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後, 我們相顧而視,不由得都微微笑了起來。韓德讓仔細端詳了我幾眼,眉心微沉, 開口篤定道:“燕燕,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煩憂之事?”
我喟然嘆息,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稍微頓了頓,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 從容不迫的將畫香墨一事向他娓娓道來。末了,還是忍不住柳眉顰蹙,低聲的問了一句:“依你看, 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多心了?本來並無謀害之事,卻被我折騰來折騰去。”
“有時候, 留個心眼並不是件壞事, ”韓德讓目光放柔, 笑容溫和煦暖,“譬如這事, 即使畫香墨本身並無問題,但是誰又能保證那個端硯也無問題呢?”
我的心猛地一縮,胸腔大力的震顫,剎那間似乎想明白了許多事。沒錯,我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畫香墨上, 卻忘了孫芸歆還曾送與蕭丹慕一個上等的端硯。蕭耨斤和孫芸歆向來不做無用之功, 此番舉動一定別有玄機。心念及此, 我揚了揚眉, 沉聲開口:“竹清!”
竹清一聽我在殿內召喚, 連忙走了進來,躬身垂首:“奴婢在, 不知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尋個時間,去一趟鳳德殿,”我美眸一閃,目光直視於她,從容的吩咐道,“就說哀家聽聞皇后新得了一方好硯,想拿來觀摩觀摩。你務必要將那端硯親自帶回,而且,不能讓除此以外的旁人知曉。”經過上次一番折騰,這次我也沒了力氣,直接讓竹清將那端硯拿來即可。這番說辭似乎也沒什麼紕漏,想必蕭丹慕也不會起疑心。
竹清神色也是一凜,鄭重道:“奴婢謹記於心。”語畢,便施禮退下。
“你的速度還真是快,”韓德讓見我雷厲風行,不覺有些哭笑不得,他輕執起我的手,十指交錯緊握。雖然此前並未見過竹清,不過他一想就猜到了是文化殿新晉的領頭宮女,所以並沒有說什麼。忽然,他身體一震,似有所覺,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手指上,心疼地撫觸,“這是什麼時候傷的?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瞅了瞅,不禁心念一動,低聲道:“沒什麼,只是不妨頭紮了手指,過兩天就好了。”
韓德讓的手指有些微的沁涼,撫在傷口處格外舒服,我抿嘴一笑,眸色漸暖。他卻是無限愛憐的看着我,隨即壓低聲音道:“反正你馬上要喊孟子安前來檢驗端硯,不如叫他將治傷的藥也拿來吧,順帶一舉兩得,你說呢?”
“你都這麼說了,我能說不好麼,”心房溢滿了感動之意,我擡眸望向門外,張口喚道,“落雨。”
落雨聞言也趕緊走進來,不知我喚她前來究竟有何事,一頭霧水的站在原地。
“過會兒,你去請孟大人來,現在不急。還有,讓他給哀家帶一盒冰肌膏來。”我淺笑吩咐。
“是。”見我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落雨一雙亮晶晶的剪水瞳眸中也蓄滿了笑意,她笑答着退了出去。
韓德讓聽得我接連使喚的人是竹清和落雨,隱約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聲音低沉:“釋兒是不是犯了什麼錯了?”
我知道他瞧出不對頭,必然會有此一問,心緒煩亂,神色黯然,便只得將近來發生之事一一向他道出。畢竟和她是十幾年的主僕情意,說放下也並不是這麼容易就放下的。可惜,她做了錯事,若不小懲一番,只怕會變本加厲。
韓德讓抿脣不語,表情晦澀。頓了頓,他方斂了神色,開口道:“沒想到,釋兒也會做下這等糊塗之事。她若是能想明白,以後本分些,倒也算是不辜負你的一番苦心了。”
我的心臟猛地跳漏了一拍,目光震撼不已,難道,他連我的這點兒心思也完全參透了麼?我之所以將釋兒調離身邊,既是對她的懲罰,同時也是爲了她着想。她離開了我身邊,從此便對蕭耨斤沒什麼利用價值了,那麼就可以因此少了許多是非。但是,我的苦心,她卻似乎一點都不領情,只存了滿心怨忿之意。心思迴轉之間,心頭懊惱不已,我靜靜地看着面前那個懂我的男子,不禁幽幽一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她的不解,遲早有一天會解開的。”
韓德讓並未吭聲,而是伸手探入懷,在裡面摸索了一陣,轉而掏出一個已經舊了的荷包來。那如風的顏色已淡,卻依舊保存完好,一針一線,針腳細密。那圖案上繡着的寒梅,宛如生,勃勃生機,透出一種昂揚的生命姿態。
我盯着自己曾經的那個繡品,輕微搖頭:“雖然你保存妥帖,卻終究還是舊了,我再做一個罷,換下這個。”
他帶着我的手,連着那個舊了的荷包,一同貼在他滾燙的心口,擲地有聲,柔情四溢:“你的心意,我全然能感受的到。你不要再爲我傷了自己,我會心疼的……”
我神魂俱顫,熱淚盈眶,感動地撲進他的懷裡,只想就這樣沉浸在他的濃烈深情中,再也不放開。
端硯的確是四大名硯之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面前的端硯,與以往之所見大不相同。扇形綻開,色澤清雅,上面雕刻的有水波盪漾,蓮葉田田,蓮花盛放。看上去古樸典雅,還有適當的鏤空,更添了一份怡然情趣。
我端詳面前此物,已然看了很久,然後不得不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脖頸,側過臉看向同樣靜默凝視的韓德讓:“你瞧着如何?”
“傳說‘端石一斤,價值千金’,此番看來,石質細膩,真是不錯,”韓德讓用手托起,細細觀察,“只是這硯的滑壁上,似乎感覺有什麼東西。”
我用手指輕輕一觸,隨即放於鼻端仔細一嗅,眉心不禁一沉:“這味道……果然不對。”
話音未落,只見落雨領着孟子安掀簾而入,我立即住了話頭,含笑擡眸:“原來是孟愛卿,快請進。”
孟子安邁步走來,禮畢,一眼就掃到了我們面前放着的一方硯,眸色微緊,開口喃喃出聲:“這個……莫不是名動四方的端硯?”
“孟大人好眼力,”韓德讓表情未變,微微一笑,將端硯送與他細瞧,“你既爲太醫,看看這端硯有何不對?”
孟子安伸手接過,置於掌心,略微一觸,很快就發現了癥結所在。他小心翼翼地湊於鼻端,剛聞了聞,面色又是一變,立即擡起頭來說道:“回太后娘娘、韓大人,此端硯被人事先用麝香薰過,又被人用磨碎了的麝香粉塗過。只是太過於細微,很難被人發現。若是將墨置於其中細細研磨,味道四溢,很容易被人聞出。前些日子的畫香墨本身攜帶香味,此味可以遮擋麝香之味,神不知鬼不覺,便可達到致人不孕的目的。”
我和韓德讓臉色都是一緊,連落雨都瞪大了眼,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難怪,心思能夠用到此處之上,絕非常人可以料想的到的。現在看來,蕭耨斤和孫芸歆她們的確是沒有這麼輕易的就放過蕭丹慕,無時無刻不在謀劃心計。
孟子安知曉我們還有事情要議,於是便將冰肌膏交付於落雨,自己請安告退。
我沉吟片刻,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略一掀起眼瞼,淡然吩咐:“落雨,你去尋些工匠,勢必要做出和這個一模一樣的端硯出來,給皇后送去。至於被麝香薰染過的這個,就毀掉罷,免得哀家見到這種髒東西覺得噁心。”
落雨點頭應是,隨即拿了桌上端硯就退下了。
韓德讓對這些女人家的手段感到有些心驚和不可思議,於是眉頭緊鎖,看向我道:“燕燕,她們怎麼都成了這樣?”
“很簡單,在這後宮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感慨萬千,忽然有種悲從中來的意味縈繞在胸口,壓抑地有些喘不過來氣,“有的是爲了自保,有的是利慾薰心,然而不管怎樣,終究都是爲了自己能夠在這後宮裡活下去。”
羣芳惹,起操戈;傾城色,生隔閡。這一刻,縱是最終得勝者,仍舊空餘滿目苦澀。
“如今後宮裡僅僅只有她們幾人,便已經彼此窩裡鬥,勢同水火。若是皇上還要充盈後宮的話,她們豈不是要鬥得更兇?”韓德讓輕微搖頭,面色隱晦。
他所慮之事,我不是不曉得,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距離上次大選已經過了五六年,中間原本還漏掉一次,因爲手頭事情太多便只能一推再推。如今,充盈後宮一事再次被提出,擺上日程,不容我不費心思量了。
“只有經過千錘百煉的磨礪,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我努力扯出來一個大大的笑容,語氣雖輕描淡寫,然而卻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在沉沉壓迫,“若是想成爲後宮的主宰者,必定是要付出血和淚的代價。”
我的話很清楚,若是蕭丹慕連這幫女人都鬥不過的話,談何母儀天下?
我能幫她一時,卻無法幫她一世。接下來的路,還是需要她自己走,但是究竟是福是禍,那就誰人也無法預知了。
韓德讓很明白我此言指的是誰,爲了擺脫這個不太愉快的話題,他換上一副輕鬆的語氣,脣角勾了勾:“聽說,蕭菩薩哥這次也要應徵入選呢。她和皇后可是嫡親的姐妹,但願在這後宮,能彼此扶持,那你我也就放心了。”
蕭菩薩哥?經他一提起,我才猛然想起這個女孩來。一晃十餘年過去了,昔日的小嬰兒如今也長成了妙齡少女,真是流年似水,滄海桑田。心內不禁有些莫名的激盪之意,我悵然若失,微微嘆息:“她們都長大了,我們卻老了……”
“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韓德讓有些好笑的揚眉,伸臂將我攬在懷裡,聲音低沉而又有磁性,“人都會有老的一天,這有什麼好介懷的?”
是啊,人,終究都是會老的。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抓住這每一刻觸手可及的幸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看似平淡無奇的誓言,卻需要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去踐行。
算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蕭菩薩哥。她和蕭丹慕雖是一母同胞,然而長相卻是極爲不同。她並未有蕭丹慕那種病懨懨之感,而是面容清秀健康,端莊從容,落落大方。削肩細腰,窈窕身姿,髮鬢微攏,頭上沒有那些惡俗的頭飾,僅僅插了一個樸實無華的海棠簪。她此番被封爲賢妃,居於永壽宮。
與她同來的,還有新晉的德妃蕭挽容,居於長信宮。昭儀白吟霜,居於昭陽宮。芳儀艾襄,居於漪蘭宮。
這三位中,德妃蕭挽容面色沉穩有度,相貌僅在中等之上,並不過人。昭儀白吟霜,人如其名,面色清冷孤傲,倔強僻靜,性情怪異,遺世獨立。芳儀艾襄,天生一副笑顏,無論何時總是笑臉待人,腮邊一對兒梨渦,煞是喜人。
還有兩位位分較低,僅爲才人,居於德妃的長信宮,並無資格來覲見我。她們一個名爲蕭泠,一個名爲大茹兒,我僅僅知道個名姓也就罷了。
隨着這更多美人嬪妃的入住,皇宮裡愈發熱鬧起來。蕭耨斤安然無恙的保胎已久,如今已近臨盆,自然無旁的心情來對付這些新晉的妃嬪們。蕭丹慕一直對蕭耨斤心存記恨,自其懷胎之後心情就愈發低落妒恨,整日在鳳德殿發脾氣,嚇得語諼也不敢勸,只得默默忍受。
表面上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涌。
時間僅僅過了一個月,後宮榮寵之人便已換了。先是永壽宮傳出喜訊,說是蕭菩薩哥已經被太醫確診懷上身孕;接着沒過多久,長信宮的才人蕭泠也被傳出有喜。
不知爲何,在得知此事之後,心頭老是有一種不詳之感籠罩,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你說,她們的胎會平安無事的生下來吧?”我看向身邊的韓德讓,有些不確定的問。
“會吧,”韓德讓雖是如此回答,然而語氣同樣有些不穩,“應該會的。”
新人受寵是意料中事,我只是隱約擔心,那些舊人會不會心存芥蒂,從而採取瘋狂的報復?
以孫芸歆的性子,從雲端一直跌落而下,這種心理落差她定是難以忍受的。至於馬玉瑤,看似天真純然,實則可比孫芸歆有心眼多了,即使心頭不快,應該也不會在表面流露出。耿瑾瑜原本就沒什麼盛寵,一直避在永寧宮,儘量避免與任何嬪妃往來。李芳儀無心爭寵,性子恬淡,寵辱不驚。
不知爲何,腦海裡忽地閃過杜甫的那首《佳人》,裡面有兩句發人深省,令人悵惘。“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只見新人沐浴君恩,婉轉承歡;又有誰,能夠憶起舊人的獨守空房,哀哀慟哭呢?
後宮的女子,大概都是這般罷。一如深宮,回頭無路,便只能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我倏地感到有些害怕起來,冷汗涔涔,沾溼了後背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