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過世給我留下的陰影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我鬱鬱寡歡,悵然若失,形容憔悴,雪膚的色澤有了晦暗之意,花貌也蒙上了淡淡陰霾。阿古驪見此情景亦不敢多提,只是小心謹慎的伺候着。望月不知發生了何事,見我神色不好,便好言相勸,要我多爲腹中胎兒着想。孟子安依舊一日三次請脈,不過面色卻越來越緊,看向我的眼神也隱含了少許悲憫和嘆息。
耶律賢得知此事後怒不可遏,將採雪罵了一頓,哈魯沙也被擇日處斬。而直到我聽聞了這個消息,已經是幾個月之後的事了。
我能感受到耶律賢對這個孩子的期待。懷孕八月之時,他已經命人在宮內建起無量壽道場,逐日行香,祈求多福。
寒風肆虐,烏雲堆積。天色陰沉的可怕,壓得極低,明明還是下午,從窗外看去卻彷彿已經到了夜晚。文化殿內燃起了旺盛的炭火,火苗躍動,溫暖明滅。阿古驪站在牀邊,面帶憂色的看着我:“皇后娘娘,還冷麼?”
“嗯。”我身上蓋着兩層錦被,卻依舊感受不到任何暖意,手腳微微有些戰慄。
“要不要奴婢再去添一層被?”阿古驪眉心一蹙,開口建議道。
“別,”我有些哭笑不得,忙開言阻止;這丫頭還真是沒心沒肺,蓋這麼多被是想壓死我麼,“前些日子派你給耶律斜軫送去的信,可有迴音了?”不知道韓德讓究竟願不願意娶阿古驪,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修書一封,親自探尋一下他的意見。於是就託了阿古驪將信給了耶律斜軫,由他交給韓德讓。
阿古驪目前並不知曉耶律斜軫中意自己之事,所以提到他也並沒什麼異樣,思慮片刻之後,便篤定開口回答:“沒有,耶律大人那邊並無什麼動靜。”
我心下有些着急,正要出言;忽然望月掀起珠簾走了進來,恭聲道:“皇后娘娘,孟大人來了。”
“快請。”我欠了欠身,有些吃力的捂着肚子緩緩坐起,任由萬千青絲披散在肩頭,更添了一份楚楚動人的柔弱之感。阿古驪轉過身,將軟毯抱了過來,墊在我身下讓我坐着舒服一些。
孟子安手裡拎了一個藥箱,穩穩邁步而入。他身上乾淨清爽,並無任何垢物,連靴子也是纖塵不染,眉心舒展,目光清和。
我回眸,衝阿古驪和望月悄聲吩咐道:“本宮與孟大人有事相商,你們先退下罷。”
“是。”阿古驪一邊答應着,一邊往炭火盆中又添了幾塊香炭,用鉗子撥了撥,這才和望月一道躬身退去。
孟子安略略掀起官服下襬,坐在牀邊的一個椅子上,仔細打量了一下我的氣色,面色透出憂慮:“娘娘最近的臉色過於蒼白,身子也瘦削了些,這樣下去恐怕於生產不利。”
“本宮今日正是想與你探討此事,”我神情嚴峻,肅聲道,“如今已是十二月,到了分娩的時候了。”
孟子安略一挑眉,隨即頓悟,頷首:“微臣已經將早產湯藥準備好,只等娘娘示下。”
“依你之見,現在就喝如何?”我的心下有些緊張,沉聲探詢。
“若是娘娘執意如此,微臣會盡全力相助,不過——”他話鋒一轉,清眸中閃過了擔心之色,“藥效發作,疼痛劇烈,微臣擔心娘娘會挺不過去……”
“無妨,”我咬牙,暗暗給自己鼓勁,“孟大人,咱們開始吧。”
炭火盆燃燒的愈發旺了,整個房間裡都被覆蓋了了融融的暖意,空氣中隱約可聽見燒炭時“嗶嗶剝剝”的聲音。望月走上前去,將一扇扇窗牢牢關上,免得進了風。阿古驪在穩婆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將毛巾、熱水一一準備齊全。在煙青色的紗窗下,簾帳被兩隻金釵微微挑起,大紅的鴛被襯着我蒼白若雪的臉,額前豆大的汗珠滾落而下,不時滴在了眼睛上,蟄的我不停眨眼。
喝了那碗黑乎乎的湯藥之後,隔了片刻功夫,藥效就發作了。我感到下腹墜脹的難受,陣痛一波又一波襲來,我渾身似脫了力般,汗如雨下,嘴裡不可自抑的發出陣陣尖叫聲。阿古驪站在我牀邊,用毛巾幫我拭着汗。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她再怎麼保持鎮定,顫抖的指尖仍是泄露了內心的懼意。一個穩婆坐在牀尾,雙手扳住我的腳,不停的大喊“皇后娘娘,用力!用力啊!”另一個立在牀中央,使勁按壓着我的腹部,幫助催產。
我幾乎要疼暈過去,臉色幾乎失了血色,渾身顫抖個不停,叫聲也越來越恐怖。如蔥管一般的纖指下意識的攥緊了身下的牀單,彷彿要將其撕爛纔可以稍稍轉移我疼痛的注意力。
阿古驪嚇得面無人色,心疼得直掉眼淚:“娘娘怎麼還是生不出來啊?”
“姑娘彆着急,再等會兒……”牀尾的那個穩婆的話還未說完,一陣深入骨髓的陣痛襲來,我忍不住“啊”的大叫了一聲,聲音如拉鋸般嘶啞難聽;久久迴盪之後,只餘心顫的迴音還在繞樑不絕。
我喘着粗氣,眼前一黑,渾身的穴位漲的生疼。稍微拉回了些神志,我忽然聽到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那嗓音失去了以往的淡定從容,怒聲吼道:“別攔朕!朕要進去看燕燕!燕燕——”
“皇上,裡面正在生產,恐有血光之災,一國之君不宜進入……”孟子安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依舊是溫和淡然,不慌不忙。
門外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偶爾響起劇烈的抽氣聲。我無力去過多細想,只覺得身下疼痛加劇,不由得又是一陣恐怖淒厲的尖叫聲。我死命的咬緊嘴脣,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的脣已經被咬破,一絲血腥味在脣齒間漫延開來,讓我忍不住想去嘔。
“娘娘,用勁啊,小皇子的頭已經出來啦!”牀尾的那個穩婆忽然欣喜地大叫了一聲,這一聲給了我莫大的鼓舞,讓我不禁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感到似乎有東西從我體內出來,腹部頓時一空。
阿古驪喜悅的淚水滴在我的枕邊,伸手指了過去:“娘娘,您看,出來了……小皇子生出來了……”
我亦是喜極而泣,渾身癱軟,一絲力氣也無了;略一擡手,我吃力的喚道:“快,快把孩子抱來,本宮看看……”
“唰”的一聲,珠簾被人大力的挑開,晃動不絕。一道明黃色的瘦削人影一下子就衝了過來,顫抖的拉住了我的手,淚中帶笑:“燕燕,你辛苦了,我們的孩子……”
“皇上,娘娘生的是個皇子!”一旁的穩婆小心翼翼的將襁褓抱了過來,笑意吟吟的恭喜。
耶律賢滿臉激動之色難掩,略一遲疑,還是從穩婆手中接過了襁褓,動作極爲生澀的抱着,湊過來給我瞧:“燕燕,你看,他不但沒哭,還在笑呢。”
我抑制住身心的疲憊,努力的睜大眼睛去瞧着。只見耶律賢懷裡那個小小嬰兒,頭髮稀疏,皮膚上隱約可見沒擦乾的血跡,臉上略微有些皺皺的,緊緊的閉着雙眼,脣角露出了一抹不知道算不算是笑意的表情。我費力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小臉蛋,誰知他嘴巴一癟,開始哭了起來。
我聽到這哭聲,心內頓覺揪心,不過還是沒能抵抗住這如同潮水般襲來的睏意,緩緩垂了手,閉上了眼睛。在失去意識之前,耳邊似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叫聲:“燕燕!”
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我甫一睜眼,腦海裡首先就掠過了那個小小人兒的臉,心頭一陣空虛,忙掙起身子,失聲喚道:“孩子,孩子呢?”透過煙青色的紗窗,估摸着外面是正午時分。我的目光一一掃過屋內的陳設,最後停留在牀邊那個空着的小搖籃裡,心裡一寒,眸色如針孔般驟然縮緊。
阿古驪聽到我的聲音,忙忙的從外間跑來,見我渾身冷汗,面色驚惶,趕緊好言安慰道:“回皇后娘娘,皇子正在側殿奶孃那裡,睡得正香呢。”
我暗地裡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將聲音放柔:“將他抱來。”
“是。”阿古驪轉身出去了。
我正等的心焦,忽然珠簾一動,我以爲是阿古驪回來了,忙欣喜地探起身。沒想到,進來的卻是一臉喜意的望月,手裡還端了一個梨木印花托盤。我不由得失了興致,有些悻然的坐了回去:“怎麼了?”
望月走到我身邊,開口解釋道:“回皇后娘娘,這是半盞調酥杏油,請您飲下。”
這個習俗我自是聽說,所以臉上倒沒有任何訝異之色,只是平靜的擡手接了過來。在契丹,皇后的生育禮儀之隆重,是早有耳聞。若生兒,皇后即服調酥杏油半盞;若生女,皇后即服黑豆湯調鹽三分。於是小心的將杯盞湊到脣邊,只抿了一口,我就難受的皺起了眉。可這是盛傳下來的古老習俗,不可不遵,我只好捏着鼻子將它一氣兒全都灌了下去。
望月滿意的收了杯盞,還未離開;只見阿古驪已經仔細謹慎的抱着孩子,掀簾而入。
我心生喜悅,激動地渾身直打顫,急忙招手道:“快!”
阿古驪甫一湊近,我就立即將孩子接了過來,摟在懷裡。襁褓裡,孩子睡的正香,渾身一股奶香味,一張小嘴不時的咂巴着,不知夢到自己在吃什麼好東西。我愛憐的瞧着他,似是怎麼也瞧不夠一般,口中隨意問道:“不知皇上給他起名字了麼?”
“起了,”阿古驪也湊近身,笑嘻嘻的瞅着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說是叫隆緒。”
隆緒?好名字,國運昌盛謂“隆”,縝密機敏爲“緒”。我舒心一笑,輕輕的晃悠着懷中的襁褓,柔聲道:“隆緒,你一定要不辜負母后的期望,健康快樂的長大……”說到此處,心下忽地一黯:只可惜,他一出生就被貼上了“耶律”的標籤;無論如何,這輩子都不能姓回“韓”了……
心痛如絞,“啪嗒”一聲,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掉出,正落在隆緒的臉上。他身子動了動,慢慢醒了,睜開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瞅着我。
我拭了淚,逗弄着他,輕聲笑起。然而心下卻是憂心忡忡,彷彿在心頭籠罩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烏雲,無論怎樣都揮之不去。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我心生警覺,忙警惕地盯緊門口,卻見來人是一臉閒淡笑意的孟子安。心下稍微放鬆了些,不禁着惱於自己的大驚小怪。身邊的阿古驪、望月齊齊福身,請安道:“奴婢參見孟大人。”
“不必多禮,”孟子安臉上的笑意未變,徑直走上前,給我施禮問安,“不知皇后娘娘身子可大好了?”
“勞孟大人診脈。”我將孩子遞給阿古驪,輕聲道。
他切脈觀色之後,面上帶了欣慰的表情,略一點頭:“皇后娘娘恢復的不錯,然而身子還是較虛,不可過熱大補,應該循序漸進。微臣特意做了一份食譜,還請按方進食。”
我感激的頷首,回頭衝望月道:“仔細收好。”
望月應了一聲,上前接過食譜,攏入袖中。
我心頭忽然掠過一件事,便開口動問道:“孟大人,依本宮的身子狀況,明日去上朝參加大皇子的慶賀典禮,應當是無恙罷?”
“應該沒事,”孟子安不放心的又叮囑了一句,“不過,時間不可太長,還是早些回來休息纔是。”
“孟大人所慮之事,本宮一定謹記於心,”我感到睏意上涌,便懶洋洋的一揮手,“本宮有些乏了,就不多留了。望月,去送送孟大人。阿古驪,你把隆緒抱到奶孃那裡。”
“那微臣就告辭了,娘娘休息吧。”孟子安不疾不徐的站起身,隨着望月一道走了出去。阿古驪從我懷裡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然後步履匆匆的離開。
我想起韓德讓,想起他還一直矇在鼓裡,並不知曉隆緒是他的親生孩子,我的心裡就一陣一陣的發疼。轉念想起耶律賢,心頭掠過一絲不安和愧疚,可是慮及爹爹之死那件事,我的慚意登時就去了一大半。是他,害死了我的至親,雖然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到底還是意難平。
錯爲帝妻,誤入深宮。一步一步行來,見證了不少血腥,看淡了太多悲歡。
花容寂寞無人識,淚意闌干心猶悲。我不是楊妃,只懂“緩歌慢舞凝絲竹”;我也不是飛燕,只求“水色簾前流玉霜”;我是蕭綽,要努力做好自己,做回自己,不留任何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