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京之後, 我的右臂傷口由於未得妥善處理,變得愈發嚴重。日常穿衣、飲食、行走均需要人服侍,直讓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廢人一般, 莫名其妙地心情就糟糕起來。回眸望向文化殿窗外生機勃勃的明麗春色, 陽光溫暖和煦, 爲宮殿的琉璃瓦鍍上一層耀眼的明輝, 煞是好看。然而, 等到視線轉回受傷的右臂之時,我不由得愈發低落,直恨不得立即康復纔好。
試着用右手去端起桌上的茶盞, 指尖顫抖不已,待到好容易將茶盞略顯不穩的端於手心, 只聽得“咣噹”一聲, 茶盞自我手中滑落下去, 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茶水淋淋漓漓的灑了一地,猶冒熱氣, 那碎瓷片殘缺不全的躺在地上,亮閃閃的刺痛了我的眼睛。
韓德讓聽到動靜,趕緊疾步而入,目光掃到地上的殘片之時,目光一下子縮緊。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身邊, 輕柔地執起我的右手, 急切問道:“燕燕, 傷着沒有?我來看看。”
我打碎了茶盞, 心頭正覺泄氣, 見他體貼細心,方纔的惱意頓時消了一大半:“我沒事, 只是這茶盞……”
“人沒傷着就好。”韓德讓仔細檢查了一番,方鬆了口氣,將我的袍袖攏了下去。遠山眉一揚,他往門口視之,喚竹清進來收拾碎瓷片。
竹清應了一聲,腳步聲登時就響起。她掀簾而入,表情先是一怔,後又很快明白過來,一聲不響的躬下身子,將地面清理乾淨之後,施禮告退。
我垂頭喪氣的看着自己幾乎完全使不上勁的右臂,一股淒涼之感襲上心頭,思來想去,怔怔的掉下淚來。韓德讓眸光中現出心疼憐惜之意,面色一動,堅定的語氣響徹在我的耳畔:“燕燕,你只要配合孟大人將康復事宜做好,右臂還是有痊癒的希望。即使廢了,不還有我在你身邊麼?你要拿什麼,我去幫你拿,可好?”
沉重而緩慢的搖頭,我逐漸抑制住了眼眶間翻涌的淚意,澀然開口:“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來完成。”
他明瞭過來,目光掃向我未受傷的左臂,彷彿想起來了什麼,眼前倏地一亮:“若是你執意不肯假手他人,還可以依靠自己的左臂。”
我經他點醒,內心也是一動。從今天起,我準備來適應用左手替代右手,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事無鉅細,從頭再來,我暗自下定了決心之後,頓覺一直壓在心頭的巨石被移開了,輕鬆了許多。
即使折翼,也要像雄鷹一樣,勇敢翱翔。
約摸過了上十天,右臂逐漸趨於恢復,我已經能夠熟練的用左手做事。待得蕭丹慕前來請安,看到我用左手完成一幅酣暢淋漓的書法的時候,不由得大驚失色,訥訥地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語諼亦是驚詫不已,面上流露出佩服的意味。
“母后,您的左手書法絲毫不遜於右手,真是令臣妾大開眼界。”蕭丹慕的眼睛一眨未眨的緊盯着宣紙之上,似乎要將其盯出個窟窿來,口中嘖嘖稱讚。
“皇后過譽,”我雲淡風輕的將筆擱在一旁的硯臺上,自顧自的收好了宣紙,“哀家心裡有數。”
繞離了書桌,我緩步走了出來,擡眼望向天邊明媚的陽光,淡淡開言:“賢妃最近還是不承寵麼?”邊說,邊向文化殿外面行去。
“是,”乍一聽聞我提起蕭菩薩哥,蕭丹慕明顯一怔,一縷似有若無的愁緒染上眉梢,“自從失子之後,她整個人就失魂落魄,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連帶着對皇上也冷淡起來。”她緊隨我身後,寸步不離。竹清、語諼見此情景,也急忙跟上。
“哦,是麼?”我端莊大方的邁步,不疾不徐的走着,眸光裡閃現出一絲將信將疑的神色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當姐姐的,凡事還是要多幫她一把。”到現在爲止,我約摸可以看出來,蕭丹慕對蕭菩薩哥的關念的確是出於真心。
“是,臣妾謹記於心。”蕭丹慕頷首恭聲,懇切應道。
信步行來,不知不覺便走到染液池邊。此時正值初夏,這邊一片旖旎柔美的夏日風光在眼前緩緩鋪開。碧波盪漾,水色清亮,隱約可見魚戲藻間,自在遊樂。池邊的樹木幾乎在一夜之間撐起了遮陽大傘,偶有慵懶的陽光灑入樹梢,投下來破碎的光斑。不遠處,柳枝依依,嫩芽冒出,隨風拂動,搖擺不休。
旁邊一處淼音榭,內裡可供歇息之物一應俱全,我正巧覺得走路乏力,於是便略一側臉,輕聲道:“哀家欲去淼音榭坐坐,皇后意下如何?”
蕭丹慕豈有不允之理,連忙道:“那臣妾扶母后一道過去歇歇。”
一個拼接成的竹橋通往湖心的淼音榭。橋面不寬,但是平整,走來步穩,絲毫不擔心有摔下的危險。
坐定之後,我掀起眼瞼,憑榭眺望,一股舒暢之意油然而生。清風徐來,染液池波動不止,水光瀲灩,間或一兩隻鳥掠過去,纖細的爪劃過波光粼粼的水面,盪漾起一陣晃動的漣漪。臨榭觀水,對窗賞魚,果然別有一番情趣籠罩在心頭。蕭丹慕也沉浸在這一片山光水色之中,目不轉睛的盯着染液池瞧,眼眸隱隱閃着光。竹清、語諼隨侍在側,二人皆是目不旁視,垂手而立。
“哀家有一件事要請教皇后,還請皇后不吝賜教。”看了會兒風景,我將視線收回,對上蕭丹慕略顯蒼白的臉。
“母后客氣,有何事但說無妨,臣妾一定回答。” 蕭丹慕的目光透出一股迷茫之色,顯然不知我到底要問什麼。旁邊的語諼亦是面露不安的表情,擡眸飛快的看了一眼蕭丹慕,又忙忙的收回目光。
我垂了眼睫,面色波瀾不驚,把聲音放的極輕:“當初賢妃早產之時,你可曾懷疑過麼?”
“懷疑什麼?”蕭丹慕聽我提起這件事,面色不由得發緊,沉聲道,“母后莫不是懷疑,賢妃早產是被人迫害至此的?”
“此事僅僅是哀家猜測而已,並無真憑實據,”我閒閒的攏了攏手腕上的並蒂蓮紋翡翠鐲,眼睛盯着它細密緊緻的紋理,“哀家只是想知道,在賢妃懷孕之後,可否有過什麼異動?”
蕭丹慕在腦海裡仔細的搜索了一番,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卻仍舊一無所獲:“時隔已久,臣妾實在是記不太清了。不如,待臣妾親自過問了賢妃之後,再給母后一個交代,可好?”
我搖頭,靜默了半晌,方沉靜開言:“此事涉及到賢妃的傷心處,哀家不願她再揭開創疤,所以,就暫時先把此事放一放罷。”
“母后見教的是,臣妾疏忽大意,沒有慮到這一層。”蕭丹慕聽我一說,恍然大悟,連忙開口道。
“出來這麼久,哀家有些乏了,”我整理了下裙襬,翩然站起,目光並未看向蕭丹慕,而是投向渺遠的水面之上,“後日的慶功宴擺在元和殿,你去跟賢妃說,要她好好表現。”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能不能意會,就要靠她自己了。過於沉浸在失子之痛中,於她,徒添煩惱,有害無益。
蕭丹慕先是不解,不過很快就明白了我的一番苦心,恭聲道:“臣妾一定告知於賢妃。”
出了淼音榭,竹清扶着我,臉上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罷,”我睨了她一眼,復又重新專心致志的走路,“你是不是想問,爲何哀家要對賢妃那麼好?”
“娘娘聖明。”竹清被我一語道破心思,不由得垂了首,低聲道。
我絲毫未有怪罪她的意思,略一沉吟,方緩緩道出:“哀家不想瞞你,此舉的確有考慮。你也知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根本不配執掌鳳印,成爲一國之母。所以,哀家冷眼旁觀,想在這些嬪妃中挑出一個拔尖的,好扶植其榮登鳳座。”
竹清聽後,扶着我的手微微抖了抖,眼皮不禁一跳:“奴婢私心揣測,太后娘娘中意的是賢妃罷。”
“是她,不過原先不是,”我嘆息着伸手將鬢髮間月明珠碧玉點翠釵的理了理,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過去,語氣低沉,“你不妨猜猜,原先是誰?”
竹清皺眉思慮片刻,開口分析道:“妃位以下之人自然無問鼎鳳座的機會,現存三妃之間,德妃娘娘性子過於軟弱,奴婢揣度應該是元妃娘娘罷。”
“不錯,”我讚許的點頭,可轉瞬便有一縷似有若無的惆悵襲上心頭,“原本哀家認爲元妃所作所爲是爲了自保,是正當的反擊。她心思機敏縝密,即使有時候狡詐陰險,但仍舊是個可以扶植之人。但後來,她的舉止讓哀家愈來愈不喜,此人太過陰毒,不動聲色便可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自己好坐收漁利。”
竹清聽後不由得一震,滿臉難以置信之意。大概是她素日覺得蕭耨斤看起來端莊華貴,落落大方,沒想到背地裡竟是如此齷齪不堪之人。
我懶得再繼續這個話題,好容易平復了心頭的煩悶之意,不想再給自己找任何的不痛快。於是不再開口,收拾好滿腹心事,靜靜的走回文化殿。
對鏡視之,鏡中之人顯然已呈老態。膚色不再如少女般光滑細膩,眸間也無了過去的那般明動。年華不再,我索性坦然接受這個事實,並未濃妝豔抹來遮住芳華已逝的容顏,而是僅着淡妝,看上去平添了幾分端莊雍容之意。
我頭綰繁複鳳髻,濃密的烏髮間戴着華美純金鑲東珠步搖,淡掃蛾黛,淺施櫻脣。身上穿着一套紫色繞蝶錦繡輕羅裙衫,身披雲絲綴錦披帛,看上去華美大氣,不失爲一朝皇太后的風範。竹清彎下腰,細心地幫我整了整裙衫下襬,由衷讚歎道:“太后娘娘的風華不減當年,依舊是耀眼得不容人逼視。”
我情知她此言不過是奉承之語,當下也並未在意,淡淡回眸丟下一句:“此次慶功宴,就由安蘇隨哀家一道去罷。你依舊去那個地方守着,若有什麼異動及時通知哀家。”
“是,奴婢謹記。奴婢這就去告知安蘇,讓她隨娘娘一道去元和殿。”竹清應道,隨即施禮退下,疾步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普照,暖風薰醉。我不疾不徐的走出文化殿,帶上安蘇,緩步向元和殿行去。
偌大的元和殿,金碧輝煌,光彩熠熠。羊脂玉爲頂,上雕華美環繞龍鳳呈祥圖樣;紫檀木作柱,外刻盤旋之上的蝙蝠紋狀。最前居中一把金燦燦的龍椅,純金雕制,上面的龍紋栩栩如生,猙獰肅穆,宛若欲騰雲駕霧而起。隆緒坐北朝南,面色莊嚴,不怒自威,一股冷峻自持的氣質從他周身一點一點的散發出來。我步履沉穩的邁向太后鳳座,略一回身,端然坐下,帶動着頭上的步搖發出輕微的悅耳聲響。衆臣齊齊躬身行禮,拜謁完畢,文臣武官分列而立。文臣在左,武官居右,官位分明,座位齊整。
韓德讓身居顯赫官位,加守太保、兼政事令,兼任北院樞密使,拜大丞相,進王齊,總二樞府事,位列百官之首。他一身官服,在莊重之餘,愈發添了一份瀟灑俊逸。此刻,垂首侍立,目不斜視。蕭繼先位及北府宰相,站其身邊下手處,眉目清淡凝定,面色無波,超塵脫俗。
“瀛洲一戰,大遼軍隊擊退範廷召,殺死康保裔,大勝而還。此乃上天眷顧,天佑我大遼!”擲地有聲的話語從脣邊逸出,隆緒肅穆的眼光輪流掃過殿下衆人,俊朗的臉上表情威嚴。
衆臣紛紛下拜,聲如洪鐘的聲音迴盪在元和殿內:“皇上聖明,太后聖明!臣等恭賀大遼克敵之喜,叩謝皇上和太后娘娘隆恩!”
內侍侍立一旁,宮女穿梭席間。一道道精美佳餚被輪番端來,一壺壺清芬佳釀被接連呈上,處處彰顯出天家之貴氣。
單說我面前,此時就已擺的滿滿當當,幾欲放不下。
第一道菜:鳳舞九天。上選黃偏紅的鮮肉,雕爲鳳圖,周邊點綴香菜幾許,添了一份清新之感。
第二道菜:龍飛白水。置一滾鍋,湯汁泛白,熱氣騰騰,肉質鮮美怡人,酥嫩爽口。
第三道菜:血色燕窩。燕窩燉煮,枸杞、薏米添加入內,同時還放了冰糖,甜香絲嫋。
……
我啓筷品之,表面不動聲色,心底讚不絕口。
宮中舞女而上,和着絲竹管絃之音,翩翩起舞,熱鬧非凡。此爲古老的契丹舞蹈,大氣磅礴,使人猶如置身於激烈的戰場,內心沸騰難抑。
白天的鼓樂喧鬧仍舊未散,到夜晚又達到新一輪的高潮。衆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氣氛甚是熱烈。
竹清忽然步履匆匆走入元和殿,臉色緊繃,現出了少有的嚴肅。我見她這副表情,心下頓時明白了幾分,不由得悵然苦笑。她疾步走到我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我聞言又交代了幾聲,她這才忙忙退下。
見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元和殿,我一擡手滿飲佳釀,臉色微薰,略一回眸,看向身旁似乎已不勝酒力的隆緒,啓脣笑道:“隆緒,咱們母子很久都沒有在一起談過心了,是麼?”
隆緒今日喝的並不多,雖然俊顏微紅,然而黑白分明的眸色間卻是一片如洗清明。他恭敬地衝我一頷首,眼光有些迷濛之意在醞釀,聲音壓低:“的確,是朕不孝,懇請母后見諒。”
“話不盡然,你是個至純至孝的孩子,哀家知曉。”我輕微的搖搖頭,擱下了手中的和田玉酒盞,無聲嘆息。
“橫豎今晚無事,朕就陪母后在這宮裡隨意散心,不知母后意下如何?”隆緒眼眸中寫滿了歉疚之意,他坐直身子,期許的望着我開口道。
我含笑點頭,應允下來:“若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差了人去跟韓德讓說一聲,我隨即帶了安蘇和隆緒一道走出元和殿。嵐冰一見隆緒離開,自己作爲他身邊的領頭宮女,趕緊跟了過來。席間兀自觥籌交錯,舞翩音淌,偶有注意到我們走出的人,立即起身頷首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