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兒進來說耶律休哥有要事稟告的時候, 我正在文化殿內擺弄那巨大的香鼎,盈袖微揚,手執一金色香鉢, 舀了香料輕倒入鼎中。須臾, 一陣似有若無的馥郁芳芷縈繞在空氣中, 緩緩散開, 逐漸消失不見。
六月暑熱, 蟬鳴陣陣,驕陽似火,熱風拂面。
“進來吧, ”偷眼瞥見珠簾處影影綽綽,我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掏出錦帕仔細的擦乾淨了手指, 脫下繁式華美的鳳仙花護甲, 緩緩回身,“請坐。”
“微臣不敢。”耶律休哥大踏步邁進, 依舊是那麼謙遜,從不居功自傲。
我得體大方的微微一笑,心下暗歎不已,踱步走向桌子那邊,略一掀起裙襬, 端然而坐。伸手拿過銀色印花牡丹茶壺, 我姿勢優美的將其略傾三次, 將茶水倒入一個玉杯中, 然後拿出另一個小茶杯, 將它倒扣在那玉杯之上。手掌一覆,兩個茶杯就倒了個位, “愛卿,請。”
耶律休哥不忍拂了我的好意,於是也隨即坐下,見了我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之後,眼前不由得一亮:“太后娘娘這姿勢可是標準的鳳凰三點頭啊。”語畢,伸出手恭敬地接了玉杯,面色一動,嘖嘖稱讚:“這茶,是上好的日鑄雪芽罷。初品略苦,再品苦意稍淡,三品才能回味出那一縷不易察覺的清香。”
他顯然也是個懂茶之人,論起茶道來也是頗有心得。之所以要邀他共同品茶,是因爲我與他都是殺氣太重之人,在這暑氣漫延的時節,正需要靜下心來好好思量。擡手端起茶盞,細抿了一口,語氣恬淡,波瀾不驚:“你急着從南京趕來見哀家,可有要緊軍務?”
耶律休哥並未忘記此行之目的,一直在找機會開口言及,此刻見我主動相問,趕緊擱下玉杯,斂了神色道:“據探子回報,這段時間宋威虜軍糧饋不濟。趙光義有意運送輜重數千輛接濟威虜軍,以補給戎資。”
我眉梢一擰,斂神沉思。若是宋軍糧草供給上,對我們而言又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不如趁此機會一舉殲滅他們的護送輜重隊伍,將這些糧草搶奪而來據爲己有,亦可補充我方軍需物資。心念及此,我不禁擡眸,看向對面那個威風凜凜的戰將。他的臉上同樣有着對戰爭的狂熱,對勝利的渴望,眼中流露的神采和我幾乎一模一樣。
“太后娘娘,您的意思是?”耶律休哥小心的揣摩着我的心思。
“這次,哀家陪你一道去南京。不過,動靜不會弄的太大,皇上無需御駕親征,由韓大人協助在上京處理政務。”我凝思片刻,平靜地開口說道。
“如此甚好。”耶律休哥恭聲道。說畢,一口飲盡杯中豪情。
人走,茶涼。
統和七年(989年),七月,我隨耶律休哥一道去了南京。
走之前,韓德讓一臉擔憂的神情,不放心我一人去戰場,再三語及要慎重考慮。我卻是一腔壯志凌雲盪漾在胸,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便頭也不回的跨馬絕塵而去。
趙光義見軍資短缺,於是命定州都部署李繼隆、副都部署孔守正、鎮州副都部署範廷召等率鎮、定二州轉餉兵萬餘護送輜重數千輛接濟威虜軍,以補充軍需。
天氣愈發炎熱起來,驕陽四射,燃燒起濃烈刺目的光芒。
“你覺得此戰應該如何打?”我放慢了馬速,望向離我不遠處那一魁梧穩重的身影。
他勒轉馬頭,向我這邊急速奔來。只聽得馬蹄聲“得得”響起,轉眼間,他就已和我並駕齊驅,沉穩開口:“微臣願意率數萬精銳騎兵深入宋境,襲擊其護糧部隊,太后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嗯,一切小心,”頓了片刻,我忽然急急補充道,“不如,哀家也隨你一塊去罷。”
他聞言,略吃了一驚,好言相勸:“太后娘娘千金貴體,冒險深入恐有不妥。”
我擺手:“哀家已經這麼決定了,多說無益,出發吧。”
遠遠望去,迎面而來的隊伍井然有序,戒備森嚴。粗略估計,這前來的宋軍巡邏步騎約有千餘,看上去黑壓壓一片,莊嚴肅穆。
耶律休哥徑直尋找護送糧草的軍隊,對這些巡查騎軍全然未放於心上,命部隊疾驅南下。晝夜行進數十里,在唐河、徐河一帶安營紮寨,稍作休整,明日接着趕路。
我只覺心頭直跳,隱隱約約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夜不能寐,於是披衣坐起,靜默凝思了片刻,點了燈,從枕下掏出一本兵書細細研讀。
不知爲何,總有些心浮氣躁,越看越慌亂,索性“啪”的一聲合了書,悄悄走出營帳。
月色如洗,不知不覺已經四更天。再過一會兒,就是用早膳的時辰了。最近總是淺眠的很,我早已習慣。一個人漫步行走,怔怔的眺望着徐河波光粼粼的水面,耳邊聆聽者潺潺的水聲,一顆心,頓時靜了下來,逐漸撫平了浮躁。
不遠處似乎響起了什麼聲音,待我仔細探究之時,卻並未有任何發現。
大概是憂思過重,睡眠不足,所以纔出現了幻覺吧。我試着這樣安慰自己。那種奇異的不安感覺剎那間又浮上心頭,揮之不去。讓我一時之間有些神情恍惚,於是下意識的狠狠咬住了雙脣,擡腳便向耶律休哥的營帳那邊奔了過去。腳步凌亂匆匆,正如我,此時幾乎要跳出胸口的心。
“太后娘娘?”他顯然是剛從熟睡中被驚醒,聲音略微有些沙啞,神思還未完全恢復。
“嗯,是哀家,”待其窸窸窣窣的穿好衣物之後,我再也顧不得什麼,掀開簾子一步就跨了進去,鄭重其事的道,“不顧那幫宋軍巡邏步騎,哀家總覺得有些不妥。”
耶律休哥臉色一變,目光幽深,臉部輪廓在黑暗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太后娘娘可是得知了什麼緊要軍情麼?”
“並無,”我柳眉微挑,聲音晦澀,“我們還是早做些防備的好。”
耶律休哥在營帳內不停的踱着步,擰眉思索,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甫要開口,忽然有人掀簾而入,隱約有茶盞盤碗之聲傳來。我們同時往那裡望去,只見進來的是兩個軍士,手中端着早膳。
外面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晨光熹微,一點一點的透了進來。
耶律休哥見我在此,不敢造次,於是便恭請我用膳。
我竭力平復了一下心情,正感到肚子有些餓,於是也不想推辭,伸出手欲拿一個包子。外面忽然傳來了突兀的喊殺聲,慘絕淒厲,叫我嚇了一大跳,脣角一抖,下意識地將手縮回。不料,此舉卻將那托盤打翻,只聽得“咣噹”一聲,早膳全部都掉在了地上。
“偷襲啊……”
“殺——”
各種各樣的叫喊聲響起,耶律休哥迅速對那倆軍士冷聲吩咐道:“保護好太后娘娘,若有什麼差池,你們就別想要命了!”語畢,疾奔出營帳,飛快前去查探情況。
我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大,滿滿的幾乎要膨脹出來。拼命按壓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我慌不擇路的隨之奔出。
“太后娘娘!”那倆軍士顯然也慌了,急急地喚我。
我卻無心去管,入目處,一片混殺的殘酷場面。宋軍騎兵來回奔馳,殺氣騰騰,手中□□上的紅纓隨風拂動。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響起,一片血紅的液體激射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道悲慘的弧線。遼軍屍體堆積成山,還在不斷增加,活着的也是驚慌失措,面如土色,抵禦不利,奔走哀號着逃命。
我感到自己的眼眸裡幾乎要溢出血來,隨手抓了一個遼兵,緊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詢問:“這是怎麼回事?戰況如何?耶律大人呢?”
那人抖成一團,聲音顫抖得幾不成句:“宋軍騎兵從……從我方側後突襲其營,已經斬殺皮室軍將領一人……耶律大人去向不明……”
我頹然無力地鬆了手,那人如同得了大赦令一般,連忙狂奔而去。
懵懵懂懂間,似乎有一人將馬繮繩塞進我的手裡,聲音並未見任何慌張之意:“太后娘娘,快走!”
我擡眸一望,見耶律休哥騎在馬上,手裡牽着另一匹馬,目光深沉如海,後心處還顫巍巍的插了一隻羽箭,大概並未傷到要害,所以暫無性命之憂。我心下一酸,不敢拖延時間,連忙縱身跨上馬,手中鞭梢一揚:“駕!”
遼軍迅速集合,奪路潰奔,傷亡極大,且戰且退。
後有追兵前來,顯然絕非方纔宋軍,而是另一支隊伍。當先將領兩人,不知是何等身份,急追不捨。
耶律休哥分心瞥見,不由得立即掉轉馬頭,沉聲道:“太后娘娘,你先走!微臣回去會會那倆宋將!”
他的意圖我如何不知,不過是爲我爭取逃跑的時間罷了。柳眉顰蹙,正要開口拒絕,他卻忽然眸色一緊,揚聲道:“得罪了!”立即掏出利刃劈向馬尾處,馬兒吃痛,一聲長嘶,瘋狂的向前面跑了起來。身後一些將領連忙揚鞭跟了上來,還有一部分追隨了耶律休哥而去。
周圍的景緻迅速在眼前倒退,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襲來,我感到胃裡翻江倒海,心臟震顫得極其厲害,帶動着五臟六腑都難受得絞在一起,特別想蹲下身狂吐一番。身下駿馬已經狂奔了十餘里,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漕河,人馬俱是疲憊不堪。
前頭忽然一陣騷動不安,隱約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緊張得幾乎要從馬上跌落下來,五指大力攥緊了繮繩,掌心被磨得火辣辣的痛,皮膚已被擦破。心跳如擂鼓,腦海裡有一千個一萬個聲音在不停的叫囂:吾命休矣!
隨着一陣塵土飛揚,馬蹄聲越來越清晰,果然有一路宋軍迎面而來。當先一將,臉上原本嚴肅異常,待看清楚了我的臉之後,先是一怔,脣角立即勾起了痞痞的笑意,目光現出了欣然之意,縱馬馳騁如風而來。
我仔細一瞧,像是活見鬼般,瞬間變了臉色。距離高梁河之役正好過了十年,他比之上次所見,面色染上了歲月的風塵,然而那雙眸子,卻依然戲謔如舊。
“蕭燕燕,我們又見面了,”雖然隔了較遠的距離,他的聲音依舊無比清晰的傳入我的耳邊,“這十年來,你可害得我好苦!”
我見躲藏不了,只得迎敵而戰。手中腰刀緊握,由於使的力道太大,手心隱隱見了汗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休要胡言亂語!”
孔守正舉槍迎面刺來,我不敢小覷,立即拿腰刀去擋。霎時火光四濺,槍柄與刀鋒相抵,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他迅速抽回槍,極力避開我的刀鋒,橫槍一刺,此招兇險萬分,咄咄逼人。我趕緊閃向一邊,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生怕一不留神就從馬背上摔了下去。手中腰刀下意識的一隔,正好堪堪架住。我不由得鬆了口氣,明白自己剛纔已經在鬼門關那裡走了一圈,暫時躲過一劫。
雙方部下此時一片混戰,衆人都殺紅了眼,漫天紅雨,幾乎成了慘烈的肉搏戰。
孔守正勒住馬頭,看向我的目光裡多了份敬意。他喘息了會兒,似忽然憶起一事來,那張長得還算周正的臉上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來,聲音彷彿也變了調:“十年前你那一踢,差點兒害得我不能人事……你說說,我該如何懲罰你?”
我聞言險些要啞然失笑,幾乎忘了自己身處血肉橫飛的戰場。心念一動,我急忙收拾好思緒,不敢放鬆任何警惕之心,目光戒備的瞅着他。
他估摸着原想借此機會讓我放鬆下來,好趁機偷襲,結果發現我絲毫沒有上當的意思,面色不禁一變,多了些狠厲之色,出招愈發毒辣,招招奪命刺來。我神經繃緊,密不透風的揮刃抵抗。面對他的先發制人快手連攻,我咬緊牙關,把出平生所學,拼力抵擋住,這才勉強招架,沒有處於下風。
孔守正鬥得正酣,目光瞥見我身後,神情微動,不再戀戰,似起了退意。我正在兀自納悶,心頭狐疑,卻又不敢分心回頭去瞧。只見一道熟悉的劍光閃過,瞬間一個人影就縱馬趕至我身邊,接替了我來對陣孔守正。
我這纔敢側過臉一瞥,目光所及處,我的瞳孔瞬間縮緊,險些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尖叫出來。只見耶律休哥渾身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數不勝數,有的還在汨汨冒血,看上去格外淒厲可怖。他咬牙硬撐,使出神威,十招之內迅速逼退孔守正,伸手抓過我的馬繮繩,將我帶離此處。
我們二人狂奔離去,馬蹄揚起塵土,嗆得我不住的咳嗽,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我卻也顧不得什麼,只顧奪路而逃,保全性命。
“放箭!”身後傳來孔守正的厲聲吩咐,忽近忽遠。
“嗖嗖嗖”,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逼近而來,我頭皮不覺一麻,只知道下死命的催動着□□之馬,拼命想要逃出這個醒不來的噩夢。
身邊的耶律休哥發出了一聲極低的悶哼之聲,他替我攔下幾隻羽箭之後,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影轟然倒下,趴在馬背上一動不動。我看得心急如焚,回頭看了幾眼,估摸着追兵一時半會兒不會趕過來,於是伸手一探,五指收攏,生生拉住了耶律休哥的那匹馬。自己隨即急急下馬,將耶律休哥扶了下來,仔細檢查其傷勢如何。不看不打緊,一看,我的眼眶頓時溼潤了。他的背部,插着三四隻羽箭,血都已經凝固了。前身亦是血肉模糊,傷痕累累,觸目驚心。我掏出自己隨身所帶金瘡藥和乾淨帕子,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傷口清理好,旋即均勻的塗抹上藥膏,用帕子包好。
從始至終,他的眉頭一直都是皺着的,應該很疼吧。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抑制住眼淚,將他的衣衫一一穿戴妥當。那血跡斑斑的慘狀令我簡直不忍目睹,於是悄悄別開了目光。誰知這當口,耶律休哥已經醒了過來,他見此情景不由得大驚,連連道:“太后娘娘,這……”
“你試試看,還能不能走?”知他此時有些誠惶誠恐放不開,我只得轉了個話題,目光坦蕩,又隱含着憐惜。
耶律休哥本也不想多在那個話題上糾纏,見我這麼問,連忙試着抽動了下雙腿,結果卻發現徒勞無功,“砰”的一下摔回原地。這麼一折騰,疼得他直咧嘴,五官都皺到了一起,卻沒有開口叫痛。我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趕緊伸出手一把扶住了他,順手拂去了他衣衫上粘的灰塵:“不行的話就別逞能。”說畢,下意識的往周圍一看,頓時驚呼出聲:“咦,哀家的那匹馬呢?”
耶律休哥聞言立即也順着我的目光看去,只見我們身邊,只剩下他自己的一匹馬在一旁閒閒吃草,我的那匹馬已經不知去向。他眉梢一動,笑着安慰我道:“無妨,還有一匹,總算不是太糟。”
我轉念一想,這倒也是,於是就吃力地將他扶上馬,隨即自己一個翻身,躍了上來坐在他身前,命他靠在我身上,免得從馬上跌落下去。他先還不肯,一個勁的說“使不得”,後來見我拿眼瞪他,只得虛弱無奈地一笑,終究還是靠了過來。不過他恪守君臣本分,卻也不敢靠的太近。
我確定他暫時無礙,一顆心這才放了回去,雙手用力地一扯馬繮繩,去搜尋我們的隊伍。
遠方,殘陽似血,將我們離去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