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一推開窗,就看到外面成了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天氣陰沉沉的,雪仍舊在下,而且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簇簇落下。無數白色的小精靈在空中飄舞、打旋,落在人們的頭上、肩上以及房頂屋檐上,不到一會兒整個世界就白花花的一片。淒冷的寒風裹夾着雪花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阿古驪拿着我的月白大毛坎肩走了過來,輕輕給我披在身上,跺着腳往手心裡呵着氣:“皇后娘娘,天冷,多穿些。”
我仍舊是癡迷的望着外面的雪花,不禁伸手接了一片,仔細端詳起來,口中隨意說了一聲:“嗯,你也是,別凍着了。”那片雪花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很快便融化開來,留下一道冰冷的水漬。
知道此時屋內只有我和她二人,我於是放低了聲音,沉聲道:“最近,採雪和高勳還有聯繫麼?”
阿古驪搖了搖頭,不假思索的篤定道:“自從上次奴婢偶然見到他們在一起說話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我暗自思索,大約是他們有所警覺,所以做事才更加小心謹慎,也難怪阿古驪抓不到什麼把柄。這麼一想,我的心頭更覺得煩悶,剛纔看到下雪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無蹤,於是轉過身,走到燃起的香鼎旁邊,怔怔的擡起手按在它上面。
是麼,轉眼間已經迎來了保寧三年(971年),可是高勳他們還並未露出絲毫破綻來。倒叫我一時半會兒放鬆了警惕之心,靜待事情發展。
“燕燕,在想什麼呢,這麼專注?”不知何時,耶律賢已經下朝而來,他的臉色凍得有些青白,鳳目微凝,身上披着的大氅上面落上了好些雪花。阿古驪請安之後忙走上前,幫他解下大氂,仔細的拍打掉上面的雪花,抱着它放在炭火盆上小心翼翼的烤乾。
“只不過都是胡思亂想罷了,沒什麼好說的。”我見他回來,於是將懷中暖和的小手爐遞給了他,他伸手接過,慢步走到書桌旁邊坐下。
阿古驪見我和他在此,不敢打擾,又抱着耶律賢的大氅輕輕悄悄地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耶律賢坐了一會兒,忽然額前大滴汗水流下,面色痛苦的有些扭曲,雙手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緊接着,渾身都不受控制的發起抖。我知道他的風症又犯了,忙離開香鼎快步走到他身邊,並未說一句話,只是用身體緊緊摟住他。
他伸手抓牢我的衣襟,在我懷裡抽搐了一會兒,口裡發出難受的低吼,我一時看得有些心驚肉跳。過了好半晌,才逐漸平靜下來。然而,他整個人還有着病痛後的驚悸,喘了片刻才慢慢放鬆了自己抓緊我衣襟的手:“燕燕,別擔心,我沒事了。”
我掏出自己的錦帕,幫他擦拭着額前的冷汗。他卻忽然眸色一沉,那雙素日冷靜的鳳目裡煥發出毫不遮掩的怒意,伸手大力的將我一拽。我正在專心致志的幫他拭汗,不妨頭被這麼一拉,整個人失去平衡,頓時倒在了他的懷裡。我不禁低呼一聲,柳眉顰蹙,有些埋怨的道:“幹什麼啊?”
他的劍眉微沉,面色冷峻的可怕:“你猜,今日在朝堂之上,那幫大臣怎麼說?”
我見他面色不豫,自己也不敢馬虎大意,忙把呼吸都放輕了:“他們說什麼了?”
“他們說,偌大的後宮只有皇后一人,爲防止蕭氏擅權,應該多立幾個后妃。而且,還說皇后入主中宮已有兩年,卻並無子嗣,應該廣納嬪妃開枝散葉。”耶律賢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了這番話。
我聞言眉梢一動,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蕭氏擅權?這真是可笑,爹爹不在了,哥哥是繼子,我又沒有外戚可以依靠,何來擅權一說?”
他輕柔地撫摸着我的臉頰,帶着一種粗糙的觸感:“所以說,我全給駁回了。我要那麼多妃子做什麼,只要有燕燕一個,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能說不感動,我直直的盯着他那雙繾綣深情的鳳目,囁嚅的吐出一句:“謝謝你。”
“燕燕,給我生個孩子吧,不僅是爲了堵住那幫大臣的嘴,重要的是,我想要做父親了……”他喃喃開了口,一隻手探上我的髮絲,無意識的打着旋。
我心念一動,沒待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將我打橫抱起,腳步堅定地朝着牀幃走去。
羅帳散下,芙蓉帳暖。
他帶着我滾到了牀上,將錦被抖開罩住我倆。他的身軀滾燙,脣不安分的湊了上來。
從此一路春光瀲灩,風景旖旎。
兩行清淚,順着我的臉頰緩緩流下。這一刻,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對於身上的這個男子,我想我是恨的,怨的。就是他,害得我和韓德讓無法相守;就是他,害得我失去了爹爹。喪親之痛,離別之苦,都是他強加於我的。眸色微動,一道精光忽然閃現在我的眼睛裡,我不由得抓緊了旁邊被褥的一角,狠狠咬脣。
次日清晨,窗外一片明亮,好像是茫茫積雪的反光。我下意識地睜開雙眼,身邊的人已不再,餘溫猶存,被褥中還留有那人身上獨有的清淡龍涎香。我心頭一跳,不由自主的有些不安,雙手大力的抓緊被角,略一探身坐起。昨夜發生的事我隱約還有些印象,臉不禁一紅,四處張望。
“醒了?”珠簾一動,被輕微挑起;緊接着,一道熟悉瘦削的身影疾步而來,手裡還端了一個梨花木製餐盤。
我順着聲源望了過去,正對上一雙含情鳳目,心情一時之間有些複雜;脣角不禁哆嗦了一下,悄聲應道:"嗯。"
耶律賢走到牀邊,把手中的餐盤小心放在一邊的凳子上,輕輕地將我的衣服一一遞過來,讓我穿上;見我星眸微蕩,粉面含赤,他眉梢一動,微微一笑,溫柔繾綣的道:“燕燕,昨夜睡得可好?”
我聞言更是不知所措,漲紅了臉側身向裡,低聲道:“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他詫異的一挑劍眉,含笑瞅着我。
“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這麼好,”我將腦袋埋進錦被,聲音小小的,悶悶的,“你明知道我心裡沒有你,這麼做又是何苦呢?”
他坐在牀邊,手指輕輕的撫摸着錦被上繡着的鴛鴦戲水紋樣,好半天方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沒關係,就算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我,只要能一直呆在我身邊,我也就知足了……”他的手一擡,將我蒙在臉上的錦被撥開,鳳目中閃動着一意孤行的堅決,一眨未眨的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無奈的放下錦被,喟嘆:“若是沒有中和節那次相遇,該有多好……那麼,我就會和德讓哥哥安安穩穩的過上一輩子……”
他大力的攥緊我的手,鳳目裡隱隱有惱意:“我不後悔!若是沒有那次相遇,我會遺憾終生的!”
我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手抽回,惻然開口:“但是,我的心裡只有德讓哥哥,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可是,你的韓德讓,他最近就要娶親了,”耶律賢慢慢眯起眼,表情也變得有些古里古怪,“我特意允許他在上京舉辦婚事,隨即便可帶着家眷回南京赴任,接韓匡嗣的班,擔任南京留守,你看如何?”
我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彷彿失魂落魄一般,指尖微微發顫,聲音簡直不像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來的:“何時?”
“下下月初,還有兩個月的時間,若是你想去,我陪你一道。”耶律賢小心翼翼的揣測着我的心思,提議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參加吧,”我幾乎是從嗓子眼裡逼出了這幾個字,說完之後,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呼呼的冷風灌進,比外頭的冰雪還要冷,“皇上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麼?”
他憐惜的看着我:“你說。”
“我想出宮,”我瞬也不瞬的看着他,誠懇的請求,“求皇上賜給我能夠隨時出宮的令牌。”
“你想去找他?”耶律賢的臉上多了一抹淒涼諷刺的笑意,看上去是那麼蕭索。
“不,不是……”我心虛的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蠅,“我還可以回南京,去看哥哥他們。”
耶律賢面無表情的站起,神色立即冷了下來,硬邦邦的吐出一句:“此事,容後再議。”
待他一走,阿古驪立即蹭了進來,看了看我的神色,小聲開口:“皇后娘娘,奴婢方纔正準備進來,無意間聽到了您和皇上的對話,是奴婢的過錯,請娘娘責罰。”
“這等小事有什麼好罰的?”我瞟了一眼耶律賢端來的餐盤,只見裡面有羊□□、奶酪、還有燕窩粥小菜,然後將目光收回,看向一臉欲言又止的阿古驪,輕聲叮囑,“以後注意些也就罷了,下不爲例。”
阿古驪咬了咬嘴脣,似下了很大的決心般,忽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面,顫着聲音道:“奴婢,懇請娘娘帶奴婢一道去參加韓大人的婚宴……”
我心旌一蕩,目光瞬間帶上了一絲憐惜之意,掀開錦被跳下牀,親手將她扶起:“好,本宮帶你去。但是,即使我們去了,又能改變什麼呢?”
阿古驪的神色一下子緊張起來,滿臉通紅急聲分辨:“奴婢不敢……奴婢……”
“其實大方承認也無妨,你自幼隨本宮一道長大,你的心思,本宮也猜出個七七八八了。”我有了片刻的失神,怔了一會兒方柔聲開口道。
“奴婢的確……喜歡韓大人……”阿古驪掙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心一橫,道出深藏內心隱秘的心事;她那張俏臉上悲傷之色肆意漫延,眼淚簌簌而下,哽咽道,“這只不過是一個奢望罷了……奴婢只求遠遠的看着他就夠了……”
我聽得心頭更是不忍,聯想到自己的心意,越發感到痛徹心扉,陪着她一道流淚。
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曾經幻想我們伉儷情深,白頭到老;曾經幻想我們舉案齊眉,深情相伴。怎麼會料到,如今的我們,一個在深宮靜數落花有淚,一個在殿外遙望冷月無聲。當命運的齒輪緩緩轉動,當一切都沿着預定的軌道慢慢進行,等待我們的,難道就是這麼一個無言的結局麼?
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時間過得很快,彈指一揮間,一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吃了午飯,天色如洗。喊了阿古驪隨意在這宮裡散散心。冬天的寒意仍舊籠罩在上京城的上空,雪已停,但未化,我的鹿皮小靴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分外有情趣。阿古驪也收起了悲傷的情緒,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剛走了沒幾步,迎面就冤家路窄,走來一個冰冷孤傲的男子。他遠遠的瞧着我,目光有悲有憐,棱角分明的臉龐閃過一絲決然的心慟。我衝他禮貌的略一頷首,轉過身,朝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燕燕!”他腳步未頓,踏過積雪,揚起一陣的雪霧,聲音焦急,隱含了一絲薄怒之意。
我站住,回眸看向那個朝我飛奔而來的男子,有些詫異的道:“耶律斜軫,你爲何會在這裡?”
“隨意走走,”他的眸子裡既有意外相見的喜悅,又有禮教束縛的無奈,“不知燕燕去哪裡?”
“御花園。本宮雖知此時百花凋殘,並無美景,但還是想去瞧瞧一下冬日慘淡的景色。”我耐心的解釋,眼光隨意掠向別處。在這如此寒冷的時節,御花園應該只有傲雪梅花了罷。白梅素雅,紅梅嬌豔,園內引瑟臺或是挽芳亭都可供賞雪小憩。
耶律斜軫仔細的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開口篤定道:“燕燕,你不開心。”他用上了斬釘截鐵的語氣,未有絲毫不確定的成分。
“是。”果然不愧是和我一同長大的,對我的心思瞭如指掌。我索性敞開心扉,爽快的承認道。
耶律斜軫露出了一副瞭然的表情,轉念似乎又想起來了什麼,眉心一沉:“韓德讓要娶親了,到時候你去不去?”
“去,爲什麼不去?”我倔強傲然的擡首,免得眼淚忍不住從眼眶中滑落。
“唉,唉……你就是太傲強了,”耶律斜軫俊顏上閃過心疼之色,“何苦這麼爲難自己呢?”
“這不是爲難,而是成全。”我黯然垂眸,淚凝於睫。
耶律斜軫沉聲道:“即使我們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不開心。既然你那麼喜歡他,我也就認命,只要你能過得好,我願意成全。那什麼御花園就別去了,馬上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們有什麼話就好好說說吧。”
我心頭一跳,不由自主的緊盯住他的眼眸,不敢置信的喃喃道:“你是說,本宮可以去見他?真的麼?”
“真的,”耶律斜軫並未猶豫,就給予了我肯定的答案,“我知道他在上京的住處,你就隨我一道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