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這一次風症比以往都甚爲嚴重,足足在牀上躺了半個月,這才感覺到身體有了好轉。他披衣站起,慢慢走出殿,倚靠在門邊看着正與隆緒玩耍的我,略顯虛弱的輕輕一笑:“這麼一大早的,你們母子還真是有興致。”
初春的陽光和暖怡人,春風溫柔拂面,這殿外的植物樹木逐漸恢復了勃勃生機,一片盎然。
我撣了撣身上的浮塵,丟下了手中那隻做工精細的小弓箭,站起身來,步履輕盈的走向他:“感覺怎麼樣?好些了麼?”
他“唔”了一聲,點了點頭,然而面色還是蒼白得有些觸目驚心:“好多了,最近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又要照顧我,又要上朝。”
我被他這麼一說,內心有些羞赧,不敢居功自傲,只得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開口詢問道:“那個,隆慶睡了沒?”
他大概是明顯感覺到我有些沒話找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兒來,見我拿眼瞪他,他這才斂了笑意,正正經經的答道:“隆慶這麼小,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這也值得你多此一問麼?”
我訕訕一笑,索性閉了嘴巴,不再開口。隆慶是我的第二個孩子,他在去年冬天出生,不知是因爲什麼原因,隆慶的身體比隆緒要弱一些,專門配備的奶孃給他餵奶,他吃了老是吐,嚥下的卻少,幾乎是讓我操碎了心。這段時間稍微好了些,他勉強能進些食了。
“最近有沒有什麼要事?”他依舊保持那個動作 ,閒閒而立,隨意開口道。
“有,” 我在腦海裡仔細搜索了一番,這才說道,“耶律休哥率軍進駐西南,大破党項諸軍,取得大捷,所獲俘虜衆多,皆押解於上京。”
他聞言,臉上露出了一抹滿意欣慰的笑意,點頭道:“耶律休哥幹得不錯,值得褒獎!”
我點了點頭,神色安然:“確實如此。如此赤膽忠心,實乃我大遼良將。”
耶律賢笑了一笑,笑容裡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語調聽上去也怪怪的:“聽說燕燕饒恕了實魯裡?”
“誤觸神纛也不算什麼大事,”我先還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他所指何事,“所以我就只是將他杖責幾下,以示小懲。”實魯裡是耶律賢的貼身近侍,明顯是耶律賢的心腹,自是不能動。雖說依法論死,若是我藉此將其打入死牢的話,就是給耶律賢一個下馬威。不僅於他面上不好,還會引起朝野非議,索性就做個順水人情,將其杖責也就罷了,只有這樣才能皆大歡喜。
耶律賢一直在觀察我的表情,頓了片刻,鳳目微緊,挑眉淺笑:“燕燕在想什麼?”
“沒,沒想什麼。”我回過神,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掩飾性的答道。
耶律賢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帶動了他肩頭的衣衫滑落些許,似笑非笑:“我感覺自己的身子好些了,從明日起,你就可以暫時休息一下,好好照顧隆緒和隆慶吧。”
我聽了這話感覺有些意味不明,柳眉不由得一蹙;還沒待我開言相詢,他卻已經自顧自的轉過身,伸手將衣衫重新披好,邁開腿走了進去。
他的話,究竟傳達出了怎樣的信息我的心裡登時升起一陣不太好的預感。他的意思,是嫌我臨朝之時參與的政事太多了麼可是,這明明是他自己授權與我的啊。我也只不過是做好了分內之事,絲毫未有僭越的意圖。可他的態度,爲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隨着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的心頭愈發惴惴不安。終於,在一天傍晚,殘陽如血,微風徐來,絲絲縷縷的紅霞鋪了滿天,看上去讓人頓覺心驚肉跳之感。我靠在躺椅上,任憑落紅灑了滿身,手臂微擡,眼睜睜的看着那花瓣隨風而逝。隆緒呆在我身邊,像是也預感到什麼似的,安安靜靜的不發一言。
目光隨意往宮門口一瞥,登時就掃到了一個身影,心頭打了個突,連忙一展裙襬盈盈站起:“這不是皇上的近侍實魯裡麼?不知你來本宮的文化殿,所爲何事?”
實魯裡的頭壓得極低,聲音平靜無波:“奴才傳皇上口諭,從今日起,皇后娘娘不得出文化殿一步!”
不知是被他的表情嚇到,還是被他的話語嚇到,我能夠感覺到,隆緒小小的身子一抖,下意識的收攏了自己的五指。
該來的還是要來,不再讓我接觸政事,這是明顯的幽禁之意。我對此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乍一聞還是心頭一顫。於是素手輕綰如水薄袖,抖落掉一身的落紅,輕聲開口:“何時解禁?”
實魯裡依舊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樣:“這個,皇上倒是沒說。不過奴才私心揣度,皇后娘娘一向很得皇上疼愛,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一切如常罷。”
我蔑然輕嗤,清冷一笑。看來這實魯裡並不善於揣測人心,跟了耶律賢這麼久卻還是連他的喜好脾性沒有摸透。當下見其並未就走的意思,索性就開了口道出自己內心的疑問:“你可知,皇上做這個決定的緣由是什麼?”
實魯裡見此處並無外人,於是將語調放低,用一種幾乎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見聲音說道:“娘娘曾經赦免了奴才的死罪,奴才自然將這份恩情銘記於心。這次挑頭的是,高大人和女大人。”
高勳和女裡他們兩人果然還是不怎麼死心啊,非要將我蕭氏一族鬥倒才肯善罷甘休。他們攛掇耶律賢暫時將我軟禁在此,目的倒是很簡單,就是擔心我一旦得權得勢,會反過來報復他們殺父之仇。這兩位重臣一發話,再加上少數一些別有用心的小人煽風點火,才使得我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心思百轉千回之間,我已經將此事想通透,點點頭溫言細語的道:“實魯裡,謝謝你告訴本宮此事。話說起來,本宮也是那種愛憎分明之人,你幫了本宮,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謝皇后娘娘,若是沒什麼事,奴才就告退了,皇上還等着奴才回話呢。”實魯裡低着頭道。
“嗯,你退下吧。”我說完這一句,轉身又在躺椅上坐下,默默沉思。
隆緒乖巧的依偎在我身邊,伸出小胳膊拉住我的手臂,聲音低低的,悶悶的:“母后,父皇他不要我們了麼?”
我心頭髮酸,才這麼小的孩子,明明是個正向父母撒嬌的年齡,卻就要涉足這紛紜政事了。於是伸臂將他攬入懷中,將臉上黯淡之色盡數斂去,勾了勾脣柔聲道:“隆緒,你不懂,並不是父皇要治母后,而是有旁人要治母后呢。”
“那個旁人,一定是很壞很壞的人。”隆緒的小臉揚起,黑白分明的瞳眸亮晶晶的。
“是,”我的面容不自覺的浮現出一抹冷蔑,聲音沉甸甸的,“他們與母后的仇恨,是算不清楚的。”
凝霧從屋內走出,脣角動了動,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說出口:“皇后娘娘無須因此沉淪,宰相大人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他的好意,本宮心領了。”我的脣角勾起一彎殘忍的弧度,後宮朝堂之上的雲譎波詭,迷霧重重,無人能完全參透。靠別人是一個方面,然而最重要的是,萬事還是要靠自己。就此想把我蕭燕燕打倒,他們還沒有這個本事!
落雨去了御膳房,爲我們帶回來似乎是昨夜剩下的晚餐。我皺皺眉,就着茶水,勉強下嚥。皇后失寵,連帶着一幫奴才也都開始作踐起來,沒人給我們好眼色。令我稍感欣慰的是,隆緒已經上了宮內皇家子弟的學堂,由韓德讓親自教書學習,他每頓可以在學堂裡吃,不必在文化殿吃這些涼菜餿飯。我幾乎每天都有意無意的趕得很巧,他回來之前我都吩咐衆人趕緊吃完,將碗筷收好,不許讓他看見。
隆緒已經四歲了,他走進來的時候,風肆虐的揚起了他的髮絲,夜色在他身後沉沉關上。
“回來了?”我慈愛的衝他一揮手,他立即丟了手中的書本等物,歡快的撲了過來。
“母后,您猜猜今日兒臣給您帶了什麼?”隆緒促狹的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看向我道。
我颳了刮他的小鼻子,搖頭笑道:“母后年歲已大,猜不出來,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話音一落,我頓感一種悲涼襲上心頭,默默欷歔。如今的我,才僅僅二十一歲,爲何心境就已經這麼滄桑,彷彿經歷過許多讓人介懷之事,意境難平。
隆緒拿出自己的貼身小包袱,捧出一個熱乎乎的紙包:“這是韓大人要我帶給母后的。”
我心旌一蕩,顫抖的接過來,咬了咬嘴脣,將紙包打開。一股熟悉的香味飄了出來,我登時手一抖,瞬間熱淚盈眶。
凝霧在宮中呆久了,對眼前之物卻是不認得,不由得開口道:“這是什麼糕點做工好精緻。”
“凝霧姐姐連這個也不知道麼?”落雨畢竟入宮時間短,很快一臉得色的賣弄道,“這種甜甜香香的糕點,就是桂花糕啊。”
隆緒怔怔的盯了我一會兒,忽然失聲道:“母后,您怎麼哭了?”
“母后沒事。”我內心絞痛,努力將眼淚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強顏歡笑。
內殿忽然傳來一陣嘹亮的哭聲。我心頭一揪,忙忙的衝了進去,見到牀上在睡夢中啼哭的公主耶律燕哥平安無事之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隆慶不過才兩歲,正在牀邊一本正經的照顧着她。
我心疼的將隆慶摟在懷裡,撫摸着他那瘦小單薄的脊背,不知何故鼻子一酸,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隆緒也隨着我走了進來,見此情景也黯然垂下眸,訥訥的問出口:“母后,這都快兩年了,父皇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聽了他這雖稚嫩卻執著的語氣,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是將他也緊緊的摟在懷裡。如今已經是保寧六年(974年)了,我就一直呆在這近似於冷宮的文化殿,基本是一步也沒有邁出過。耶律賢這兩年來的日子可謂屈指可數,而且每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黑暗中他倚在殿門處,只留給我一個瘦削冷毅的側臉,讓我努力瞪大雙眼卻依舊看不清面孔。他一來,對我都是近乎於殘暴的發泄,狠狠地□□,彷彿要發泄出內心的不平之意。
終於,在一次事畢後,我抓緊身上的錦被,靠在冰冷的牆邊,雙眼空洞而又茫然,聲音悽惻冷誚:“你這麼做,又是何苦呢?”我心中跟明鏡一般,知曉他內心的隱秘。當他風症發作,身體虛弱之時,他願意讓我替他處理政務,參與政事;當他身體康復,勉強能夠支撐之時,權力的慾望又悄悄在心頭漫延,讓他忍不住想從我手中奪回本屬於他的權力。這,大概就是誰都難以說清的人性之複雜罷。
“我不知道我這麼做究竟意義何在,”暗影幢幢處,他的表情朦朧深邃,堅毅隱忍,“我對你,終究還是不怎麼放心啊。”
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若是他逝世之後,他會放心的將權力移交於我;可是他現在還在世,憑空多了我這麼一個政敵,他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忍受的。再加上高勳和女裡在他身邊進一些讒言,那麼將我幽禁至此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遲早的事。於是緩和了神色,聲音喑啞開口探詢:“那麼,你準備將我這樣關到何時呢?”
“應該不遠了吧,”他捂住心口咳嗽了幾聲,忽而自嘲的一笑,“我這病軀,也拖不了幾年了。”
黑暗的夜色裡很好的掩藏了我的情緒,我的心頭莫名的一抽,終究還是一句話也沒有。
他自顧自的冷聲笑起,聲音迴盪在這空曠的文化殿內,久久未散;就在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之時,他驀地頓住了笑聲,低低一嘆:“燕燕,這些年,你該是一直都恨我的吧?”
恨他麼既無愛,又哪兒來的恨暗自斂了心神,逼迫自己正視對他的心意。結果卻發現,原來自己從頭到尾,對他的只有感動啊。
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依舊無話,索性穿好衣服站起身來,傲然的背影,瘦削冷冽中透出一股沉鬱的霸氣。
我的視線隨着他一道去了殿門口處。外面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
這一次後不久,我就發現自己懷了孕。孟子安雖不能一日三來,卻也是隔段時間就來請一次脈。每當他用那種略帶憂思的眸子瞅着我時,我只好揚揚眉,脣邊露出了一抹淡然苦澀的笑意。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誕下公主,耶律璟給她取名爲耶律燕哥。我得知了之後,愈發感到淒涼諷刺,他在公主的名字裡將我的小字包含進去,不知是爲了彰顯對我的寵愛,還是爲了讓我感到無語的難堪。
……
“母后,您怎麼了?”隆緒見我半晌不說話,只是滿臉令人心疼的漠然,心下不由得發緊,連忙攥着我的衣袖將我拉回現實。
“沒什麼,”我的聲音有些不穩,摸了摸他的小臉,“只是想起來好多以前的事。”
隆緒左右瞄了一番,確定凝霧和落雨不會突然走進來,這才小心翼翼的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兒臣還有一事要告訴母后。”
我見了他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的高高提起,沉聲道:“何事?”
“這個。”隆緒從貼身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面色凝重的放入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