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7年。
南京(幽州)。
在街頭,一座華麗繁盛的庭院格外引人注目。庭院深深,樹木橫斜,隱約有椏枝透過灰色的院牆伸出牆外。裡面正房偏房錯落有致,分佈格局文雅古樸。推開前面的院門,發出一聲“吱呀”的輕響,入眼處,便是幾間正房,裡面正中是一張檀木八仙桌,上面擺有茶點杯盞等物,周圍兩排是紫檀木椅,這是素來招待客人之所。繞過正房,便是一處怪石嶙峋的假山,潺潺的水聲流瀉於下,滑落在下面的一處幽碧清澈的小潭裡;旁邊是一條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踩在上面凹凸不平,格外有情趣。悠然踱步而過之後,便是主人家的臥房了。這裡分爲三個院子,一個莊重大氣,顯然是老爺夫人居住之所。一個樸素清雅,應該是少爺的住處。另一個,左邊是三間挨着的小房間,可以猜到是小姐們的閨房;右邊一座涼亭,清新精緻,鞦韆微晃,盪漾怡情,佈置得格外有深閨少女的感覺。由於契丹族以東爲尊,所以這裡的建築物一律東向。
此時是正午。在一間閨房裡,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女端坐於桌邊的繡凳之上。她名爲蕭綽,小名燕燕。細看之下,她膚若凝脂,人比花嬌;面似芙蓉,身形窈窕。身着一件淡青色長裙,淡雅曳地,襟邊繡着細小的牡丹花;外罩一套雪白的團衫上衣,直領左衽;腰間繫着白色綬帶,被打成蝴蝶環扣垂了下來,飄飄欲仙。此刻,她手端一盞清金盞菊花茶,細細抿了一口,動作姿態風雅,端莊嫺靜。細品之後,頓覺口齒噙香,可待回味。
門外一個小丫鬟,不過十來歲的模樣,內裡一條藕色裙衫,身穿普通的秋香色夾襖;瓜子臉,柳葉眉,長得甚是機靈討巧。她擡腳一步跨了進來,對着端坐品茶的那個少女道:“三小姐,午膳時辰已到,您該去了。”
我伸出纖纖素手,不緊不慢地擱下茶盞,妙眸略微一掃:“是麼,又到了用午膳的時間了。阿古驪,你就隨我一道罷。”剛站起身,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低聲向身邊的那個丫鬟探詢:“兩位姐姐去了麼?”
“已經去了。”阿古驪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小聲回答道。
我淺笑着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戲謔道:“我說過的話,你平日都是怎麼記的?”
“奴婢錯了,”阿古驪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三小姐爲人處事一向是大方有禮,不肯叫別人拿捏到一點錯處去。奴婢以後定會注意。”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姐姐們都去了,我落在最後實在是不像話,”我隨意地整理了一下裙衫的下襬,將方纔坐的褶皺擼直,這才擡眸望向一臉窘迫的她,淡淡吩咐道,“時辰不早了,走罷。”
在蕭府最大的一間餐房裡,上面掛了許多琉璃花燈,並未點燃,隨着窗戶吹進來的微風而悠悠旋轉。大廳的右邊豎着一副巨大的編織布簾,繡有百鳥朝鳳圖樣。內置一張巨大的圓形木桌,周圍環繞着一堆檀木椅。放眼望去,除了我,全家都已到了。桌上菜餚擺的滿滿當當,卻並未有人動筷。爹爹蕭思溫,字寅古,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精幹,身形強壯,脊背挺得筆直,不怒自威,看去剛正耿直,觀之親切可敬。孃親耶律呂不古三十餘歲,保養得十分得當,歲月的風塵幾乎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烏黑的發高高盤起,用一根精緻的玉釵束着。哥哥蕭繼先只比我大幾個月而已,他不是爹爹親生,而是爹爹的侄兒,從本家族中過繼而來。素日話少的可憐,面色清冷,氣質如冰,然而面冷心熱,待我們卻是極好。此刻他一襲青衫,俊眉微擡,只是淡淡掃了一下我,便復低下頭去。兩個姐姐坐在哥哥身邊。
爹爹一見我,伸出手招呼道:“快來坐罷。”孃親只是含笑點了下頭,並未開言。
我腳步略微放的急促,擡起腳走了進去,深施一禮,面帶歉意的道:“燕燕來得遲了,懇請大家不要見怪。”阿古驪施禮之後,便退至大廳的一邊,和一幫丫鬟恭敬地站在一起。
“燕燕你總算來了,我們都等了老半天了。”說這話的是我大姐蕭胡輦,忙起身拉了我入席。她一生下來就是這副風風火火的性子,大膽潑辣,豪爽不羈灑脫如男兒。面色既糅合女兒家的柔媚,又糅合了男子的幾分英氣,濃眉大眼,睫毛濃密;身上穿的是一身緊緻的騎馬裝,額前還隱隱見汗,一看就知道上午又跑郊外騎馬去了。
我笑着攜了大姐的手,然而卻不敢逾矩,老老實實地依次序坐在了二姐身邊。二姐蕭不瀚,長相也是上上之姿,然而卻是一個冰雪鑄就的冷美人。她身着一件雪白寒梅繡襟裙衫,外罩杏色狐裘;眉不點而翠,脣不施而丹,整個人煥發出一種目下無塵的冷傲之氣。
爹爹見人已經到齊,便略一頷首道:“吃飯罷。”
這一頓飯吃的有些索然無味。我近日在飲食上有些不適,對於那些過於肥膩的食物也沒什麼胃口,於是只伸出筷子夾了兩片清淡的鱘魚,就了幾口米飯也就罷了。
蕭繼先見此情景,不由得停下了自己正夾鹿肉的筷子,俊眉一挑,有些詫異的望向我道:“燕燕,怎麼只吃這一點?胃口不好麼?”
我擱下碗筷,歉意的笑笑,解釋道:“哥哥不必掛心,想是前幾日吃壞了肚子,僅僅有些不舒服罷了,估計過幾天就會好。”
孃親聽聞此言便建議道:“既是如此,吃完飯繼先就給燕燕把把脈罷。反正繼先對醫術之事比較精通,檢查一下我們也就放心了。”
蕭繼先放下筷子,語氣謙恭的一點頭:“好。”
不多時,二姐和爹孃都吃完了。只有大姐,吃了一碗之後,掏出帕子抹抹嘴脣有些意猶未盡,又叫她的丫鬟烈娜去給她又盛了一碗。
爹爹見了她的吃相,皺了皺眉,清癯的臉上現出一抹苦笑不得的神色,勸止道:“胡輦,你怎麼吃這麼多?罷罷罷,這一碗吃完就不要再吃了,再這麼吃下去爲父真是擔心你將來嫁不出去。”
大家聞言都善意的笑了起來。大姐從烈娜手裡接過碗,伸筷將面前那盤鹿肉全部撥進自己的碗裡,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的道:“爹爹這話可就偏了,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將我許配一個好人家,就不愁我嫁不出去了。”
“你這一張嘴啊,”孃親掩脣輕笑,有些責備道,“真是!”
我擡眸,伸手將垂在胸前的一縷髮絲撥向腦後,開口替大姐解圍道:“孃親也不必介懷,大姐性情使然,況且今日出去騎馬有些疲累,多吃一碗也屬正常。”
大姐將臉從碗裡擡出來,衝我嘻嘻一笑:“還是燕燕懂我。”
二姐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只是坐在一邊默默的把玩着右手手指上戴着的一個翡翠戒指。她面色恬淡,置身事外,雙眸一直盯着那戒指細微光滑的紋理。
好容易等到大姐吃完,我們起身告了辭正要離開,忽然爹爹略一擡眼,咳了幾聲,不動聲色的開口道:“最近爲父去了一趟後院的房間,那裡裝的全是雜物,堆得亂七八糟,許久都沒有人清理了。你們三個吃罷飯也無事,不如就去將那裡打掃一下罷,讓人看着也舒坦。”
堆雜物的房間就在我們的住處後面,那裡一向鮮有人去。繞過側門,我們三人拎着掃帚,拿着抹布,提了木桶,不疾不徐地走了進去。進去一看,險些傻了眼,這裡面真是破敗不堪,檐下結着絲絲縷縷的蜘蛛網,窗子也殘破,每一間都是塵土飛揚,空氣裡醞釀着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阿古驪等幾個小丫鬟依照爹爹的命令不敢進去,只是在院門外眼巴巴的守着。
父命不可違,我們三人略一踟躕,還是硬着頭皮一人挑了一間開始打掃起來。我去了第三間。伸手推開門,門閂上就立刻留了我的五個手指頭印,進去粗粗一看,這裡面堆積的是府上用舊用壞了的桌子椅子,橫七豎八的被隨意扔了一地。地上的灰塵積得已經有寸許來厚,窗子上半邊還是完好,下半邊如同豁了嘴巴的人一般,缺在那裡看起來顯得有些突兀。
我決定先將地面打掃乾淨再說。於是走出門,將掃帚拿在手裡,咬咬牙又重新走了進去。我從門邊開始掃起,一個角落旮旯裡也不肯放過。約摸幹了一個多時辰,灰簍來來往往不知清乾淨了幾次,這才勉強將地掃完。我放眼望去,雖然達不到鋥亮的效果,但好歹比剛進來那會兒強了不止一個檔次。接下來,便開始整理桌椅。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抹了抹額前的汗水,先將桌椅碼爲兩堆分好類,然後便開始琢磨能不能將它們修好。有些只是輕微有些搖晃,我將底下的腿加固加固也就罷了;還有的已接近散架,完全都不能用,我便將它們大卸八塊拆了當柴燒。忙活了好半天,這房間纔看上去整潔多了。我拿過抹布和木桶,將窗棱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又叫阿古驪去哥哥那裡尋了些窗戶紙,自己親自動手將其糊上。最後,我又挑了幾桶水,將整個房間撒了幾遍水,直到空氣中再也沒了那些難聞的味道,這才罷休。
剛放下心來還沒歇上一口氣,忽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燕燕打掃得不錯,將來一定能成大事。”
我聞言趕緊轉過身,輕放下手裡的木桶等物,衝來人略施一禮:“爹爹過譽了,不過就是打掃一間房罷了,實在是跟以後的事情扯不上邊。”
“未必未必,燕燕不必自謙,”爹爹擺擺手,邁步走進了屋,和顏悅色的望着我道,“如果連一個房間都打掃不乾淨,談何縱橫天下呢?”
“爹爹說的極是,燕燕受教了。”我將地面上放着的一些清掃工具收拾乾淨,這才隨着爹爹一道走出門。側臉準備來瞥一下其他兩個姐姐打掃得如何,結果一看,她們二人此時都已經不知所蹤,二姐收拾的還好,勉強能看得過眼。大姐就別提了,屋裡仍舊是一片狼藉,估計她只是拿着掃帚胡亂揮舞了兩把便應付了事。
“爹爹,兩個姐姐去哪兒了?”我緊跟上前頭爹爹的腳步,開口動問。
“她們去騎馬玩去了,” 爹爹腳步不停,有些無奈的以手加額,“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我們契丹人素來愛騎射,姐姐們的騎術也是響噹噹的呢。”不忍見爹爹爲我們操心,我便笑着開口安慰道。
爹爹聽了這話果然展顏呵呵一笑:“但願如此罷。”
出了這裝雜物的院子,阿古驪見我渾身髒兮兮的,像剛從灰堆裡撈出來似的,眉心一動,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我有些懊惱的衝她一瞪眼,她這才笑嘻嘻的吐了吐舌頭,不再取笑我,乖乖地跟在我身後。
爹爹走着,大概忽然想起一事來,忙住了腳步,回身溫和對我道:“明日你韓伯伯和你德讓哥哥要來,你就隨便準備一下罷。”
“嗯。”我略一頷首,斂了神色答道。韓伯伯麼?還有德讓哥哥?素來只是聽爹爹說過這韓匡嗣的大名,只知曉他是我們遼國的南京留守,與爹爹同職;至於韓德讓,我更是知之甚少。不知他們二人明日登門拜訪,究竟是來意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