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風寒好了之後,我變得愈發寡言少語,待人也愈加客氣冷淡疏離。耶律斜軫至那一次之後,時不時的還是過來騷擾一下,見我神色淡淡,他亦是苦意長吁,眼裡的絕望之色也逐漸加深。晉王耶律賢很少到我這裡來,只是託了人給我送了一堆滋補身體的奇珍異藥,都包裝在精美的鐵盒子裡;我淡淡一掃,沒什麼表情吩咐阿古驪,讓她將這些東西原封不動的收拾好,放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
在這期間,韓德讓的書信也逐漸寄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手有些顫抖的拆開,一字一句恍如對待珍寶般細細品味:“燕燕:展信悅,見字如面。與卿一別,甚是掛念,不知近日安否?餘一切安好。只是無人處,心有慼慼焉,千言無語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借用《詩經·邶風·擊鼓》來表述心意。珍重!德讓淚書敬上。”
看看日期,大概是半個月之前寫的。我將信緊緊地貼在心口,似乎通過此就能感受的道他滾燙的情意。目光一掠,在攤開的妝篋盒裡,靜靜的躺着一對白玉蝴蝶耳墜,那是他第一次送我的禮物,一直被珍藏於此,捨不得戴。
我不禁伸出手,撫摸着那玉質緊密的肌理紋路,想着送我禮物的那個人,脣角一動,微微笑了。
“三小姐在開心什麼?說給奴婢聽聽也好。”阿古驪收拾好衣服放在軟榻上疊整齊,回眸瞥見我懷裡的信封,剎那間明白了,便不再開言,側過了身繼續疊着。
我將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將其鎖在一個精緻的小匣子裡,置於牀頭,以便時時看到。正在怔忡間,忽見採雪不聲不響的走了進來,手裡端着一盤冒着熱氣的東西,不是是何物。心下不禁有些錯愕,於是看了她一眼問道:“採雪,你手裡端的是什麼?”
“新鮮的鹿肉,皇上賞賜的。”採雪恭敬地答道。
我一愣,耶律璟?這送的又是哪門子東西?怕是沒安什麼好心罷。這麼一想,我更是失了興致,淡淡道:“擱在一邊,我現在懶怠吃,沒甚胃口。”
“姑娘,這是皇上身邊貼身近侍端來的,說是姑娘一定要吃,免得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好心。”採雪仍是不瘟不火的的道,然而字字句句卻暗含着一種壓迫。
知他們當下人的也不易,我略一點頭:“那好,我就吃一些。阿古驪,去把筷子拿來。”
阿古驪應了一聲,便將銀製筷子拿來。我接過,試了一下,發現沒有下毒,這才小心地挑了一塊看起來不是很油膩的鹿肉,放入口中。的確是新鮮的,香味襲人,鮮嫩不膩,味道也不錯,佐料下得很足,不過就是稍微有點……鹹。
這個字一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吸氣,立即叫道:“阿古驪,端水來!”
阿古驪聞言忙忙地跑出去倒水去了,倒是一邊的採雪好奇地問道:“姑娘,很鹹麼?”
這豈用問,看看我的表情不就什麼都知道了。我顧不上理她,接過阿古驪端來的水杯,趕緊喝了下去,這才感覺好多了。
不知爲何,剛放下水杯,我的食慾又上來了,忍不住又夾起一塊。隱約意識到這種感覺有些怪異,我卻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先吃飽了再說。於是吃了差不多五六塊,我終於心滿意足的擱下筷子,一股鹹味還是漫延在口腔,害得我老是想喝水。
阿古驪憂心忡忡的看着我道:“三小姐,別喝了,再這樣喝下去就不得了了。”
我覺得她說的是有道理,於是便竭力壓下鹹味,抿了抿嘴脣道:“嗯,喝多了感覺胃裡不舒服。”
“三小姐,您現在吃飽喝足了,今晚的皇室家宴可怎麼辦呢?”阿古驪還是有些憂心,她將疊好的衣物整齊的放入櫃中,這纔回過頭看向我道。
我聽聞此言並未有任何情緒波瀾,慢條斯理的擡眸:“大不了今晚少吃些也就混過去了。”
說來倒也奇怪,這皇室家宴不知爲何喊了我一道去。雖說蕭姓也算得了顯赫後族,但由於我並非是皇室中人,所以今日這個家宴於我怎麼說都是名不正言不順。或許是耶律璟對我青眼有加?或許是蕭皇后與我關係匪淺?抑或許是因爲晉王耶律賢的緣故?不管再怎麼不情不願,該去的還是得去。
阿古驪過來要幫我梳洗妝扮,我吩咐道:“不必弄的過於出風頭,怎麼簡單怎麼來。”
於是淡掃蛾眉,淺施櫻脣,玉簪束髮,瓔珞鑲耳,換上月白色裙衫,外罩雪白夾襖,襟邊繡着淡藍色細小花朵。我對着鏡子略一點頭,對自己的裝束很是滿意。既不俗豔,又不妖媚,淡雅出塵,樸素清潤。
這次沒帶望月,僅帶了阿古驪和採雪一同前去。皓月當空,月華如洗。銀色的光輝傾瀉而下,爲皇宮裡的每一處建築物都鍍上了一層淺淡的光暈。恢宏壯觀的正殿,暗紅色的宮牆,壓抑着沉沉暮氣,大紅鮮豔的琉璃瓦在夜色下只隱約看到黑乎乎的影子。外面站了一溜兒侍衛,不時有內侍宮女來來往往,端盤添水,絡繹不絕。裡面歡聲笑語,人聲鼎沸。
門口侍衛一見我,正要進去通報,我忙擺了擺手制止。自己提了裙襬,悄悄地走上臺階,扒在殿門邊,眼光一掃,便約摸將裡頭之人看的一清二楚。心下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正打算腳底抹油開溜,忽然不經意間眼神對上了一雙隱忍冷靜的眸子,腳步不由得一縮,想離開的慾望更強烈了。
那人三步並作兩步,急忙從自己的座位上飛奔至門口,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眼裡似有一大團化不開的濃霧,是那般晦澀讓人難懂:“燕燕,爲何不進去?”
“晉王,大庭廣衆之下,請自重。”我不急不惱,只是鎮定地瞅着他,直到他眼裡多了一抹懊喪的狼狽之後,才心有不甘的自顧自鬆開了手。
我繞過他,領着阿古驪和採雪緩步而進。她們倆急匆匆地給耶律賢請了安,忙跟上我的腳步。耶律賢在原地靜默了一會兒,也隨着進來。
“原來是燕燕來了,哈哈哈,過來坐!”一陣爽朗的大笑聲響起,清晰地傳進我的耳膜;我順着聲源望過去,頭皮不由得一麻,只得做出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走了過去。
方纔大笑說話那人自是耶律璟無疑,他的這一桌,基本上全是我認識的人。在耶律璟身旁,是一身紫衣的皇后,氣度雍容,面色含笑。接下來是太平王耶律罨撒曷,他今日身着淺灰色長衫,正低頭品酒。坐在他身旁的是……“大姐!”我不可自抑的低呼出聲,臉上寫滿了大大的驚喜,只覺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激動地難以言喻。蕭胡輦一身青色裙衫,外面套着一件白色厚絨團衫,擡頭一見我,頓時高興的一躍而起,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衝過來結結實實的給了我一個擁抱。隨後似乎意識到此舉在這皇家宴席上多有不妥,於是不好意思的放開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大姐身旁,依次順下來的即爲晉王耶律賢,我一見沒什麼空位,便只好在耶律賢身邊坐下。他心頭一悅,看向我的眸子間隱含了幾分笑意。
坐在另一桌的耶律斜軫見我來了,便拋下和他同桌的耶律休哥、耶律賢適等人,一下子蹭到我身邊來坐下,擠也要跟我擠在一塊。我有些沒好氣的往一邊挪了挪椅子,儘量給他留出一點空間。
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耶律璟似乎對兔肉上了癮,吃個沒完,一邊吃一邊大聲笑說着什麼。我今日已經吃飽,無心飲食,只是將目光不停地停留在大姐和大姐夫那邊。只見大姐雖一如往日的爽朗不羈,然而眉宇間到底叫我捕捉到一絲落寞與惆悵。而那個耶律罨撒曷只顧自己喝酒吃肉,眼睛看也沒看大姐,夫妻兩人似乎有些貌合神離,敷衍相處。
我不禁一驚,他們二人之間是出了什麼問題麼?明明新婚燕爾,而且彼此郎情妾意,這時應該正是蜜裡調油纔對,爲何才短短几月,兩人就成了這樣?
正在胡思亂想,發現大家都把目光齊刷刷的對準我。不好意思,剛纔是誰說了什麼來着?我幾乎什麼也沒聽見。坐在我身邊的耶律賢見我面露微窘之態,忙出言替我解圍道:“父皇,燕燕素日吃的就少,況且這裡全是肉食,燕燕沒胃口也是情有可原。”
原來是耶律璟在問我爲何不吃飯,我鬆了口氣,便順着耶律賢的話接下來道:“晉王所言極是。”說完,感到下午吃的鹿肉的鹹味又涌了上來,伸手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燕燕別老是喝水,活脫脫倒像是個漢族姑娘,”耶律璟忒是豪放大氣,親自給我斟了一杯酒遞過來,“喝酒,這才灑脫!”
我趕緊站起身,誠惶誠恐的接過,咬了咬牙一飲而盡。只覺得嗓子眼裡頓時火辣辣的,心跳的飛快,臉色一下子紅透了,像是發燒一般滾燙。
“夠爽快!這纔像契丹女子!”耶律璟帶頭喝起彩來,一臉讚許的看着我。大姐和耶律斜軫心內知曉我自小就不怎麼擅飲酒,這一杯灌下肚,他倆齊刷刷的投來一抹擔憂的目光。耶律賢鳳目一凝,仔細的打量了我幾眼,見我喝了之後也沒什麼大礙,便放下心來。
我放了酒杯,立刻就將水杯重新端起,湊在嘴邊喝。那鹹鹿肉的後勁還真是足,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嘴巴里鹹味依然。
“燕燕怎麼老是喝水?”耶律斜軫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疑惑的問道。
他這麼一問,整個席間的目光又聚集在我身上。我有些尷尬的垂了眼睫,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忽然耶律璟也面露詫異之色,雙眸一凜:“怎麼回事?”見我囁嚅着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他又向我身後的阿古驪和採雪詢問:“你們姑娘這是吃了什麼了?”
阿古驪還未答,採雪已經搶先一步跪下恭敬地回道:“回皇上,姑娘下午吃了皇上賞賜的新鮮鹿肉,無奈那鹿肉太鹹,姑娘又不敢不吃,所以就……”
“鹿肉?”耶律璟那雙危險的眼眸一眯,這才記起,“中午的鹿肉朕沒動,便想着給燕燕送去一些。怎麼着,那鹿肉很鹹?”
生怕他因此怪罪那些廚子,我趕緊將水杯扔向一邊,起身盈盈下拜:“皇上無需介懷,臣女並不覺得鹹,口感倒還不錯。”一邊說,一邊回頭略有深意的剜了一眼採雪。她一驚,忙忙低下頭去。
“來人吶!”耶律璟暴怒一拍桌子,頓時全場宴席絲竹歌舞之聲立即停止,寂靜無聲,噤若寒蟬,“去查查今日鹿肉是誰做的?”
耶律璟的貼身近侍化葛立即出去吩咐,不到一會兒,一個廚子模樣的人就戰戰兢兢的跟着他前來。全場的目光都定在他的臉上。他略一擡眼,就對上了耶律璟幾欲噴火的眼眸,嚇得渾身一哆嗦,抖如篩糠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我左想右想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於是趁着耶律璟發飆之前,忙壯了膽子上前拜道:“皇上息怒,臣女有話要說……”
“燕燕不必多言,”耶律璟一瞪,擺手制止了我;他離了席,居高臨下的走了過來,冷聲逼問,“今日鹿肉,是不是你做的?你叫什麼名字?”
“是……”那廚子渾身顫抖,幾乎脫力,啞着嗓子回道,“小人賤名海里。”
“海里?哈哈哈……”耶律璟狂笑不止,就在衆人都心生納罕與畏懼之時,他一抖袍袖,右掌一翻,現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幾乎瞬間就插進了海里的心臟。海里慘呼一聲,雙手握住刀柄,鮮血疾射而出,在地上抖了兩抖便不動了。
這一幕看得衆人駭然,偶爾一兩抽氣聲響起,偌大的宮殿裡卻是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由於這一切發生太快,我幾乎看傻了眼,這麼血淋淋的一幕就在眼前真實上演,方纔還是鮮活的一條生命,現在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讓我的心,如何能安?
耶律璟卻是反手一拔,那柄利刃便握在了他手上,他看也未看,不耐煩的往旁邊一丟:“化葛,拿去清洗。”然後大步流星的走回宴席,開口喝道:“接着玩!該吃吃,該喝喝!”
席間的氣氛這才又重新活躍起來。然而畢竟剛纔這邊死了個人,衆人顯然興致不高。
我怔在原地,還是死死的盯着海里的屍體。下午的情景重現在腦海,我不由得轉眸,又看了一眼採雪,她這次倒是鎮定如常,眸色淡然任我打量。我心頭掠過一絲狐疑,難道是我想錯了?目光不經意掃過正在拿着利刃出去清洗的化葛,我若有所思的垂下眼。
“燕燕果真是女中豪傑,見了死屍絲毫不畏懼,令朕欽佩!”耶律璟見我重回宴席,表情淡定,不禁開口嘖嘖讚道。
“皇上謬讚,臣女愧不敢當。”素日不是沒有聽說過耶律璟性情暴虐,嗜好殺人,然而畢竟只是聽聞,沒有親眼見識。今日一見,只覺得無比的噁心,對他的印象愈發差了,然而大面上還是要恭敬禮讓,於是便只得敷衍的隨口搪塞道。
“還是燕燕爽快!”耶律璟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陰森森的笑意,“從此以後,朕就隨處帶着你,跟朕一道去體會殺人的快感!”
耶律賢、耶律斜軫聞言都是一怔,可很快就將這絲情緒掩藏下去。大姐蕭胡輦眉心一沉,訝異的嘴巴都快合不攏了,只一個勁地瞅着我。太平王和趙王面無表情,彷彿什麼都沒聽到,置身事外,一個獨自默默飲酒,一個擡手伸筷夾菜。
我一愣,這人居然還順杆爬,真是無理得過分。還有那句“殺人的快感”,更是讓我的心裡不寒而慄,於是起身施禮:“皇上厚愛,臣女不敢。”
“這有什麼敢不敢的,”耶律璟大手一揮,絲毫不給我任何辯駁的餘地,語氣裡帶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就這麼說定了。”
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飯,我神色鬱悒,匆匆給衆人告了別,假託身體不適便狼狽的離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