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緒已經快滿一歲了,他能跌跌撞撞的走路,也能說一些簡單的音節。我一步一步的見證着他的成長,心中既有做母親的驕傲,同時還有壓抑在內心深處的隱憂。
“母后,母后……”我本來正坐在桌子旁邊,和望月一起專心致志的描繡花樣子,忽然殿外傳來一陣奶聲奶氣的喚聲;我聞言立即丟下針線,忙忙的迎了出去。只見隆緒蹲在地上,小臉凍的微紅,黑白分明的眼睛閃動着天真的光芒,正在快樂的玩着落葉,一邊玩一邊嘟囔着什麼。他身穿月白色內襯短襖,腳上是一雙我親自趕製的虎頭棉布鞋,頭上戴了一頂圓圓的黑色小帽。落雨站在一邊,微弓着身子,伸手指着那些落葉上細微的紋路,興致盎然的跟隆緒小聲說着話。
我見並無什麼事,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緊了緊身上的狐狸皮毛坎肩,小心的走下臺階。凝霧望見,急忙過來扶着我的胳膊,口裡關切的叮囑道:“娘娘懷着身孕,萬事都要謹慎小心些纔是。”
我下意識的撫上腹部,這個孩子是我和耶律賢的第一個孩子,纔剛懷上一個多月。他自從得了隆緒之後,日夜纏着我,非要讓我再給他生個孩子。上個月孟子安前來請脈,表情淡淡的告知於我,我懷上了第二子。我得知之後,面色複雜難辨,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倒是耶律賢極爲高興,一下子就賞了文化殿好多金銀珠寶,堆都沒處堆。
“娘娘,大皇子玩的興起,於是就喚了您前來。”落雨見我過來,直起身子笑回道。
我不禁微微笑起,柔聲喚道:“隆緒。”
隆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丟了手中的葉子,向我張開雙臂,聲音甜甜糯糯的:“母后——”
我笑着彎下腰,將他緊緊的摟在懷裡,輕輕拍着他的單薄的脊背。他伸出如藕節的小胳膊,把着我的肩膀,綿綿軟軟的。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宮女走了進來,衝着我深施一禮,聲音凝重地道:“皇后娘娘,雪嬪娘娘的皇子方纔……夭折了,太后娘娘已經去了凌雪殿。奴婢是延壽宮裡的,太后娘娘讓奴婢過來報信。”
“什麼?”我面色微變,摟着隆緒的胳膊不由得發緊,忙鬆開懷抱,整了整衣袖站起身,“此言當真?怎麼好好的忽然出了這等事?”凝霧素來寵辱不驚,聽到這個消息只是眉毛動了動,並無什麼過多的反應。而落雪卻是一副大驚失色的表情,一雙剪水瞳眸瞪得溜圓,將信將疑的瞅着那個報信的宮女。
“千真萬確,雪嬪娘娘現在已經哭暈過去好幾次。那二皇子出生時身體孱弱,時時用藥,方纔不知道是爲何,高燒過後就沒了呼吸。”那宮女思維倒還清楚,說起話來有條不紊,讓人一聽就明白。
“那好,你就去跟太后娘娘說,本宮馬上就去。”我話音一落,那宮女就低着頭應了一聲,步履匆匆離開。
凝霧走了過來,略一沉吟便道:“奴婢陪娘娘一道去罷,落雨就留在文化殿,和望月一道照顧大皇子。”
我聞言點了點頭,很是滿意她這分工,於是繫緊了坎肩帶子,領着她出去了。
凌雪殿里老遠就傳出採雪的哭罵聲,隱約還可以聽到太后訓斥的聲音。我目光一凝,不動聲色的領着凝霧緩步而入。
採雪披頭散髮的坐在牀頭,神思恍惚,滿臉淚痕,大哭大鬧,懷裡緊緊地摟着一個襁褓。太后坐在離她較遠的一處軟榻之上,眉心微沉,表情又是着惱又是心酸。周圍的宮女站了一地,人人噤若寒蟬,不敢說話,任由主子發泄。
我向太后行了一個禮,恭敬的道:“臣妾參見母后。”
“免了,”太后壓下不耐之色,擡眼望向牀上跟發了瘋似的採雪,喟嘆,“這雪嬪真是不讓人省心!”
我心下恍然,太后並未生育過子女,自然不能理解喪子之痛。然而我就不一樣,生了隆緒之後,自然能明白孩子在母親心目中的分量。於是面露不忍,鼻子一酸,低低嘆道:“雪嬪也是可憐,好端端的孩子就這麼沒了,也難怪她傷心。”
“你少在這裡假惺惺!”採雪忽然不知抽了什麼瘋,表情癲狂,雙目赤紅,指着我大叫,“一定是你害了我的孩子,一定是你!”她一邊說,一邊在牀上撒潑胡鬧,慌得一旁的宮女連忙過去勸慰。
太后聽後有些怒不可遏,眸色中閃過一道嚴厲的光芒:“雪嬪,注意你的身份!誰允許你跟皇后大喊大叫的?成何體統!”語畢,氣得連連咳嗽,掏出錦帕捂住嘴脣。吉雅爾嚇了一跳,趕緊走過來輕輕的拍着太后的背,助其順氣。
我忙柔聲勸道:“母后息怒,免得氣壞了身子。”過了片刻之後,見太后神色方安,已無大礙,我這才微微托起裙襬,不緊不慢的走到牀邊,開口道:“雪嬪,你如今剛經歷失子之痛,本宮並不與你計較。時令深秋,天氣漸寒,你還是好生休息些爲是。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皇上又是那麼寵愛你,相信很快又會有第二個孩子了。”
採雪的目光如同殺人一般,勉強掙起身子;她一手摟着襁褓,另一隻手一把攥住我的衣襟,惡狠狠地尖聲道:“你殺了我的孩子,就想一下子抹乾淨麼?不能!你忌憚我的孩子,恐他日後影響耶律隆緒的皇位,所以早早將他剷除!你也是做母親的人,你怎麼就那麼狠心啊!”
我不知她這番懷疑從何而來,面色一緊,正要開言;沒想到太后已經站起身,先我一步怒斥道:“放肆!雪嬪,你的這番話完全都是無中生有!”
採雪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限,此刻根本聽不進他人之語,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右手使勁的推搡着我,大叫道:“你們都護着她,都護着蕭燕燕!沒人管我,我的孩子死了,他死的冤啊……嗚嗚嗚……”說到最後,只剩下令人心顫的哭聲,久久的在這冷寂的凌雪殿裡迴盪。
我經她這一番推搡險些站立不穩,忙忙的護着小腹,想要掙脫開她的束縛。誰知她不知哪兒來的蠻勁,一直死抓着我毫不鬆手,拼命廝打。衆人見我倆糾纏在一起,有心想過來幫忙又怕誤傷,只得站在一旁乾着急。
“雪嬪,你在幹什麼!”忽然一聲厲喝響起,緊接着,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從我身邊閃了過去,迅速地扳開了採雪的手,總算將我給解救下來。我死命的護住小腹,大口的喘着氣,額前隱隱可見晶瑩的汗珠。
凝霧趕緊走過來,伸手扶住了我,心有餘悸的道:“皇后娘娘,沒事吧”
“無礙。”我話音未落,只見耶律賢隱忍着怒氣回眸,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番,確定我沒受到什麼傷害之後,這才轉過臉,聲音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似是平地乍起一陣驚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雪嬪,從今日起,遷出凌雪殿,打入冷宮!”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一驚。採雪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立刻開始嚎啕大哭,哭聲撕心裂肺,格外悽慘,並伸手大力的撕扯着牀單。
我見狀連忙走到他身邊,拉着他的衣袖,哀聲懇求:“雪嬪剛剛失了孩子,心情壞也是難免的,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太后一見事情鬧大了,也顫巍巍的出來打圓場:“皇上息怒,此時將雪嬪打入冷宮,甚爲不妥。”
太后的面子耶律賢還是要顧及幾分,他於是斂了神色,衝太后略一頷首:“朕意已決,還請母后不要再替這個女人說話了。”隨即目視左右,冷聲喝道:“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把朕的話全都當作耳旁風麼?”
那些內侍、護衛一擁而上,絲毫未有任何憐香惜玉,一把將採雪從牀上拖了下來。採雪緊緊護住懷中的襁褓,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未有任何形象可言。
我在一旁看着,未免覺得有些兔死狐悲,一想到這有可能就是以後自己的結局,心都揪到一塊去了。未及多想,我趕緊對着耶律賢跪下,顫着聲音求道:“皇上,收回成命吧!冷宮的日子那麼難過,雪嬪一定會被折磨死的。”
耶律賢伸手將我拉起來,目光柔和了些許,輕輕掃過了我還未顯懷的腹部,抿脣不語。
採雪一路哭着喊着還是被拖出去了。屋裡衆人見此情景,紛紛噤聲,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出,垂首站着。
耶律賢的眸光堅毅而又深遠,透着一股異乎常人的冷靜,聲音低沉的吩咐:“凝霧,你護送皇后回去。”隨即自己走到太后面前,伸手攙扶着她的胳膊,語氣恭敬:“朕送母后回延壽宮。”吉雅爾忙跟在一邊。
太后有些訝異,立即擺手止道:“皇兒還有政事要忙,哀家可以自己走回去。”
耶律賢輕聲笑起:“平日朕的確很忙,但也不至於連盡孝的時間也沒有,母后還是不要推辭了。”
太后見他執意如此,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任由他攙着自己出了凌雪殿。
凝霧扶着我,也緩步走出。我心念一動,念及方纔之事,看向凝霧的眼神不由得銳利了三分:“本宮和雪嬪撕扯之時,是你去喊了皇上的吧?”
“娘娘聰慧,什麼都瞞不過娘娘的眼睛,”凝霧的臉上未有絲毫不自然,大方的承認道,“的確是奴婢所爲。”
“方纔雪嬪所說,是本宮害了她的孩子,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忽然有些懷疑起身邊這個女子究竟來頭如何。
“雪嬪娘娘痛失愛子,經受的打擊太大,有些胡言亂語也是正常的。”凝霧不卑不亢,解釋的頭頭是道,倒也頗有幾分道理。
我卻是狐疑之色漸顯,沉思片刻,還是覺得有點不尋常:“不對,雪嬪即使心痛如割,見到本宮頂多哭鬧幾句,斷不會將罪名隨意扣過來。可是她自從本宮一進去,就口口聲聲認定是本宮殺了她的孩子,這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娘娘的意思,是懷疑奴婢在其中作祟?”凝霧面色驟然一緊,聲音也似乎失了以往的從容不迫。
“你說呢?”我不答反問,目光犀利如電直直射向她,“你處處針對採雪,不惜先除去她的孩子,再將她送進冷宮。這麼看來,你效命的主子,應該是高勳的死對頭吧。”
凝霧的表情徹底變了,扶着我胳膊的手有些顫意:“娘娘是如何得知的?”
我眉骨一挑,前一句只不過是我試探她的,沒想到居然還是真的。面色上卻絲毫沒有顯露出內心的波濤暗涌,我努力將自己的聲音恢復如常,邊走邊道:“你就別管本宮是如何得知的,你直說,是不是有這回事?你的主人,究竟是誰?”
說到這個地步,凝霧的表情反倒平靜了下來,坦白道:“奴婢入宮之前,是耶律大人府上的丫鬟。”
“哪個耶律大人?是耶律斜軫麼?”我心頭一震,胡亂猜到。
“不,是當今北府的宰相大人。”凝霧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告訴我。
我猛地抽氣,感覺渾身的冷汗都給逼了出來,這下可是徹徹底底的吃了一驚。耶律賢適居然是他他這麼處心積慮的幫我,究竟是爲了什麼遼如今還未完全確立嫡長子繼承製,例如太宗耶律德光是耶律阿保機的次子,世宗耶律阮是德光長兄耶律倍之子,穆宗耶律璟是耶律德光之子,而耶律賢他又是世宗耶律阮的次子,皇位繼承順序可謂一片混亂。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哪個皇子,都有繼承帝位的可能性。而耶律賢適,他費盡心機的爲隆緒剷除登基過程中的一切障礙,不僅殺了採雪的兒子,還讓採雪被打入冷宮,徹底絕了她的太后之夢,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宰相大人這一切都是爲了娘娘好,”凝霧偷眼看了一下我的表情,隨即不緊不慢的道,“希望娘娘能夠理解宰相大人的一番苦心。”
我感覺自己的柳眉都快絞到一塊去了,有些錯愕的側過臉,沉聲探詢:“宰相大人此舉,你知道目的何在麼?”
“奴婢不知,”凝霧倒是一臉凜然之氣,讓人挑不到什麼錯處;她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給予了我這麼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奴婢只知道,宰相大人不會害娘娘,奴婢也不會害娘娘。”
我自然是對這個回答不怎麼滿意,抿了抿脣,壓下心頭升起的煩悶不安之意:“本宮姑且就信你們這一回,若是敢在本宮面前耍什麼心眼,休怪本宮翻臉不認人。”
凝霧挺直脊樑,面色坦然,篤定的道:“娘娘放心,奴婢做事自有分寸,絕對會一力襄助您和大皇子的。”
我面色凝重,憶起一事來,便淡然探詢:“採雪之子,你是怎麼下手除去的”
“回娘娘,倒也不難,”凝霧有條不紊的敘說,彷彿人命在她眼裡,如同草芥一般輕賤,“二皇子的奶孃吃了有毒之物,她的奶水餵給了二皇子,所以便使得其早夭而亡。那個一心想攀高枝享榮華的奶孃,已被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滅了口。還請皇后娘娘放心,此事絕無外人知曉,即使雪嬪瞧出了端倪,卻也無任何證據。”
我眉心一沉,低眉不語,只是靜靜的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