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南京城的街道上,數以千計的燈泛着幽暖的白光,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生輝,一盞一盞被竹竿挑起高懸於衆人的頭頂之上。這裡人來人往,紅粉佳人盈盈而來,俊俏公子駐足高談,到處都是一派元宵節的勝景,熱鬧非凡,引人入勝。
天邊一輪明月來相照,如環,滿溢,穿雲而出,破風而來。月華如練,月華如水,飛瀉而下,流淌出柔和靜謐的氣息,點亮這一片光明的世界。銀盤處似乎隱約可見寂寞嫦娥舒廣袖,衣袂飄飄;孤獨吳剛掄斧鉅,光影昭昭。銀輝遍灑檐角,樹枝搖曳,纖影婆娑,“玉輪軋露溼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耶律璟微服出巡,悄自由上京趕向南京,周圍跟着的的侍衛也都穿的是便裝,隱在老百姓中,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這次隨行,除了我之外,耶律璟還特意帶了耶律賢,別的皇族子弟一概不帶,不知道是不是爲我和耶律賢製造機會。我神色淡淡不以爲意,耶律賢本來很是歡愉能與我一道出遊,可見到我之後,不知爲何眸光便黯淡了下去。
不遠處一盞兔子燈吸引了我們的注意。那隻紙糊的玉兔雪白透亮,遍體生光;背上刻有一行娟秀小楷:“日照雁陣過橫川。——打一字”
耶律璟聽了隨侍的耶律賢念出謎面之後,不禁搖頭一哂,不耐煩的道:“朕對這種詩文之類的東西最是不耐,賢兒,你說說,這謎底是什麼?”
耶律賢並不急於表現,而是回過頭看了一眼靜默一邊的我,輕聲笑起:“不如讓燕燕來猜,她可比兒臣聰穎多了。”
耶律璟一聽,撫掌道:“好啊,朕倒想試試燕燕的文采。”
我瞪了一眼耶律賢,這才笑看向耶律璟,低聲道:“不知對也不對,臣女認爲,這謎底應該是個‘春’字罷。”
“何以見得?”耶律璟聽後還是一頭霧水,再次瞟了一眼謎面,出口相問。
“這緣故晉王想必也很清楚,”你既然不讓我安生,那我也把你拉下水,“皇上還是問晉王罷。”
耶律賢眉骨一挑,搖了搖頭,鳳目飛快地閃過一絲愉悅欣慰之意,可又轉瞬即逝,被他恰到好處的掩飾過去。他上前,略一頷首道:“回父皇,雁陣爲人字形,春的三橫,橫過來就是‘川’字。”
耶律璟這才恍然大悟,連連“哦”了幾聲,眉心一動:“與契丹文字相比,這漢字還真是博大精深,難懂!難懂!”
“父皇也不必作此喟嘆,”耶律賢勾起脣角,臉上露出了適宜的微笑,“契丹文字與漢字各有千秋,一個是我朝自創文字,深入人心;一個是中原古老文字,源遠流長。”
“賢兒所言極是。”耶律璟點了點頭,顯然對這種回答十分滿意。
我心念一動,仔細打量了一下耶律賢,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其實一點都不熟,看上去有一種突兀的陌生之感。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欣喜的尖叫聲。我們忙回頭,見在衆人水泄不通的圍觀中,一中年漢子小心翼翼的用竹竿挑起一盞碩大無比的巨型琉璃燈,晶瑩剔透,散發出柔和的光輝,如暖玉融融。上書一行精緻的行楷,黑色的香墨力透紙背,細瞧之下亦是一條燈謎:"侍兒扶起嬌無力。——打一食品名"
食品名?我對食品方面涉獵不深,於是便開始仔細琢磨起來。這一首取自香山居士《長恨歌》一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描寫了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千古愛情絕唱。楊貴妃閨名玉環,那麼,這食品名是否與玉環有關係呢?驀地,思緒忽然飄回了幾年前——
“哥哥,哥哥,”年僅七歲的我一手拉着蕭繼先的袖子,在南京街頭隨意閒逛,另一手指着不遠處的一個攤點,“那香噴噴的糕點是什麼啊?”
走在我身邊的那個和我同齡的少年,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雙俊若刀裁的眉一挑,不置可否,拉着我便走了過去。他不緊不慢的從貼身所藏的錦袋裡摸出幾吊錢,聲音清淡的道:“大叔,來一份糕點。”
那小販麻利的包好遞給我,我一邊香甜的吃着,一邊拿出一塊湊到他嘴邊:“哥哥,你也吃。”
他微微搖了搖頭,溫言軟語的道:“哥哥不喜甜食,燕燕一個人吃。”
見我心有不甘的垂下了手,他面露不忍之色,側過臉,向小販打聽道:“這種糕點,叫什麼名字?”
那小販顯然也是個見風使舵的主兒,爲了贏得更多回頭客,忙口齒伶俐的介紹道:“公子有所不知,這糕點名喚‘玉環酥’。楊貴妃閨名爲玉環,沐浴後一片嬌態,用一‘酥’字可謂扣的天衣無縫,更表現了這糕點的好吃啊。”
……
“燕燕怎麼悶聲不語,是否有何心事?”身旁,耶律賢關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生生把我扯回現實。我略一怔忡,很快明白瞭如今的處境,忙展了客氣的笑意道:“怎麼了?”
耶律璟朗聲一笑:“燕燕可猜出了這謎底?”
“嗯,”我點了點頭,壓下心頭因回憶過去而忽然涌起的一縷感傷,“謎底就是……”
“玉環酥。”這聲音不是我發出的,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這個熟悉的清冷聲音是誰的。眼睛一下子變的酸澀起來,眼睫微微顫動。轉眼間,一身青衣的蕭繼先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身體微躬:“參見皇上,參見晉王。”
“蕭愛卿不必多禮,免了,快請起。”皇上似乎也怕在此暴露身份,忙止道。
蕭繼先一展袍袖站起身來,目光掃過我,那道素來波瀾不驚的眸子隱隱含了一股溼意,迷濛而又渺遠。他不再開口也不動,只是默默地盯着我,薄脣微抿;然而,那露出袍袖的顫抖指尖還是泄露了心底的隱秘。
“你們兄妹二人先在這裡敘敘舊,”耶律璟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識趣,見我和蕭繼先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便回眸衝耶律賢接着道,“咱們去別處逛逛。”他們二人的身影很快隱在喧鬧的人羣中,不見了。
“哥哥……”我一時有些情難自禁,忙飛身撲進他懷裡,感受那熟悉的體溫和心跳。頓時一股溫暖襲來,彷彿和小時候一樣,這溫暖從未變過。
他靜靜地立着,伸出手輕輕地揉着我的發頂,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燕燕,你在宮中,可有人欺負你?”他的手逐漸從發頂轉移,輕柔拂過我的臉,卻摸到一個淺淡的傷疤,記得還是那次跟耶律璟說完話之後,回去時不慎磕到門檻留下來的傷痕;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手一抖,聲音如寒冰般傳來。
“沒有人欺負,”我搖搖頭,固執的抱緊他不肯撒手,眼裡閃過一絲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的厲芒之色,“即使有人欺負,燕燕也會憑着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我的燕燕,長大了……”他感慨,喟嘆,“沒想到才過了這幾個月,果真……長大了呢……”語畢,他不顧我的撒嬌,緩緩鬆開懷抱,將我與他自己隔開一定的距離。
我明白他舉動之意,即使是兄妹,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依舊還是不妥。他爲了我的名節,爲了我的事情,簡直是操碎了心。心念一動,臉上不禁現出了悵惘頹然之色。
“燕燕,請原諒哥哥。”他忽地開口,清亮如水的眸子停留在我臉上,捨不得挪開。
“燕燕明白的,” 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聲音不着痕跡的放柔,“他呢……可好?”
蕭繼先略略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這個“他”所指何人;他眸色一下子加深,變得有些難懂,聲音也有些低悶:“他似乎不怎麼好。”
我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心下大駭,忙拉住了對面之人的袍袖,手指顫個不停:“哥哥,你快告訴我,他究竟怎麼了?”
“聽爹爹說,韓伯伯又給他許了一門親事,耳聞是富可敵國的李家小姐……”
李家小姐?
還能有哪個李家小姐?
只可能是……李晚聲……
我感到一直支撐自己的那股力量頓時消耗殆盡,心中大慟,似乎是被人抽了魂魄一般,什麼知覺都沒有了。耳邊似乎傳來了蕭繼先焦急的呼喊,然而這聲音漸漸飄渺,我努力想去聽卻怎麼也聽不清楚。
回到蕭府之後,夜影闌珊。我躺在牀上,將睡未睡,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像煮粥一般。額頭燙得嚇人,雖然隱約有意識感覺得到不停地被人敷上熱帕子,卻是一點作用也不起。我心裡似明似暗,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眼波一掠,面前是一片大紅,大紅的房間,大紅的牀鋪,大紅的新人……那對新人轉過臉來,是一臉興奮的李晚聲和一臉木然的韓德讓。她在妝飾,他在拜堂,只空餘一個我,一個多出來的我。我手拈絹帕,笑着說着一些連自己都覺得虛僞的祝福語,眼中卻早已淚光點點。心,彷彿被生生撕裂開來,痛得已是無法形容!
"燕燕,燕燕,你醒醒……"一股大力猛烈的搖晃着我的肩膀,耳邊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傳來,好像離得很近,又彷彿隔得很遠。
我淚流滿面,眼前是一片無休無止的黑暗,它席捲而來,取代了原來刺目的大紅。
"燕燕,原諒我……我求求你醒過來啊……"一聲又一聲,像纏綿的嘆息,像痛徹的低吟,更像涌動的深情。恍惚間,一滴滴淚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兀自滑落下去,似乎是想在我的心上烙下一個個滾燙的烙印。
我好像恢復了意識,略微咳嗽了幾聲,費力的睜開眼睛,悠悠轉醒。入目處,只見面前的那個男子狼狽的轉過臉去,慌忙擦掉眼淚,鼻音濃重的道:"你醒了?"
我用胳膊將身子撐起,將額前的熱帕子取下,任由三千青絲隨意披散在肩頭。四處打量一番,發現自己還躺在熟悉的閨房裡,心頭不禁一陣恍惚,有些不確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韓德讓將我的被角仔細的掖好,這才關切的湊近:"餓了還是渴了?想吃什麼,我去給你拿。"
我盯着他那烏黑深邃的眼眸,滿腹的辛酸委屈一下子涌上心頭,啞聲:“德讓哥哥……”
他眼中閃爍着無盡的憐惜與心疼,大手一撈,將我連人帶被擁進懷裡,指骨修長的十指與我交錯緊扣,一刻也捨不得放開。
我將依舊不怎麼清醒的腦袋擱在他肩頭,逸出了一聲滿足的低嘆,喃喃開口道:“德讓哥哥,你與晚聲……”
“我和她什麼都沒有!”韓德讓忽然激動起來,一臉急切的道,“一切都是家父的意思,現在還未下定,我是不願意的。”
聽了他的話,不知爲何,我稍稍放下心,慢慢仰起臉對準他的眸子:“德讓哥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爲什麼回來了?”
“你忽然昏倒,你哥哥就稟明瞭皇上,請求在家靜養,說是有利於恢復。皇上想了會兒,無奈只得答應了下來,和晉王一道去了南京行宮,住段日子才走,那晉王他……”韓德讓溫言解釋,忽然住了口;那雙好看的遠山眉微攏,烏黑深邃的瞳孔裡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怎麼了?”我其實並不怎麼好奇耶律賢,倒有些好奇韓德讓此刻的表情。
“不過是交待要我好好照顧你云云。”韓德讓模棱兩可的回答道,眉心處有掩飾不住的憤慨。
我啞然失笑,伸出左手摟了摟他的肩膀,右手豎起在他脣邊,低聲嬌笑道:“原來德讓哥哥在吃醋呢,呵呵。”
“別笑,我是說認真的,我哪有……哪有吃醋來着……”韓德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湊過去一一吻遍,眸光逸出一縷深情,對着我繳械投降,“好吧,我承認,我就是在吃醋……”
鬧夠了,我便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懷裡,伸手無意識的把玩他垂在胸前的一縷頭髮,聲音低低的道:“德讓哥哥,對於將來,你是如何打算的?”
他的目光瞬間深邃如海,臉色也煥發出和平日裡不一樣的光芒,略一沉吟,便沉聲道:“放眼朝堂,將來即位之人,晉王的勝算較大。我們韓式一族和你們蕭氏一族全都或明或暗的站到了晉王一邊,估計他的霸業也就指日可待。”
“看來,很有可能皇位又重回到世宗一系的手中。”我默默點頭,耶律倍一系的確有重新奪回皇權的實力,而耶律德光一系、耶律李胡一系未必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又是一場劫難。當今聖上耶律璟爲德光之子,然而卻無後,無力繼承也是意料之中;耶律李胡一系中如今也只剩了耶律喜隱還算是個人物,有一定的勢力。說起這個趙王耶律喜隱,他數次謀反,野心勃勃。在應歷十年(960年)十月,耶律喜隱發動他的父王耶律李胡以及一幫族兄弟,陰謀作亂,準備在耶律璟外出遊獵之時取而代之。後來由於走漏了風聲,計劃未實施就被打亂,一干相關人等皆下獄,耶律李胡抑鬱而死,耶律喜隱後被放出。結果他還是不知收斂,不久之後又發動謀反,結果再次下獄,這次就沒上次那麼幸運了,未放出。
“是啊,我堅信我們兩家的政治眼光,”韓德讓略一頷首,大手摟住我的腰肢,指骨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衣料,“晉王的野心也不容忽視,我心內清楚,他的目標絕不僅限於遼,稱霸中原亦是他內心的夙願。”
逐鹿中原!
我的內心一下子也激盪起來,忙靜下心細細分析:“後周一直是遼的強勁對手,後被趙匡胤陳橋兵變奪了皇位,建立宋朝。他們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已在應歷十五年(965年)攻破後蜀,今年把目標虎視眈眈的對準了北漢,實在是我朝心腹大患。至於那些南唐、南漢之流,雖也稱雄一方,然而地理位置偏南,不利於統治,況且又人寡兵弱。”
“趙宋王朝的確是不容小覷,”韓德讓“唔”了一聲,讚許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那昔日清潤睿智的眸間閃動着一股攝人心魄的光芒,“或許,遼和宋,遲早會有一戰。”
他的目光像深不可測的漩渦般將我吸引進去,我怔怔的擡眼,靜靜的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如黑曜石般閃耀,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