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收拾得的乾淨整潔的殿堂,殿門緊閉,上面供奉着一個巨大的神像——君基太一神。此爲契丹福神,契丹人素來認爲,“其神所臨之國,君能建極”,“民享多福”。神像前面擺着一張精緻的小供桌,上面放着一個碧玉色的香爐,裡面的香灰裡插着一兩根香。空氣中隱約有檀香的味道,馥郁清雅,淡淡醞釀在殿內。
神像臺下設有一個青色的蒲團,跪着一個女子。那女子素手輕捻檀香,頭戴黃金鑲珠鳳冠,身披紫色華美綺繡;纖細的背影端莊挺立。身邊的一個宮女默默地站在牆角,靜悄悄一點聲息也無。
領路的那個宮女上前,恭敬地低頭輕喚了一聲:“皇后娘娘,蕭姑娘來了。”
那女子聽聞,將檀香放下,整理了一下衣裙站了起來,轉過身。這位位居中宮的皇后,看上去比皇上要年輕許多,芙蓉面,弱柳腰,面色雍容,神色安詳。身上穿着象徵着天家貴氣的紫色長裙,裙襬曳地,襟邊是描金繡鳳的一圈紋樣。頭戴鳳冠,以花釵飾之,鑲有珠玉等物,耀眼逼人;流雲髻上插着一根精緻小巧的白玉龍簪,東珠甚大。整個人珠環玉繞,富貴大氣,讓人一見就心生敬畏。
皇后同樣也是仔細打量了一下我,方含笑走來,招呼道:“這位就是名動草原的細娘——燕燕罷,在這深宮冷院,本宮也聞得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相貌打扮不俗,行爲舉止不凡,當得起細娘的美譽。”
“皇后娘娘過譽,臣女擔當不起。”不知爲何,我一見皇后就心生好感,也許是她眉間那一縷似有若無的哀愁,也許是她不經意間流露的一絲悽婉,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心底的擅自惺惺相惜。阿古驪在我身後跪下,她第一次見到這種皇家貴胄之威嚴,一臉忐忑不敢造次。
皇后聽得我說起話來溫婉有禮,面色閃過嘖嘖讚歎之意,伸手將我扶住:“燕燕不必如此見外,臣女的自稱大可不必。不知燕燕身後這位是……”
知她說的是阿古驪,我便回頭用眼光示意阿古驪起身,接着轉過臉來介紹道:“阿古驪是燕燕的貼身丫鬟,從小一塊長大,這次進宮也就隨着一起來了。”
見只是個奴婢,皇后便只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眼,溫和的看向我道:“既是來了,燕燕就在本宮這鳳德殿旁邊的一個偏殿住下罷。這裡素日清冷,多一個人倒也好說說話。”
皇后盛情難卻,我本也不打算推辭,便順水推舟的應了下來:“皇后娘娘好意,燕燕不忍拂,就在這裡叨擾了。”
皇后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擡手一指那個領路的宮女:“她叫吉雅爾,是本宮貼身宮女,若有事不妥便可找她。”見我頷首,她彷彿想起來了什麼似的,接着又道:“燕燕你這初來乍到,無人服侍可不行。這樣罷,本宮再給你派兩名宮女,和阿古驪一道服侍,這樣本宮也就放心了。”
“皇后娘娘厚愛,燕燕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有時我也知道,禮節過於繁瑣複雜往往會惹人厭煩,所以有的便能省則省,這樣才顯得落落大方,行動自然,讓人拿捏不到一絲錯處去。
給我的房間在離皇后住處不遠的一個寢殿裡——攬晴閣。阿古驪上前一推門,我邁步緩緩走近,仔細打量着裡面的擺設。只見面前是正廳,一張檀木桌,兩把梨木椅;左邊是一鏤空雕刻的畫廊,上面的空隙裡擺着一些青瓷鉢體、玫瑰紫壇、蓮花檀口淨瓶。繞過而進,裡面是一間書房,豎着一座大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旁邊一張紫木書桌,臨窗而設,上面插得筆海如林,宣紙硯臺應有盡有。推開窗,正巧可見窗外那一叢垂柳,透過陽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剪影。右邊是一美人圖雪白屏風,內裡一張精緻牀鋪,牀邊有玫紅色紗帳隔開。
“皇后娘娘真是和藹可親,給了我們這麼好的房間。”阿古驪一會兒摸摸桌子,一會兒拭拭屏風,興高采烈的道。
“佈置的倒是清雅。”我收回目光,略一點頭,附和她的話。
正在觀望間,身後忽然傳來兩個陌生的女聲:“給姑娘請安。”
我一回頭,只見門口處站着兩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都是一副宮女裝束,頭戴宮花,面色謙和。左邊的那個頭低着,臉色怯怯,似乎是怕見生人,手腳有些放不開;右邊的那個神采飛揚,舉止大方,不卑不亢。
我心念一動,明白這是皇后派來服侍我的兩個宮女:“不必多禮,起來罷。都說說,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宮女互看一眼,最後還是右邊的那個恭聲回答道:“回姑娘,奴婢們都還沒有名字,煩姑娘給起一個罷。”
我見右邊的那個宮女機敏沉着,伶牙俐齒,便對着她點頭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叫採雪。”回手一指左邊那個:“你就叫做望月罷。”
“奴婢謝姑娘賜名。”採雪很是乖覺,忙忙跪下磕頭。一旁的望月見此,也忙跟着跪下。
“別跪了,快起來,”我對她們這種隨處都跪的習慣很是反感頭疼,略一擺手道,“以後無人時,什麼繁文縟節就罷了,整天跪來跪去你們也不知道心疼一下自己的膝蓋。”
那兩人聞言面色都帶有喜意,應了一聲之後,唯唯諾諾的起身。
阿古驪見我一時也無話,這才走過去對她們道:“我叫阿古驪,從此以後咱們都是姑娘的人,凡事要先考慮到姑娘,不可私自幹些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都記住了麼?”
“奴婢記下了。”採雪和望月齊聲應道。
我本來正走到一邊,擡頭研究那鏤空圖案的精細紋理,聽得阿古驪教導的有鼻子有眼,不禁“撲哧”一笑,搖了搖頭,並未發一言。這一下倒把阿古驪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曉得自己究竟做錯在什麼地方。我眼角含笑衝她眨眨眼,示意沒事,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返身坐在正廳的椅子上,右手無意識地撫摸着椅子邊緣那微滑的材質,掀起眼瞼望了那兩宮女一眼,語氣淡淡的探詢道:“這宮裡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你們跟我說說,不必拘束,全當閒來無事聊天好了。”
阿古驪素來腦瓜轉的快,聽我這麼一說,忙走到門邊,先仔細的望了幾下,這才小心翼翼的將門插上。只有窗戶那邊淡淡陽光灑進,使得這房間並不十分昏暗。
採雪眉心一皺,疾步上前,謹慎地反問回來:“不知姑娘想知道什麼?”
好個採雪,反倒將了我一軍,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我斂了神思,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皇上和皇后的情況,以及這後宮的情況。”
“主子們的事情,奴婢不敢私下議論,”採雪低着頭,聲音平靜如常,“還請姑娘見諒。”
望月站在一旁,更是大氣兒也不敢出,生怕我因此而降罪採雪。
知她們對我還有戒心,不願說倒也無妨,我自嘲一笑,輕輕將此話題帶過:“奔波勞碌了半天,還未好好吃上一頓,採雪你倆去御膳房看看,我和阿古驪都有些餓了。”
採雪見我並未怪罪,心下明顯一鬆,眼裡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之情:“是,姑娘。”
她倆一走,我立刻喚來阿古驪,衝她低聲吩咐道:“你素日也是個伶俐的,趁她們回來之前,你先出去打聽一下情況,能打聽多少是多少,不可露了痕跡,知道麼?”
“是。”阿古驪見我給她派了任務,心下又是興奮又是刺激,答應了一聲就匆匆跑遠了。
午膳倒也豐富,葷素都有,排了滿滿一桌,看得我和阿古驪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最中央的是一大鍋羊肉湯,冒着絲絲熱氣,一股羶味迎面撲來;不知爲何,我打小就對這羊肉興趣不大,老是覺得它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還未吃就欲嘔。然後就是一些臘肉之類如牛肉、鹿肉、雁肉,還有一些濡肉如兔肉、豚肉、雉肉;素菜方面,團面棗、炒松子、栗子拌雞蛋羹,看着滿肚子的食慾登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得隨意吃了幾口,就了米飯,我伸手擱了筷子,端過一邊的熱茶細口品。
阿古驪大概是真的餓壞了,她筷子不停,一會兒夾牛肉,一會兒夾鹿肉,最後還喝了一大碗羊肉湯,這才意猶未盡的放下碗筷,掏出絹子抹了抹嘴脣。
午膳已撤,由於夏日天長夜短,我正要打算來休息一會兒,沒想到望月忽然火急火燎的衝了進來,大口喘着氣。
我奇道:“你不是去了御膳房麼,怎麼這會子又跑了來?”
“皇上……皇上睡醒了,”望月穩了一會方說出話,“要……姑娘就去!”
我的心下忽地一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自心頭緩緩升起。沒等我想清楚這預感究竟意指在何,身子已經先了思維而起:“阿古驪,你隨我一道罷。望月,你和採雪就在這裡呆着,若是有什麼事就去找皇后娘娘,知道了麼?”
“奴婢知道了。”望月戰戰兢兢的應道。
我心下這才略微放寬,昂首邁步走了出去,阿古驪緊接着跟上來。門外的陽光明晃晃,照得人有些頭暈目眩,我微閉了閉眼,竭力壓下心頭莫名的忐忑之意,領着阿古驪一路出了皇后的鳳德宮。
皇上的書房其實離皇后的寢宮也不遠。我們繞過那些宮廷建築,走過御花園,這纔來到了那威嚴森森的書房。門口的侍衛自是已經被告知,倒也沒怎麼爲難我,順利地放我進去,不過卻說阿古驪不能進。
我心下一緊,頭皮有些發麻,卻也不敢忤逆。和阿古驪交換了一撇目光之後,我不敢過多停留,自己一人孤身進了皇上的書房。
推門一看,這裡比我那書房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裡面書籍排放得整齊有致,浩如煙海。只見耶律璟正坐在書桌旁,案上的書籍紙札隨意甩了一堆,還有幾張紙掉在地上,上面沾染了一大團烏黑的墨汁。他擡眸一見是我,素來暴虐的臉上現出一絲不自然地笑意:“原來是燕燕來了,坐罷。”
見他並未有什麼不軌之舉,我鬆了口氣,返身坐在離他最遠的一處椅子上:“謝皇上。”
“燕燕可知,朕讓你進宮究竟所爲何?”他的臉上似乎還有些惺忪的睡意,眼皮直聳搭,聲音也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頭。
“臣女不知。”天威難測,即使猜出來了也要說不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避免鋒芒畢露,惹來殺身之禍。
他伸手,將面前的紙張攥在手心裡,狠狠地揉成一團,發出輕微的響聲:“朕這麼做,全是爲了賢兒。”
爲了耶律賢?我訝異的擡起眼,怔怔的瞅着他,這又是何故?難道耶律璟他……還懼怕起耶律賢不成?不不不,怎麼可能,他是皇上,而耶律賢只是一個小小的王爺,二者根本不在一個等級。況且,耶律賢又非耶律璟親生,也無什麼關懷的必要,這麼做實在是讓人費解。
見我一頭霧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耶律璟將手中的紙團大力地扔向一邊,正巧落在了一旁的硯臺上,頓時被染成了麻黑一片。我雖隔得遠,到底看得心頭一跳,縮了縮肩膀,訥訥地更是不敢言語。
“朕無子……膝下只有賢兒一人,而如今朝堂動亂,耶律倍、耶律李胡一系謀逆之事數不勝數,朕實在是疲於應付,”耶律璟苦嘆着揉了一下眉心,卻掩飾不住滿臉的疲憊,“賢兒他喜歡你,朕明白,於是就將你接進宮,給你們創造機會。”
我這才心下恍然,隱隱一些悲涼之意襲來。他無子,他便要仰仗拉攏耶律賢,扶植自己的勢力,來對抗朝廷之上的刀光劍影。那我呢?我在這場政治謀劃中,又充當了一個什麼角色呢?心裡猛一抽痛,我不受控制般脫口而出:“那皇上……臣女與韓大人……”
“這件事於情於理都對韓德讓不利,”耶律璟嘆了口氣,“韓家世代忠心耿耿,朕去撫慰一下,賞賜些金帛之物也就罷了。”
原來在他眼裡,我僅僅和一堆金帛的價值差不多。悲涼的蹙了一下柳眉,我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爲自己不值。眼前那人,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他是殘暴兇狠的殺人狂,我站在他面前,這般渺小如塵,卑微得幾乎可以忽略。
接下來耶律璟又說了些什麼,我都已經沒什麼意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偏殿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副失魂少魄的樣子看起來有多嚇人,我只知道,當我硬下心腸轉身離開他的那一霎那間,我已經丟失了過往。從此,我和韓德讓,他在此,我在彼,註定只能是生生的兩端,在忘川的逝水之上沉默的站成了岸。
阿古驪走在我身邊,急痛攻心,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
採雪和望月一見我頓時都是一驚。望月連忙跑去打水供我洗漱,採雪慌張的迎了過來,急聲問:“蕭姑娘,這是怎麼了?”
我擡腳準備跨上那高高的門檻,然而腳步不穩,一下子栽下地去。頓時,額頭磕上了門檻,鮮血迫不及待的涌了出來。我用手一摸,怔怔地瞪着滿手觸目驚心的鮮血,哈哈的笑出聲兒來;然而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去,耳邊依稀傳來她們幾個的尖叫聲。
迷迷濛濛中,我的意識混亂不清,腦海中不停地閃過一個又一個人。恍惚間,韓德讓彷彿站在我面前,我欣喜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袍袖,他溫柔的回眸,俯身抱緊我;就在我露出滿足的笑意沉浸在這虛幻的幸福之中,耳邊傳來一個喑啞柔情的聲音,是那麼清晰,彷彿一記重錘,狠狠的砸在了我的心上。那人,他抱着我,他卻說:“燕燕,你拋了我,你怎麼可以……不要我……”
我的手一僵,腦袋頓時疼得要命,心如破碎的玻璃片一般,再也拼湊不出原本的形狀。眼淚,再次氾濫在眼眶,我再難抑制,失聲慟哭,心裡痛楚難當。
朦朦朧朧,感到有一雙手遲疑的探過來,溫柔的拭去我的眼淚。我的心裡劇烈的顫抖起來,來不及所想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再也不願放開,嘴裡如夢囈般含糊不清的喃喃道:"德讓哥哥……是你麼?你終於來看我了,真好……"
那雙柔軟的手明顯一僵,手心的溫度瞬間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