼,發現隆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我面前,正垂首恭候。心頭一驚,我連忙斂了神色,裝作不經意般柔聲詢問:“皇上來了多久了?”
“回母后,朕已經來了一柱香的時間了,”見我面色微有起伏,他自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於是便扯回正題,“不知母后喚朕前來,究竟有何要事?”
我仔細斟酌了一下措辭,方語重心長的道:“如今內外皆不太平,我們爲今之計,只有依靠自己培植的勢力,方能立於不敗之地。哀家的話,你可聽進去了?”
隆緒凝思片刻,方揚起黑白分明的眼眸,鎮定的望着我道:“母后之意,可指的是韓德讓、耶律斜軫和耶律休哥他們麼?”
“外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負責抵禦宋軍;對內,必須要依仗室昉和韓家父子。”我沉聲分析道。
“韓大人是朕的教書先生,朕敬其如父。他素日的謀略,衆人皆是有目共睹,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良才。”隆緒年少的臉上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景仰。
我聽他這麼一說,立即放下了一半的心,於是趁熱打鐵:“母后有時候會與韓大人商議國事,還請皇上不要見怪纔是。”
“母后儘管放心,朕不是那種多心之人。”隆緒臉上的表情謙恭有禮,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倒叫我一時有些不安起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言不語,氣氛一時有些安靜得駭人。偌大個文化殿內,只聽得我和他的呼吸聲交錯可聞。
“隆緒,你給母后說實話,”我忽然不想再叫“皇上”那個冷冰冰的稱謂,覺得我和他之間的母子情分似乎被這稱謂一下子拉了好遠;於是靜靜的望了他一眼,狀似無心卻已經徑直的探入他的內心深處,試探性的沉聲開口道,“你是真的不介意麼?”
隆緒見我做出一副和他推心置腹的表情,便也繃緊了臉,正正經經的回答道:“朕絲毫不介意。母后與韓大人早年之事……朕也略有耳聞。一個是朕敬愛的母后,一個是朕尊重的師長,所以,還請母后放心,朕心頭並無任何芥蒂。”
我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也不像是在隨口附和敷衍,而是極其謹慎認真,黑白分明的眼眸裡溢滿了誠摯之色。下意識的疲憊的揉着眉心,輕聲出言:“既是如此,那母后也算是擱下一樁心事了。”
“那母后請多休息,朕告退。”隆緒察言觀色,見我面色不豫,於是便開口道。
“嗯,皇上慢走。”我見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重重珠簾之後,內心一陣虛乏,於是稍微用了些棗泥糕點,索性趴在書桌上閉目養神,小憩一會兒。
剛隱約有了睡意,忽聽得外面似有人吵吵嚷嚷,緊接着就響起了釋兒刻意壓低的聲音:“娘娘正在小睡,不如……”剩下的半句由於聲音實在太小,我擡起頭屏氣凝神聽了半天,還是不明所以。
睏意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我整理了一下衣袖,將微皺部分擼直,這才慢移蓮步,靜悄悄的走到雕花刻紋水盆前。擡手試了試水溫,約莫正好,於是將繡帕放入浸溼,然後小心的擦了擦臉,這才感覺沒方纔那麼困了。
釋兒一聲不響的正要進來,忽然見我已經起身,驚得眉心處那點鮮豔硃砂一跳;隨即回過神來,稟報道:“稟太后娘娘,方纔有人通傳,說是韓夫人李氏要見您。”
“不見。”我不假思索,乾脆利落的回絕。如今這個情況下,我們二人處境尷尬,若是貿然相見只怕會捅出什麼簍子,還不如不見的好。
“可是,”釋兒略微一怔,聲音很快弱弱的響起,“那人說了,韓夫人說要是見不到您,就自絕於此……”
我一愣,柳眉顰蹙,不由得上挑。這個李晚聲,別的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倒是玩弄的遊刃有餘。於是硬壓下心頭涌起的煩悶之意,無奈低聲喟嘆,回眸淡淡吩咐:“那你就讓她進來吧。”
“是。”釋兒見我面色不快,也不敢多呆,忙忙的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出去了。
須臾,一道靚麗的人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我聽得腳步聲,不禁擡眼,看向那個隱忍怒容的面孔。歲月荏苒,光陰飛度,轉眼間,她也變成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細細端詳,她的容貌仍舊很好的保持了少女時的姣美,丹鳳眼明眸善睞,然而眼角卻現出了細微皺紋。她見了我,臉上閃過了難以察覺的不忿之意,趕上來敷衍着給我見了禮。
我挑眉,面不改色,對於她的大不敬只當不見:“韓夫人這麼急着見哀家,不知有何事?”
“臣婦今日前來只有一事,”李晚聲慢慢擡眸,眼光中衍生出一絲敵意,“昨日臣婦的夫君一夜未歸,不知到底在哪裡?”
“這可就奇了怪了,你的夫君未歸,你直接問他便是,何須過來問哀家。”我表面神色淡淡,內心卻有些莫名的忐忑;於是竭力平復了一下心情,心平氣和的娓娓道來。
李晚聲細不可察的冷哼一聲,蔑然輕嗤:“現在也沒有外人,太后和臣婦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他是臣婦的夫君,八擡大轎明媒正娶的!還請太后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免得有些不好的話傳出去,對大家都不利。”
我感到自己有些理虧,況且又對她隱含着一絲愧疚和慚意,所以便垂了眼睫,目光怔怔的對上窗外。
“這麼些年,臣婦一心一意的對他,可他呢?心思卻全在太后身上……”李晚聲說着說着,眼圈兒一紅,淚光盈盈,泣不成聲,“臣婦懇求太后,將他還給臣婦吧……”話音未落,她“撲通”一下跪在了冰冷的地面,雙手撐地,連連磕頭。
我於心不忍,將心比心,自是能夠想象得到她經受的苦楚,強忍了淚意輕聲道:“你起來吧,哀家答應你,不會做的太過分。”
她卻仍舊是一副悽慘悲涼的模樣,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臣婦希望太后親自絕了他的念想,讓他不要再多費心思了,可好?”
“這個,哀家幫不了你,他如何想如何做,哀家豈能橫加干預?”這個忙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外,我思慮片刻,還是決定明言拒絕。
“臣婦等了他那麼多年,跟了他那麼多年,可是他卻連一眼都不肯多瞅,”李晚聲慟哭失聲,積攢了這麼長時間的委屈情緒翻涌而出,聲音斷斷續續,幾不成句,“他,是臣婦深愛之人啊……”
我無語凝噎,再難坦然從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他們二人的婚姻如今已有上十年,可是膝下卻並無子嗣。他的心有所屬,我懂;她的委屈難言,我亦知。一個“情”字,傷人傷己。或許,不該多情罷,若是無情,便沒了這衆多情關紛擾之事。
窗外的陽光緩慢爬上窗棱,明亮的光芒映照在我的眼中,刺得一陣痠痛,恍惚間有了想流淚的衝動。清幽的殿宇閣內寂然無聲,偶爾響起了李晚聲的抽泣之聲,留下了令人心顫心悸的餘音。
她雙膝跪地,哽咽不止,似乎要把遭受的全部不平之氣一下子全部發泄出來。我本來想去安慰她收淚看開,可轉念一想,還是讓她盡情的哭會兒罷。她的委屈,不能跟她爹爹說,畢竟是女兒家的心事,難以啓齒;她的衷情,不能跟韓德讓說,即使說了,只會徒增他的歉疚之意;她的幽思,只能跟我說,因爲我,也是那麼的愛着那個男人。
李晚聲哭了許久,終於止了聲音,向我鄭重的一拜,語氣透出從未有過的堅定決然:“既是如此,那麼今日也算沒有白來。臣婦斗膽,懇請太后娘娘答應一事。”
“你說。”我喟嘆。
“懇請太后娘娘,替臣婦照顧好夫君!”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語句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凝然果決。
替臣婦……照顧好夫君……
簡短的八個字,卻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來說出。我震撼的轉過臉,明顯的感覺到了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於是長嘆一聲,走了過去,伸手將其扶起,用繡帕輕柔地擦去了她的淚痕,低聲陳述道:“別說傻話了,他的妻,是你啊。”
李晚聲一動不動,任由我幫她拭淚,口裡卻重複道:“太后娘娘,請您一定要答應。”
我盯了會兒她那倔強的眉眼,丹鳳眼裡全是懇求之意,渾身透出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念。感念於她的孤勇,我微垂下眼睫,以輕不可聞的聲音道:“好,哀家答應了就是。”
她的眸光一下子變亮了,亮晶晶的似有星子嵌入瞳孔裡,煞是動人。
派釋兒送走了李晚聲,我的心情一直都平靜不下來。臨窗而立,目光悽迷,靜靜的凝視着暮色漸起的夜空。李晚聲,其實也是個很可憐的女子,明明是傾國傾城貌,才情俱佳,卻最終沒能得遇生命中伴之一生的良人。“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大概就道出了她幽微難言的深情罷,拼命的想要引起心愛之人的主意,結果卻發現一切都只是徒勞而已。只能怪,紅線易斷,緣分終無,命運潦草。
曲有誤,周郎顧。
她的最後一句話,聽上去也覺古里古怪,不似她平日的性情。我蹙眉沉思,猛地一個激靈,驚呼出聲:“不好!”於是也顧不得什麼,連忙衝出文化殿,衝着站在外面的釋兒大聲吩咐道:“快去備車,哀家有急事出宮!”見她惶然答應了一聲正要去,我眉梢一動,似是想起來了什麼,趕緊接着道:“不必了,坐車太慢,備馬!”
馬蹄聲“得得”的響起在城內街道上,我一路揚鞭,周圍的百姓見馬速飛快,紛紛避之不迭。我現在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李晚聲的身上,心始終高高的提着,半分也不敢落下。殘陽如血,映紅了半邊天空,讓人頓生一種不祥之感。
輕車熟路的來到韓府,沿途下人忙不迭的請安施禮,我無心於這些禮數,忙開口動問:“韓夫人呢?”
李晚聲的貼身侍婢在一旁回答道:“回太后娘娘,夫人將自己鎖進屋裡,沒出來,也不要奴婢伺候。”
我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飛身直奔李晚聲的房間。一路亭臺樓閣,池沼花榭,繞過抄手迴廊,拐進正房,我按捺不住砰砰的心跳聲,大力的去推門,卻是死命的推不開。於是顫着聲音試探性的喊了幾聲:“韓夫人!韓夫人!”裡面靜悄悄的,半點聲響也無。我於是更爲着惱心焦,直接喚道:“李晚聲,你快開門!”即使這樣聲嘶力竭,卻依舊沒有人應。
我回視一眼跟上來的僕役,喝命道:“將門撞開!”
那幫僕役下人似乎也預料到有什麼不妙,聽了我的吩咐,趕緊下大力的去撞門。好在這門並沒有我想象那般結實,連撞了上十下,門終於開了。
我急忙衝了進去,四下胡亂張望。卻見桌子旁,倒着一個人,面色安詳沉謐,猶如睡着了一般。素日靈動漂亮的丹鳳眼已經永遠的合上,再也不會睜開了。順着目光往下,她的手腕處一片刺痛人心的血紅,那麼豔烈,那麼觸目。在纖纖玉手旁邊,靜靜的躺着一個染血的銀簪。
“李晚聲!”我驚呼,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頭頂,一股無力的眩暈感襲來,讓我腳步一個趔趄險些站立不穩。跌跌撞撞的奔至她身邊,我顫抖的觸上了她的鼻端,已經沒了呼吸。
那幫下人大驚失色,臉色慘白,想被什麼擊中了似的,全都怔在了當場。
我忍了淚意,擡眼衝他們詢問道:“韓大人呢?”
“大人他……他去了司徒大人家商議要事,還未歸……”總算有一個僕役回過神來,結結巴巴的回答道。
我頓時明白過來他此時在耶律斜軫家議事,略一沉吟片刻,目光攝人,開口吩咐:“着幾個人去喊韓大人,幾個人去請醫官。”
他們這纔回魂,忙忙的答應了一聲就去了。
暮色如潑墨一般傾倒在空氣中,不知不覺,濃稠的夜便鋪開。韓德讓親自將李晚聲的屍體放於牀上,耐心地將她弄的亂糟糟柔發撫直,隨即又把她的衣衫整理好,將衣袖擼下,遮住了那觸目驚心的傷痕。然後,他抱起懷裡已經冰冷的身體,走到屋外,將其輕輕的放入棺內。暫時停放之後,明日便設靈堂祭奠。周圍的僕役奴婢跪了一地。
從頭至尾,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有條不紊的做着那些善後之事。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打量着他的一舉一動。他面色沉鬱,表情凝重,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微顫。於是心頭愈加痠痛難耐,忍不住開口道:“你若是想哭,便哭出來吧。你這個樣子,讓我的心裡更加難受。”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進屋,秋水目隱含着悲慼:“燕燕,是我殺了晚聲,都是我……”
“你別這麼說,”我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飛身撲進他懷裡,嚎啕道,“是我,怪我今日言語失當,我若是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她就不會……”
修長冰涼的手指點上了我的脣,他苦嘆的搖頭,眼淚一滴一滴的滑落在我的肩膀上,每一處都灼熱的燙人:“我對不起她,這輩子,我的心完完全全的交給了你,只能負了她。”
我緊緊的抱住他的肩頭,一刻也不願鬆開,這一刻的脆弱,我願意和他共同承擔。
眼淚,無聲涌出,簌簌而下。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
一語成讖!
她逝於深秋,心已殘缺。如殘荷一般的生命,就這樣消逝在這微寒的深夜裡,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