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的遲了,早上起牀的時候,我雙眼還是迷迷瞪瞪地,意識也模糊不清,彷彿還沒回魂。兀自掀開錦被,我揉了一下眼睛探身下地。阿古驪從外間拿了我昨天準備好的的衣服趕來,一邊服侍我穿衣一邊憂心忡忡的道:“三小姐,您看您的眼睛,這可怎麼出去見人呢?”
“我眼睛怎麼了?”我伸手繫着外褂上斜帶的水晶鈕釦,一步一挪的走到梳妝檯邊,往椅子上一坐,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鏡中的自己,我險些嚇得驚呼出聲。只見昏黃的銅鏡裡,現出一個少女的輪廓來,雲堆髮髻,豔若桃李,蛾眉微蹙,脣似紅櫻,這一切看似都很正常,可是那一雙眼睛……腫的簡直有些慘不忍睹的意味。下眼角高高鼓起,隱約還可見泛着青紫色,一碰就很疼;眼眶裡依稀可見血絲,眼見得不會馬上恢復。我心下暗暗有些煩憂,心頭翻涌着一股說不清的惱意,卻不知該恨誰。
阿古驪手忙腳亂的端過來一堆妝飾品,正要給我上妝;我擡眸一揮手,努力壓下煩躁的感覺,重新恢復了鎮定自若,淡淡吩咐道:“你去將少爺喊來,我有事相求。”
阿古驪大概明白了我想要做什麼,匆忙應了一聲,將妝飾品箱篋往梳妝檯上一擱,趕緊跑出去了。
我依舊是端坐於梳妝檯前,目光掃過面前的這一堆豔麗的妝飾,裡面有朝天黃燦燦的金釵、龍鳳魚形玉佩、牡丹纏絲嵌水晶玉簪、幽碧蝶紋翠鈿、環形鑲嵌東珠翡翠耳墜等物。心頭不禁有些厭惡之感襲來,我不動聲色的將這些東西通通落了鎖,鎖在匣子丟進櫃裡,眼不見爲淨。
再次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這套衣服是我親自所選,特意避開了那些俗氣的顏色,僅僅在月白色長裙外罩了一件白色團衫。我對着鏡子,爲自己綰了一個最爲普遍的流雲髻;取出素日常戴的梨花簪,小心翼翼的簪進堆雲烏髮裡;又將放在梳妝檯上的一對精緻的白玉耳墜取出,仔細的戴在耳朵上。這麼一收拾,除了眼睛還不能示人之外,其餘的一切基本已經達到了我內心的要求。
剛妝飾完畢,我就看到阿古驪領着蕭繼先走了進來。心下不禁一寬,我站起身離了梳妝檯,迎上去正要施禮,卻被蕭繼先一把拖了胳膊。他俊眉一沉,目光如寒冰一般,死死地盯着我的雙眼,一字一句寒聲道:“這是怎麼弄的?”
我臉上不知何故忽然一紅,囁嚅着小聲解釋道:“大概是……昨晚沒睡好罷……”
蕭繼先聞言倒沒什麼反應,他不再理我,只是回頭對站在一邊不知該幹些什麼的阿古驪沉聲吩咐道:“你去端盆熱水,再拿一條幹淨的毛巾來。”
我這纔有些恍然,原來是用熱敷來消腫。等他在我的眼睛那忙活了好半天,我才終於聽到了猶如大赦令一般的兩個字:“好了!”
對鏡一照,發現下眼角的腫脹略略消除,那些青紫痕跡也已經變淡了些,瞳孔裡的血絲也差不多見不到了。雖然和原來的有些區別,但好歹見人是沒有問題的。阿古驪見我眼睛好了些,這才走過來忙着給我掃紅描眉上胭脂。我吩咐道:“不許濃妝豔抹,清新淡雅便好。”
蕭繼先告辭之前對我叮囑的那些“晚上不要喝太多水、最好要早睡”云云,我只是有些敷衍的連聲應着,基本上是沒怎麼聽進去。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都快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識的攥緊了衣下的裙襬一角,大力的收攏起來。
此時是上午,一片蔚藍的天空,絲絲縷縷的白雲點綴其間,偶爾有沁涼的微風拂過。
帶着阿古驪緩步走到了前廳外,正好遇上韓家父子剛到。爹爹和孃親從屋裡迎了出來,大姐二姐和哥哥也跟着走出。不知是出於緊張羞澀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微垂下眼睫,和大家一道互相見了禮,並不敢看來人,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腳尖。
只聽得爹爹和韓匡嗣寒暄了幾句,說了些官場上的客套話,於是衆人便一道走進了前廳。
我依舊是不太敢看,只是端着手中的茶盞,怔怔的瞅着那縷似有若無的熱氣飄蕩出來。
大姐蕭胡輦一身紅色騎裝坐在我身邊,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濃眉一擡,有些好笑的低聲道:“今天怎麼一句話也沒有?改行當起閉口金佛了?”
我微微一笑,只輕輕點了點頭,並不答言。感覺到對面有兩道目光射了過來,不消說,一定是韓家父子的。其中一道目光的主人見氣氛有了片刻的冷場,便開口哈哈一笑解了圍,聽這聲音有些滄桑,自是已過中年的韓匡嗣:“蕭大人,這位便是您的三女蕭燕燕麼?
“對,”爹爹的聲音隱含着一絲驕傲,到底叫我聽了出來,“韓大人真是好眼力!”
這句聽着就有些一語雙關了,我正猶豫着要不要擡頭去看看他們究竟長什麼樣,忽聽韓匡嗣爽朗一笑:“的確是好相貌,萬里挑一都挑不出這麼漂亮的女孩來。不過就是頭一直低着,燕燕,把頭擡起來,讓韓伯伯好好看看。”
我心下暗喜,這位韓匡嗣韓大人還真是懂人的心思,既然他給了我這麼一個臺階下,我索性就大大方方擡起臉,來好好觀察一下這對父子。沒想到剛一擡眼,瞬間就被對面的一雙溫柔清潤的眸子奪去了心神。只見那位韓德讓,端的是一表人才。年齡不過二十五六歲,身形挺拔頎長,相貌清俊,五官精緻,鼻樑高挺,薄脣微抿。遠山眉,秋水目,一雙明眸溫潤睿智,深邃內斂,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他今日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藍色長衫,隱約可看出雍雅的材質,一見就不是尋常人家穿得起的;腰間用一條白色金鑲玉腰帶束着。墨玉般的長髮上面用一條寶藍色的上等絲絛帶隨意繫着,下面的披散在肩頭,看上去如同朗月一般,絕代風華。腳蹬黑麪白底緞子朝靴,上面纖塵不染,由此可見主人家平日裡是極愛乾淨的。他不用擺什麼動作,也不用開口說話,只是隨隨便便往那裡一坐,就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坐在韓德讓身邊的是他的父親韓匡嗣。這位大人和爹爹相仿的年紀,不過身板卻比爹爹清瘦些許,畢竟是漢族人,自然沒有契丹馬背上的民族來的剽悍了。此時他和自己的兒子一樣,都在目不轉睛的仔細打量我。
我含笑略一頷首:“韓伯伯和韓公子光臨寒舍,我們全家不勝榮幸。”
韓德讓點頭一笑,彬彬有禮的回禮道:“蕭姑娘不必自謙,在下和父親貿然前往,恐有叨擾之處,還請姑娘多擔待一些纔好。”
孃親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還未明白過來究竟是什麼含義;爹爹已將我的一舉一動全部收入眼裡,微笑着提醒道:“燕燕,怎麼叫起韓公子來,聽上去多生分哪。你難道忘了爲父在家教導你的,應該喊德讓哥哥纔是。”
我這纔回過神來,趕緊歉意的笑道:“倒是燕燕疏忽了,德讓哥哥不要見怪。”
韓德讓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他那一雙明眸溫潤如玉的直射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些不甚自在,略略垂了眼睫,貝齒咬住雙脣。
大姐蕭胡輦坐了一會兒實在是覺得無趣,正好看到韓德讓在席,心念一轉頗爲興奮的建議道:“德讓哥哥,不知你的騎術如何?”
韓德讓聞言也來了興趣,稍微將脊背挺直坐起,直直的打量了一下蕭胡輦:“胡輦,看你一身騎裝,大概是早就想要去騎馬了罷。說實話,在下的騎術還勉強能湊合。”
“那咱們賽一場如何?”蕭胡輦不顧爹爹頻頻給她使眼色,裝作沒看見,整理了一下紅色箭袖,站起身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二姐蕭不瀚聞言,那一張冷冰冰的美人臉上終於顯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喜色,雖未連聲附和,然而她微擡起尖尖的下巴,躍躍欲試,也有活動之意了。倒是蕭繼先面色淡淡,既不反對也不熱情,看不出心中所想。
“在下欣然願往,”韓德讓一展藍色袍服翩然站起身,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正好也可領略一下燕燕賽馬的英姿。”
我自小就被爹爹教導學習了許多管制制度、後宮管理、史書謀略、射箭騎術,聽到韓德讓的話之後心一凜,頓覺一股豪氣盪漾在胸;於是便嫋嫋婷婷的站起,目光直視在他的臉上,未有絲毫閃避:“既是如此,那就承讓了。”
“注意安全罷,我和你們的韓伯伯還有繼先就不去了,你們賽夠了可要早些回來。”爹爹站起身耐心的叮囑道,不知是有意無意,我總覺得他特意瞅了我一眼,眼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醞釀。沒等我看清楚這絲情緒究竟意味在何,他已經很快將這表情掩飾下去,又恢復了一度的慈祥和藹,衝我略一點頭。
南京的城郊是一片荒地,掩映其中還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再遠處就是高梁河了。初春的陽光照耀在茂密繁盛的樹丫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清風徐來,搖曳生姿。
我們四人齊刷刷的換上了大紅色的騎裝,騎上駿馬,紅色的衣襟在風中獵獵作響,在陽光下看上去格外打眼,鮮豔奪目。韓德讓一身紅衣颯沓,彷彿一團火焰烈烈燃燒,眼眸略一低垂,故不笑也帶了三分笑意,雖清貴無暇,俊逸瀟灑,然而眸間那一抹睿智銳氣不容忽視。雪色的膚,嫣紅的長衣,兩色交匯,是如此地驚心動魄。他輕鬆勒住馬繮繩,側身回眸衝我們微笑道:“說罷,要怎麼比?”
大姐蕭胡輦一身紅裝,使得她更顯其他女子沒有的英氣勃勃;她爽朗一笑,濃眉下一雙大眼睛靈動流轉:“若是比騎馬賽跑,這也無甚新意。不如,就比在一個時辰之內,看誰打的獵物多,如何?”
二姐蕭不瀚勒馬站在大姐身邊。她今日這身騎裝緊緊裹着玲瓏有致的曲線,手持馬鞭,看上去多了份颯爽。聽了這個建議,她略一點頭,冷冰冰的俏臉上露出了一抹贊同的笑意:“若是這樣,那便再好不過了。我有個提議,我和大姐一組,燕燕和德讓哥哥一組,這種安排最是公平,怎樣?”
我聞言倒是一怔,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那邊的韓德讓已經搶先替我應下:“好!”見我疑惑的目光投來,他促狹的眨眨眼,脣角微動,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讓我瞬間臉色有些微紅。
比賽開始。大姐衝二姐使了個眼色,兩人立馬飛奔向左邊的方向。我一騎當先朝右,向着樹林縱深處行去,紅衣飛揚,連帶我的秀髮也飄散起來。迎面有風呼呼地吹來,因摩擦擠壓而硌的嗓子微微疼痛;有清新的空氣鑽進鼻孔直抵肺部,讓整個心房都舒暢愜意。我一邊享受這種騎馬的快感,一邊謹慎的左右觀望,希望可以搜尋到獵物。
涼風颯颯,樹影重重,地上的草坪亦是隨風拂動。瞅了半天並未有什麼發現,我便稍微放慢了馬速,更加仔細的尋找起來。
不知何時韓德讓已經縱馬趕過來,與我並肩而行,聲音低沉又帶有磁性的問道:“燕燕,怎麼不等我就一個人跑了?”
我五指緊攥馬繮繩,聽出他話語裡似乎帶了些委屈之意,心下好笑,不由得展顏出聲反問道:“是你自己的馬速太慢,怎麼怨得我來?”
“燕燕這是瞧不起我麼,”韓德讓倒是並未介意我這麼說,只是微微側過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由衷的讚賞道:“第一次見到燕燕騎裝,果真是驚爲天人,驚採絕豔。”
雖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我擔心他接下來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趕緊笑着回頭衝他一瞪眼:“別隻顧着瞅我了,快去找獵物罷。等會兒如果我們輸了,大姐還不知要怎麼嘲笑我們呢。”
話音未落,我偷眼覷見離我們不到幾丈遠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毛絨絨的東西一閃而過,鑽進了旁邊茂密的草叢裡,看上去像是一隻白兔。心頭一喜,我悄悄張起弓,從馬身捆着的箭壺裡抽出一支烏黑柄白羽的箭,眯起眼,弓拉滿月,箭似流星,只聽得“嗖”的一聲,那隻箭筆直的朝着那團白色射過去。我對自己的箭法還是很有信心,這一箭,肯定能射中。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邊那人已出手,另一隻羽箭破風而出,那速度之快簡直讓人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等我回過神來之後,只看到自己的那隻箭被韓德讓的那隻射進斜刺,兩隻箭堪堪的插進離白兔不遠的泥叢裡。那白兔豎着耳朵聽到了動靜,連忙飛快的三跳兩跳跑得沒影兒了。
我縱馬飛奔至近前,隱約還可見這兩隻羽箭還在輕微顫動,由此可見韓德讓的臂力真是不可小覷。一想到這人,我就想到到手的獵物飛了,不禁轉過頭,蛾眉微蹙,面色懊惱的看向正縱馬趕來的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他避開我亮的幾乎有些逼人的目光,歉意的笑笑,誠懇的解釋道,“就在你出手之時,我看清了那是一隻懷孕的母兔。心下不忍,於是就……還請燕燕不要見怪。”
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錯怪了他;見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的冷場,我便只好開始沒話找話:“沒看出來,你的箭法還真是超羣,速度之快,力道之穩,不太像是個漢族男子。”
他好笑的一挑遠山眉,不急不惱的的反駁道:“漢族男子怎麼了?漢族男子難道在你眼中就那麼荏弱,不堪一擊麼?”
“燕燕自然也不是瞧不起漢族男子,”我本來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結果見他並未生氣,仍舊是一臉溫和的表情,這才放下了心道,“只不過耳濡目染,聽到了見到了多了,就容易以偏概全。”
他聽聞此言朗聲一笑:“那你見了我,從此就可以讓腦海中的漢人印象改觀了。”說到此處,我清晰的看到他那雙睿智溫和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迫人的銳氣。這話聽上去雖感覺狂傲,然而被他那種溫潤的語調說出,卻讓人感到他骨子裡的那份爭勝不服輸的執念。
我似被他那種由心底煥發出來的奪目光芒攝去了心神,好一會兒才恍然驚覺:“呀,我們只顧說話去了,待會兒可怎麼交差?”
他聽後,伸手扯過我手中的馬繮繩,順勢往前一帶,笑容沉甸甸的在我身後道:“所以說,我們要加把勁了!”
後來的結果倒也不好不壞。在我和韓德讓默契的配合下,我們和大姐她們幾乎打了個平手,誰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只是大姐她們略勝一籌。
回到蕭府之後,天色已經較晚,略歇一歇,韓匡嗣和韓德讓就起身告辭。我獨自一人站在門邊,將自己的身體掩映在濃稠的夜色裡,有些不捨的望着韓德讓離去的背影,英挺頎長,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不知爲何,我忽然心生一縷惆悵,蹙眉低低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