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端着一盞君山銀針, 眼光凝視着裡面的茶葉浮起降下,隨即微微擡首,將茶盞之物一飲而盡。隨即將其置於一旁, 視線對上面前略顯侷促不安的那人。多年未見, 達覽阿鉢顯然比先前成熟了許多, 雖只比大姐小几歲, 然而看上去卻絕對不止這個數。他身上一襲青黛色契丹騎裝, 襟邊縫了一圈細密的雲樣,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製成,看似樸實無華, 卻隱約可見雍雅的材質在泛着暗光。長髮梳的一絲不亂,用青色絲帶繫着, 還有幾綹垂在胸前。劍眉星目, 面龐英挺, 的確有讓大姐蕭胡輦動心的資本。韓德讓坐在我身邊,考究的眸光片刻不離達覽阿鉢, 沉默無言,似在專心致志的思索着什麼。
達覽阿鉢見我們都不言不語,氣氛更顯靜寂得詭異,額前不禁沁出了冷汗。他下拜施禮之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幹什麼, 窘迫的抽動着雙手, 深深地垂下目光。
“時光匆匆, 真是一別好久不見, ”我忽然沒什麼徵兆的開了口, 面部表情甚是悠閒無害,似乎只是在跟一個久別的老友閒話着家常, “出乎哀家意料,你竟然成了皇太妃身邊最有名的男寵了。”
大概是“男寵”二字刺痛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擡起頭來,眼眸中現出一閃而逝的忿懣,語氣雖依舊謙恭,卻明顯包含了一股別的情緒在裡面:“太后娘娘,奴才同皇太妃情投意合,彼此愛慕,懇請太后娘娘成全!”
“哦?”我似笑非笑,暗自揣度他此刻的心境,和顏悅色的瞅着他,不鹹不淡的接着道,“果真麼?”
“奴才此心,天地可鑑。若是有半分虛假,寧願遭受天譴!”達覽阿鉢急於表現自己的心志,不惜發誓詛咒,語氣也越來越激動,一雙星目熠熠閃光。爲了彰顯自己對蕭胡輦的情意,他將“天譴”二字咬的極重,生怕我們將信將疑。
我細細打量他,目光像是生了根一般,未有片刻的轉移。他被我這逼人壓迫的眸光瞅的有些不甚自在,下意識的躲開了我的注視,微微低下了頭。我當下也不怎麼在意,於是撫摸了一下指骨上戴的血紅珊瑚戒指,忽然兀自轉了話題,冷靜開言:“烈娜呢?她如今可同你在一處?”
“此次跟皇太妃來上京,舍妹並未隨行。”達覽阿鉢沒料到我忽然將話題扯到烈娜身上,倒是明顯一愣,怔了片刻之後連忙回答道。
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並未吱聲。倒是身旁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的韓德讓忽然清雅的開了口:“你知曉自己的身份是賤民,平日裡從事的是馴馬之務,爲何膽敢同皇太妃相戀?身份之差過於懸殊,你打算如何來解決這個問題?”
達覽阿鉢似乎對賤民的身份深惡痛絕,眼眸中清晰地閃過忿恨之意。他聞言立即擡起頭,目光陰沉沉的掃過韓德讓,沒經過大腦就吐出一句:“身份並非是大問題。說句大不敬之語,韓大人雖身居高位,然而卻是漢人,不也同太后娘娘搞了一出君臣戀?”
“放肆!”我勃然大怒,伸手一拍身旁的小几,頓時發出了一聲刺耳的聲響,震動着每個人的耳膜。我倏地站起,伸出戴有鳳仙花護甲的手指,旋即大力的指向嚇得不輕的達覽阿鉢,聲音冷如寒冰,“他如今的榮耀,全是憑藉一己之力得來的,問心無愧。你又算什麼,什麼都沒做,便享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你有什麼資格質問他!”
達覽阿鉢嚇得魂不附體,連連磕頭不絕,脣角哆嗦了半天,卻是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來人,將他拖下去,鞭責三十!”我收回視線,再也不看他,硬聲吩咐一句。隨即端起茶盞,啓蓋品之,手卻是極爲不穩,再也恢復不到原本的淡定如初。
韓德讓並未出言反對,從他眸間壓抑的沉沉怒意可以看出,他此刻亦是惱意橫生,不過未明顯的表現出來罷了。
頓時就有侍衛一擁而上,拖走了嚇得幾乎掉魂的達覽阿鉢退了下去。緊接着,外面就傳來撕心裂肺的號哭聲,以及鞭子抽打在人體之上的“咻咻”聲,聞之有些發怵。我擱下茶盞,不經意間往那邊視之,只見達覽阿鉢被捆一個木樁上,身上精美華服已被鞭打抽破,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清晰可見一道道紅痕。他渾身掙扎不休,極力躲避聞風而至的鞭梢,脣角處已經見了血跡。
就在我正欲將視線收回之時,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猛地闖進視線。那人尖叫着奔了過去,一邊厲聲喝止一邊去攔那些行刑的侍衛。那幫侍衛沒有我的命令是斷斷不敢私自停下的,於是有兩人好言相勸蕭胡輦離開,其餘之人仍在鞭打達覽阿鉢。
“蕭燕燕!”蕭胡輦顯然已是怒到極致,見侍衛不肯停下,於是驟然轉身,一雙忿恨的眼眸幾乎要將我凌遲處死,“你答應過我的!你說過不傷害他的!”
“哀家似乎並未答應,”我從殿內踱步而出,目光冷如冰錐一般,未含絲毫感情的道,“達覽阿鉢以下犯上,出言不遜,這只是哀家給他的一個小小教訓。”
蕭胡輦此刻心如刀絞,眼淚在眼眶中翻涌,耳旁不時的響起心愛之人的鬼哭狼嚎,更使得她增了勇氣,朝我揚聲厲吼道:“蕭燕燕!若是今日受苦受難的是你心愛的韓德讓,你還會無動於衷麼?”
我心頭遽然一震,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隨我走出的韓德讓,咬了咬脣,終是無奈的道:“停!”
那幫侍衛聞言,立即停下了動作,收起長鞭施禮告退。蕭胡輦再也顧不得什麼,立即衝了過去,三下兩下解開達覽阿鉢身上的繩索束縛,摟着他放聲大哭。而達覽阿鉢此時僅捱了十鞭,並未受到重創,他吃力的伸出手想去抱緊蕭胡輦,可胳膊一動,牽扯到傷口,疼得他臉部表情扭曲,齜牙咧嘴。
蕭胡輦扶着達覽阿鉢走到我面前,目光陰狠,語氣不善:“皇太后!話也審了,人也打了,你這下對我們的事應該不會再反對了罷!”
“恰恰並非如此,”我遙手一指哼哼唧唧的達覽阿鉢,鄭重其事的道,“此人來路不正,身份低賤,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幸福,哀家決定將其趕往北方,再不許你們相見。”
“爲什麼?”蕭胡輦面色驟變,咬牙切齒的怒目而視,眼眸中像是點着了火般。她扶着達覽阿鉢的身體,長長的護甲下意識的摳進他的肉裡,疼得達覽阿鉢又是一陣慘絕人寰的尖叫。蕭胡輦見狀,連忙縮回了手,滿臉懊喪心疼之意。
“因爲——”我說到此處,不由得停頓了片刻,隨即恢復了些力氣,支撐着我將接下來的話補充完整,“哀家擔心他們挑唆你,對你不利,這也是爲你好。”
“爲我好?你蕭燕燕好意思說是爲我好?”蕭胡輦聞言濃眉一擡,冷笑不止;她鬆開達覽阿鉢,慢慢踱步至我面前,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冰雪,那般淒厲冷蔑,“你從小就有爹爹百般護着,連親事也是獨獨爲你挑了稱心如意的。而我呢?我蕭胡輦有什麼?齊王過世之後,我頂着皇太妃的耀眼光環,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了這麼多年,現在好容易尋覓到真心疼愛我的人,你卻又要阻擾!你說說,你到底是哪點爲我好?”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一股鈍痛之感襲入心臟,讓我全身的力氣像是被人一下子抽光,瞬間一點勁都使不上來。韓德讓見此情景,立即上前來扶住了我,目光沉甸甸的看向蕭胡輦,語氣凝重,隱含了一絲不悅:“皇太妃,燕燕也是好心,你不要不明真相就出言不遜。齊王側妃烈娜曾與你有過嫌隙,隔了這麼多年之後忽然攜兄相投,的確是有問題。燕燕此舉,不過是防患於未然,替你掃除以後的障礙,免得你受了小人挑唆卻不自知。你作爲燕燕長姐,爲何就是不能體會到她的一番苦心呢?”
“韓大人,我敬你,方喊你一聲大人。這是我和蕭燕燕的私事,還輪不到你外臣置喙!”蕭胡輦此時似已完全喪失了理智,逮到誰就把矛頭刺向誰,不留一絲一毫的情面。她恍若一隻無力地傷獸,滿心忿懣幽怨卻不知該如何舔舐自己的傷口,只得用防備的眼神怒視着每一個前來之人。這雖然只是本能的自保,卻容易被人誤以爲是不留情面的挑釁。
我在韓德讓的攙扶下站穩了身子,心的溫度一點一點的冷卻下來,迎着蕭胡輦的目光,巋然不懼:“大姐,你就事論事,不要殃及他人。”
蕭胡輦悲憤交加,手指不停的顫抖,猶豫了片刻,她忽然毫無徵兆的“撲通”給我跪下,聲音止不住的發抖:“燕燕,就當是大姐求你,你就應下罷!”話一出口,她的眼淚潸然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化作一灘水漬。
我大力一震,不敢置信的瞅着面前給我跪下的蕭胡輦,訥訥無言。未及絲毫猶豫,我立即伸出手去將她扶起,語氣心酸不已:“大姐,你這又是何苦呢?罷罷罷,你既然一意孤行,那就同達覽阿鉢在一起罷,唉……”
蕭胡輦淚如雨下,喉間哽咽難抑,渾身幾乎脫力一般。
我鬆開了扶着她的手,慢慢轉身,失魂落魄的往回走。韓德讓憂心忡忡的走在我身側,遠山眉微凝,面色有些沉重的勸慰道:“燕燕,她現在一時之間想的不通透,等她想明白了,自然會體諒你的苦心。”
“會有這麼一天麼?”我仰頭望天,努力將淚意嚥下,眸光遠眺着那逐漸被烏雲糾纏而暗下來的天空,喃喃道,“只怕到那時,已然變天了呢……”
夜幕降臨,空氣中透了絲深秋薄薄的涼意,由淺入深的浸透骨髓,讓人渾身忍不住打了寒噤。我款款走至那完全攤開的巨大摺扇旁,略一掀起眼瞼,怔怔地盯着上頭所繪廣漠之上落日餘暉,不由得出了神。此爲大姐蕭胡輦前來所贈之物,現在看來,卻讓我有些黯然神傷。眼見,我和蕭胡輦的關係在一點一點的僵化,卻又無力迴轉。
身後腳步聲漸響,我並未回眸,便已猜到來人是竹清。於是撫了下指尖的血紅珊瑚戒指,眸光流轉,氣定神閒的凝聲開口:“來了麼?”
“回太后娘娘,”竹清走至我身邊,從容不迫的回道,“皇太妃貼身侍女已經帶到,就在外面候着,只等娘娘示下。”
我掏出懷中絹帕,手指輕拈,細細拂過那巨大摺扇上沾染的浮塵,口中雲淡風輕:“嗯,此事皇太妃可知曉?”
竹清聞言,面色上清晰的閃過一道複雜的意味,略一踟躕,還是壓低了聲音回道:“皇太妃同那馬奴在惜蕊軒日夜笙歌,狂飲作樂,自然未曾察覺。”
我聞言眉心不由得一沉,眸色間隱約可見一絲惱意。我既已允他們二人在一起,他們於是便拋下了後顧之憂,愈發得意驕縱起來。強壓下心頭的懊喪着惱之意,我淡然轉身,目視着竹清吩咐道:“你去將那個侍女帶進來罷,哀家有事相詢。”
竹清應了一聲,頷首告退。
不多時,那名蕭胡輦的貼身侍女就被帶了進來,竹清頷首侍立一邊。我粗略的掃了一眼,不過二八豆蔻,長相甚是普通,圓圓的臉上從眉骨處延伸下來一道淺淡的疤痕,如同一條猙獰可怖的毒蛇般糾纏其上,使其本來就普通的相貌上平添了幾許滲人之意。她見了我之後,躬身行禮。
“你叫什麼名字?”我見了她的面容之後,並未表現出任何失態之舉,和顏悅色的開口探詢。
“回太后娘娘,奴婢子庭,是皇太妃的貼身侍女。”那侍女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偷眼小覷着我的反應,見我面色無波,心下這才暗暗鬆了口氣,面色流露出一絲敬意。
我輕微的點了下頭,不置可否,返身回到坐榻邊,略一展裙裾,翩然而坐。微微擡眸,我醞釀了下措詞,隨即開口:“冒昧的問一句,你臉頰上的傷痕是怎麼弄的?若是你實在是不願意回答,哀家也不勉強。”
子庭聞言略略一怔,大概是也把我算作了那等難免俗套之輩,臉上的那絲敬意立即消散無蹤,正色道:“太后娘娘有問,奴婢豈敢不答?雖說奴婢不能議論主子是非,但既然相問,奴婢便只得據實以告。此傷,是皇太妃弄的。”
“哦?”我稍微坐直了身子,語氣仍舊未顯什麼起伏,“她是如何傷的你?”
子庭抿了抿脣,目光透出些許迷濛之意,似是很不願意回憶起那段往事:“皇太妃自得了達覽阿鉢之後,晝夜不息,奴婢上前不過白問了句是否用膳,皇太妃怒極,順手抄起身旁妝篋臺上的一支銀簪,劈頭蓋臉的甩了過來。奴婢躲閃不迭,還是被那銀簪劃破了皮膚。”
原來如此。我表面不動聲色,心底卻似已掀起波瀾。子庭此言,確爲我提供了一個良好契機。我可以讓子庭當我的眼線,時時刻刻監視着達覽阿鉢和烈娜是否有何異動。同時,還可避免蕭胡輦聽信他們兄妹二人的讒言,做出對我不利的舉動。
心思百轉千回之間,我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走到略顯侷促的子庭身側,目光並未看向她,聲音卻已壓迫而至:“子庭,你可願幫哀家一個忙麼?”
“不知太后娘娘有何吩咐?”子庭一下子警惕心大增,雖未表現的特別明顯,但那絲情緒到底還是讓我捕捉了個正着。
“替哀家監視達覽阿鉢兄妹,”我將聲音儘量壓低,眼底隱約有火焰在燃燒,“他們一旦攛掇皇太妃,你一定要向哀家稟告。”
子庭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面色一抖,帶動着臉頰邊的傷痕也顫了一顫:“太后娘娘這話,可是替皇太妃來試探奴婢的麼?”
“你無須懷疑哀家的誠意,此事重大,絕無半分玩笑之意。你若有什麼要求,現在儘可以提出來,若是力所能及的話,哀家必然絕無二話。你也不必現在立即就答應,好好回去想想,若是考慮成熟之後便可過來答覆。”
子庭脣線緊抿,似在做着激烈的心理鬥爭,眉頭緊鎖了片刻之後,終於緩緩吐出一句:“此事……奴婢恕難從命……”
“恕難從命?”我冷笑出聲,側過臉認真的看了她一眼,啓脣開言,“理由。”
“奴婢身爲皇太妃身邊之人,切記不可賣主求榮,還請太后娘娘恕罪。”子庭不卑不亢的說道,一臉凜然之意,言談舉止間竟是個忠僕。
我臉上的不屑盡皆褪去,換上三分敬意:“若是你執意不願,哀家也不勉強,天色不早,你還是速速回惜蕊軒,免得皇太妃起了疑心。”
“是,奴婢告退。”子庭向我深施一禮,接着轉身離去,隨着晃動的珠簾輕響,她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融入外面濃稠的月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