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文化殿,心情還兀自低落,忽然被一抹耀眼的大紅奪取了全部視線,我不由得欣喜地喚出來:“大姐!”那人一見我,立即從繡凳上站起,衝過來就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我們姐妹倆好久都沒有見面,這一見恍如隔世,興奮異常,好半天我都感覺頭還是暈乎乎的。
我側坐於軟榻之上,含笑瞅着一臉風塵僕僕還未消褪的蕭胡輦:“大姐,你什麼時候到的?”
蕭胡輦坐在桌子旁邊,隨意瞅了一眼外面已經黑盡的天空,這才笑着答道:“剛剛纔到,這一路奔波勞頓,快把我累壞了。”
我細細的從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只見她一身紅色騎裝,看上去英姿颯爽,那段時間眉心處糾纏的一縷似有若無的愁怨也沒了,性子早已恢復到了當初的爽朗大方。看來,她已經完全從齊王之死的噩耗中走出來了,我心裡不由得暗暗鬆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隆緒忽然從外面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小嘴裡不停地喊着:“母后!”
我高興的迎上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只感覺手勁沉甸甸的,脣角不禁揚起了一個柔和的弧度:“隆緒,母后看來是老了,都有些抱不動你了。”
隨後趕進來的落雨聞言,不由失笑:“皇后娘娘可別這麼說,大皇子長得快,這馬上就快兩歲了,長重了也是應當的。”
蕭胡輦見到隆緒之後滿心喜悅,忙站起身走過來,伸手從我懷裡接過隆緒,輕輕摟抱着:“隆緒,快叫姨母。”
隆緒先還有些怕生,長長的睫毛眨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瞅着蕭胡輦。我行動有些不便,挺着大肚子走過來,捏了捏隆緒光嫩的小臉蛋,柔聲哄着:“隆緒,這是你姨母,快叫啊。”
隆緒看了看我,小嘴咧開,這纔對着一臉期待的蕭胡輦笑嘻嘻的道:“姨母。”
“哎……”蕭胡輦激動的應了一聲,拉了拉隆緒的小手道,“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隨即,她將隆緒放下,揉了揉他的發頂,朗聲一笑:“去玩吧。”
隆緒卻並未出去,只是緊緊地拉着我的裙衫下襬,咬字清晰的道:“母后,坐。”
“真乖,”我順他之力重新坐在軟榻上,笑着瞅了他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一臉豔羨的蕭胡輦,親密的道,“大姐,你也坐。”
蕭胡輦約摸是有那麼一剎那間的失神,很快回過神來,將自己的衣袖整理一番,搖搖頭道:“不了,舟車勞頓,我想先去休息一下。”
我拍拍額頭,暗暗着惱自己居然忘了這一茬,於是連忙吩咐站在一旁的落雨道:“你去本宮寢殿旁邊收拾一間房出來,先讓皇太妃將就一晚,明天再另收拾文化殿的一處偏殿惜蕊軒出來,專門讓皇太妃住。”
落雨答應一聲,隨即退下去收拾去了:“皇太妃,請隨奴婢來。”
蕭胡輦衝我略一施禮,這才尾隨着落雨出去。那抹大紅很快消失在晃動的珠簾後,最終不見了。
隆緒膩過來和我坐在一起,小手好奇地撫摸着我的腹部;我被他弄得有些癢,不由得笑着將他的手拉到一邊:“隆緒,別亂摸啊。”
隆緒聞言,果然悄悄地把手撤回,那雙俏皮的大眼睛仍舊停留在我的腹部,似乎在冥思苦想着什麼。
我伸出胳膊將他摟在懷裡,忽然記起這半天好像沒有見到凝霧,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凝霧呢?”
本來也就是那麼隨口一問,沒想到隆緒搖了搖頭,又將手指向門口,清澈的聲音吐出:“她出去了。”
我下意識的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結果沒看到凝霧,倒看到一個熟悉的明黃瘦削的身影走了進來。隆緒一見,立即歡悅的跳下地,向着來人飛撲過去,稚嫩的嗓音脆生生的響起:“父皇!”
耶律賢滿面都是濃濃的笑意,鳳目裡多了一抹慈愛。他伸手將隆緒一把抱在懷裡,但卻現出有些吃力的樣子,慢步朝我走來。
“隆緒,快下來,別累着你父皇。”我見耶律賢的臉色不怎麼好,忙開口勸止道。
“無妨,”他隱忍幽深的瞳眸中煥發出一種心甘情願的執着光彩,微咳嗽了兩聲,聲音有些沙啞,“抱抱兒子,就是累也應當的。”他一邊說,一邊坐在我身邊。
隆緒乖巧的從耶律賢的懷中掙脫出來,有模有樣的趴在後面貼心的給他捶着背。耶律賢先是有些不敢置信,很快便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欣慰滿足的笑意。我愛憐的摸了摸隆緒的小腦袋,若有所思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隆緒已經兩歲了,是時候該請個教書先生了,文治武功都該學學,老是這麼玩也不是辦法。”
耶律賢忍不住“撲哧”一樂,拉住了我的胳膊,湊過來道:“你現在就考慮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嗔道:“怎麼會?早些學習總是好的。”
“好好好,”耶律賢並不與我計較,只是拿過薄毯輕輕的蓋在了我腿上,“依你之見,誰可堪此重任?”
我蹙眉沉思了一會兒,心中早已有好的人選,卻不知當講不當講,只得閉了嘴巴緘默不語。
耶律賢本來正等着我回答,等了半天見我根本就沒有想說的意思,不覺訝異,可轉瞬又換上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一挑劍眉看向我道:“若是我沒猜錯,你心中中意的人選是韓德讓吧?”
我被他一語說中了心事,倒也沒有否認,只是默默地垂了眼,仍舊不開口。
他的臉上現出一副瞭然的神色,略一沉吟方道:“實話告訴你,我本來也是想讓韓德讓來教隆緒的。”
“真的?”我滿心喜悅,不由得失聲道。
“自然是真的,”耶律賢看向我的目光裡隱含着幾分古怪之意,有些喟嘆的接下來道,“總不能因爲私人恩怨,我就棄纔不用吧。”
我的心裡泛起了柔柔感動之意,努力將這絲情緒壓下去,略一頷首:“我替隆緒謝謝你。”
他卻眉骨一挑,伸手捂住我的嘴,鳳目微凝:“燕燕,你別這麼說。我是你的夫君,是隆緒的父親,自然事事都爲他着想。”
隆緒一直靜靜的呆在我們身後,小嘴兒嘟着,藕節般的小胳膊搭在耶律賢身上,大概是覺得我們只顧說話都不理他。
我捏捏他的臉,柔聲笑勸道:“隆緒,你母后和父皇還有話要說,你先去睡吧,乖。”
隆緒聽話的點點頭,立即爽快的下了榻,一邊出門一邊喚道:“落雨,落雨!”
門外清晰地響起了那個宮女的應聲,我這才放下心,轉眸看向一臉玩味笑意的耶律賢,輕聲開了口:“給你看樣東西。”不待他反應過來,我自顧自的從寬大的袍袖中掏出一管古香古色的簫,那上面的紋理已經有些陳舊了,但絲毫不影響其素雅的材質。
耶律賢面色微變,鳳目眯起,閃動着危險的光澤:“這管簫,是雪嬪的?”
“這是她最後的心意,”我固執的將簫塞進他的手裡,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雪嬪已經在冷宮咬舌自盡了。”
耶律賢聽聞這個消息之後,並未有任何驚詫之色,顯然是早已知曉。他並不拒絕我的所作所爲,只是無限悵惘的望了一眼窗外濃稠的夜色,良久,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雪嬪,的確是我負了她。”
我不知該怎麼勸慰,只是靜默的坐在他身邊,此時無聲勝有聲。
她的癡情,唯有一片月。
他的無奈,只因負了約。
忽然,耶律賢渾身不住的顫抖,他的手大力的攥緊了我的胳膊,痛得我眼淚都要逼出來了。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登時倒在了軟榻之上,症狀比以往都要嚴重得多,口吐白沫,身軀痙攣,不省人事。我看得心頭不禁涌起了懼意,於是趕緊厲聲喚道:“太醫!太醫——”
太醫很快趕到,忙亂了一夜。我幾乎是未曾合過眼,只是勉強抑制住睏意守在牀邊。那幫太醫也已經忙活得疲憊不堪,我見他們一堆人擠在這裡實在是礙事,於是將他們全都打發走了。牀上的耶律賢睡得極其不安穩,不停的翻身,嘴裡喃喃的說着什麼。我費力的撐着身子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隱約聽到他說的是:“耶律察哥,不能……不能傷害我的父皇——啊……”
我聽得心頭不禁一酸,只得上前將他的錦被仔細掖好,柔聲的哄着他。
不知是因爲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耶律賢逐漸平靜下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似是已經睡熟。
然而天,已經大亮了。
我怔怔的看了會兒外面漸漸亮起來的晨光,又把目光轉向同樣在這裡守了一夜的孟子安身上,客氣的低聲探詢道:“孟大人,皇上他還要多久才能醒過來?怎麼這次這麼嚴重?”
“估計還要幾個時辰,皇上畢竟纔剛剛睡踏實,”孟子安走過來仔細瞧了一眼耶律賢的氣色,這纔開口篤定道;忽而面色一緊,沉聲解釋道,“這次較之於原來都要嚴重,皇上的身子已經虛弱至極,平日全是憑着一股氣力支撐的。”
“那接下來的早朝該怎麼辦?”我憂心忡忡的看了看耶律賢熟睡的容顏,眉心顰蹙,語氣有些焦急。
“很簡單,”一個豪爽大氣的女聲忽然從殿外傳來,她已經換上了一套黛青宮裝,步履沉穩的走了進來,聲音卻是刻意壓得極低,“燕燕,你代皇上去上朝!”
我悚然一驚,頭皮不由得發麻,未及多想,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大姐,你今日之言,本宮全當清風過耳,什麼都沒聽到。孟大人,本宮相信你是聰明之人,明哲保身的道理應該懂吧。”
孟子安眉心一動,很快站起身拱手施禮:“皇后娘娘無需多慮,微臣絕不會多言。”
我聞言還沒鬆下一口氣,只聽得外面忽然傳來另一個恬淡的聲音:“可是你們所言,微臣全都聽到了呢。”
我的心立即又高高的提起,忙整了下裙衫起身,看向掀開珠簾走進來的耶律賢適。他一擡眼,正對上我的目光,未有絲毫窘意,大方的施禮恭聲道:“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孟子安和蕭胡輦顯然也沒料到是這種情況,兩人面色同時都是一緊,卻並未開口多說什麼。孟子安只是敷衍着上前行了禮,面色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耶律賢適又給了蕭胡輦見禮,蕭胡輦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只是隨意點了下頭。
我優雅的一擡手,目光沉甸甸的,低聲道:“宰相大人免禮,不知你方纔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耶律賢適丰神俊朗的臉上現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他隨即斂了神色,肅聲道:“微臣特意傳皇上口諭,若是皇上有恙不能上朝,由皇后代爲上朝。”
蕭胡輦一聽,滿臉掩飾不住的得色,濃眉一擡,衝我略有深意的眨了眨眼。孟子安卻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微垂了眼在想着什麼。
我大力一怔,旋即正色:“這是皇上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皇上和微臣提過多次,”耶律賢適的表情同樣肅穆,不像是在開玩笑,“若出了什麼事,皇后娘娘大可將罪責全部推到微臣身上。”
我抿了抿脣,一咬牙開了口:“本宮就姑且信你這一回,但願你不是那種拿國家大事當兒戲之人。”
耶律賢適面色凜冽毅然,語氣平穩有力,擲地有聲:“微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每一個字都所言非虛!”
雖然不是第一次進入崇政殿,但卻是第一次以處理軍國大事的姿態進入,我的心緊張得砰砰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一般。指尖緊緊攥住衣裙,微有顫意。我穩了穩心緒,努力壓下內心翻涌的忐忑不安,步履沉穩的邁步走了進去。
堂下衆臣見我臨朝,面色都是一變,隱約可聽出竊竊私語的質疑聲。
我冷目一掃,眼神中煥發出的冰冷戾氣叫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招果然見效,議論聲登時就小了許多。再加上耶律賢適一直在旁邊幫我穩場面,所以衆臣很快便回過神來,紛紛住了口,齊刷刷的躬身道:“臣等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愛卿平身。”我目視衆人,聲音威嚴的響徹在大殿。
旁邊耶律賢的貼身內侍實魯裡忙開了口:“有事啓奏,無事退朝——”他的聲音拖的老長,讓我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十分的不爽快。
耶律賢適從人羣最前方走出,身子微躬,表情凝重:“微臣有本啓奏。”
“准奏。”我的目光在人羣中一掃,立即就和韓德讓的視線相接觸。他那一雙清潤的秋水目中涌動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感情,脣角微動,略略頷首。我忍住了一陣席捲而來的心酸,衝他點了下頭。站在他身邊的耶律斜軫冰冷孤傲,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微擡起,眯起眼仔細打量着我的一舉一動。離耶律賢適不遠的高勳和女裡,面色陰沉沉的,彷彿被人揍了一拳似的,表情不怎麼好。
“近日党項來犯,來勢洶洶,不時騷擾我大遼邊境。臣斗膽,懇求皇后派出軍隊去鞏固邊防。”耶律賢適的聲音很是沉穩。
我思慮了一會兒,權衡了利弊。這党項位於遼朝的西南方,亦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遼和党項之間邊境衝突一直都有,雖未釀成大禍,卻也是小仗不斷。於是稍斂了神色,“嗯”了一聲道:“宰相大人言之有理,不知哪位將軍肯請纓?”
“微臣願去!”耶律斜軫的聲音登時響起,他擡腳出了隊列,面色凜然冷傲。
我一皺眉,目光復雜的看了他半晌,好言相勸:“愛卿對北漢防務甚有心得,這党項之事,還是派一位經驗豐富的將領去罷。”
耶律斜軫對我這一番解釋並不滿意,他仗着耶律賢不在這裡,眼神一變,語氣略帶挑釁:“皇后娘娘可是懷疑微臣的能力麼?”
“本宮絕無此意。”我的眸色凝定,一副任他挑釁的表情。
韓德讓從人羣中走出,不動聲色的替我們解了圍:“耶律斜軫大人的確是不通党項之事物,貿然前往恐會出什麼意外。微臣倒有個建議,耶律休哥大人對此地甚是熟稔,他纔是這次領軍的上上人選。”
耶律休哥的能力自是毋庸置疑,這一點我與他的見解倒是一致。耶律斜軫畢竟年輕氣盛,貪功冒進,還是派一個老將讓人放心些。心念及此,我擡眸望向耶律休哥所在的方向,溫言開口探詢:“你意下如何?”
“微臣願意領兵前往。”耶律休哥緩步而出,堅定的道。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接下來又處理了一些不甚重要的內政,於是就宣佈:“既然無事,那就退朝罷。”
實魯裡一聽,立即乖覺的道:“退朝——”這聲音久久的迴盪在崇政殿裡,繞樑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