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起得很早。沒想到還有起得更早的,李宜德已在後院舉起了石鎖,口裡數着“三一,三二••••••”。
天剛交五鼓,李隆基就已穿好衣服,洗漱完畢了。普潤走後,他一夜沒睡好。他本想把安樂公主與宗楚客的密謀去告訴父親李旦,可轉念一想,又壓了下來,他還是不想讓父親太過擔驚受怕。
趙麗卿瞧着他那個反常的樣子,幾次想要開口問他,卻又咽了下去,她是個聰明女子,知道男人家如此表現,定有重大且不能爲外人道的隱情,最好少打聽爲妙,也只是溫言軟語安慰了幾句。李隆基也只是答應,並不多說。
雄雞打鳴的聲音此起彼伏,東方也發白了。李隆基匆匆吃了點早飯,便喚過了王毛仲和李宜德,叫他倆悄悄地去把劉幽求、鍾紹京等人都一一找來,並一再叮囑千萬不要着慌,要不露聲色。
二人答應轉身就走,還沒出門,李隆基忽然又道:“老李,你等等。”
李宜德轉身回來,道:“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李隆基道:“你告訴劉幽求,叫他把東西帶上。”
李宜德道:“是。”他一向不是個喜歡多問的人,李隆基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不多打聽。
不到半個時辰,劉幽求、鍾紹京、麻嗣宗、王崇曄、薛崇簡以及陳玄禮、葛福順、李仙鳧等人都先後到了,陸續進了書房。
書房門緊閉着。王毛仲和李宜德在書房外面一左一右站着。
王毛仲臉上帶着憂慮之色對李宜德道:“老李,王爺這一大早把他們都找來,究竟是究竟做什麼呢?”
李宜德的臉上總是那一副僵硬的表情,他道:“管他呢,反正王爺怎麼說咱就怎麼做唄。”
王毛仲嘟噥道:“向日我聽王爺曾說過要舉事,別是真的要那麼幹吧?”
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有很大的心事,而李宜德則還是一樣的篤定。
書房裡還有一道暗門,就是靠西牆的一面書架。李隆基打開暗門叫衆人跟他都進去,然後又把暗門合上。
密室裡鋪着紋飾精美的氈席,只在北牆邊正中擺着一張几案,壁間安着兩個大銅燭臺上面點着蠟燭。衆人一進來,帶起一陣風,吹得蠟燭火苗子亂跳。這是李隆基與衆人議事的秘密場所。
從打衆人進來起,李隆基的臉色就一直很沉鬱,弄得大家也跟着發緊。他關上暗門之後,卻忽然笑了,招呼着都坐下,然後道:“各位昨晚上都還睡得好吧?”
大家也跟着笑道:“託殿下的福,都還睡得好。”紛紛在几案兩側坐了下來。
密室裡沒有椅子。從來都是有要緊的事,李隆基才招呼大夥兒進密室相商的。所以誰都不可能四腳朝天,想怎麼坐怎麼坐。古人的禮儀,在氈席上坐其實就是跪着,只不過腰板挺得直些罷了。
劉幽求剛在左手邊挨着王崇曄坐下,李隆基便已大步走到了他跟前,道:“幽求,還記得你曾跟我說過周易裡面有‘飛龍在天’之語嗎?其作何解呢?”
劉幽求道:“當然。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溼,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
李隆基微微頷首,忽然轉身向几案方向踱了兩步,道:“皇上暴崩,你們怎麼看?”
薛崇簡道:“我聽我母親說,皇上死時七孔流血,且死前吃過皇后送去的餅子。我覺得皇上的死,皇后定然脫不了干係。”
他的話一出口,頓時引起一片譁然。
劉幽求站起來,眼神中閃爍着難以掩飾的激動,那副表情就像作詩苦思良久,忽然覓得了佳句似的。他道:“皇上死的不明不白,國鼎就這樣輕易移入一個**的手中。有道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殿下豈能坐視?”
李隆基轉過身來,用同樣激情閃爍的目光盯着劉幽求,道:“好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說下去。”
劉幽求越發顯得情緒亢奮,他道:“殿下可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道理嗎?方今韋后亂政,不得人心,朝野上下無人不思明主出現。我等追隨殿下這許多年,無非是要隨殿下建立一番功業。殿下正可趁此時拔劍一揮,定能一舉掃蕩寰區呀。”
衆人立時齊聲道:“是呀,殿下。此時局面未穩,正是出手之時呀。”
劉幽求比李隆基還着急。這也難怪,他滿腹經世之才,卻做了這許多年的縣尉,胸中的抱負是一點也施展不出來。從前到後,就只有李隆基賞識他,將他引爲了知己。
李隆基望着劉幽求燦然一笑,道:“你覺得今晚是個合適的時間嗎?”
劉幽求斬釘截鐵的道:“當然。”
李隆基又環顧四周,道:“你們覺得呢?”
衆人齊聲道:“當然,願隨殿下驅馳。”
李隆基道:“既如此,幽求,我知你早已成竹在胸,說吧。”
劉幽求並不客氣,向衆人道:“估計諸位手下都有些人手,報個數吧。”
王崇曄道:“我那兒有五七十號人手,到時我可以把他們帶過來。”
薛崇簡道:“我也可調集一百禁軍。”
麻嗣宗道:“殿下,朱雀門外的飛騎營都是我的兒郎,只要我發話,他們沒有不聽的,也有五百人。”
劉幽求見鍾紹京一直沒有說話,便問道:“紹京,宮苑中不是有二百多匠役嗎?”
鍾紹京其實心裡有點犯嘀咕,行動迫在眉睫,他卻不安起來。他做宮苑總監好多年,其實蠻滋潤的,以書法家而言,對他來說已經很合適了。李隆基這個人確實對他夠意思,光是罕見的水坑端硯就送給他十多方,且一旦覓得名家的法帖立馬就叫人給他送去,說實在的,那可都是市面上極少見的千金難求的寶貝。所以他對李隆基還是很服帖的,只是對於這次行動心裡沒底而已。
劉幽求見鍾紹京沉吟不語,便道:“紹京,你那點家當我還是很瞭解的,就說說又有何妨?”
鍾紹京無法,只得說道:“是的殿下,我手下有匠役二百多人,不過叫他們象武士那樣去戰鬥,確實非他們所長。”
劉幽求一聽這話就急了,道:“紹京此言差矣。你這二百多人雖非武士,平時卻都盡做些粗重活計,且人人都有斧鋸刀鑿,當此用人之際,他們實乃一股生力軍,比武士一點都不差。”
李隆基點頭道:“幽求所言甚是,紹京手下這二百人實乃咱們的主力呀。”
鍾紹京也不好再做辯駁,道:“可能是我低估了他們的能力,今晚我會把他們盡數都召集起來的。”
劉幽求道:“你一向都是低估他們的,現在跟着殿下的王毛仲,你何曾發現過他呢?”
李隆基道:“好了,幽求繼續說吧。”
劉幽求道:“殿下,目前韋播實際上控制着萬騎營,必須先解決掉他,才能夠調動萬騎營的軍士,有了這支力量,咱們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陳玄禮道:“要除掉韋播恐怕有點棘手。那傢伙因待下刻毒,總是怕被人行刺報復,行止坐臥身旁總有十二名護衛不離左右,人稱十二金剛,頗難對付,等閒靠近不得。”
劉幽求道:“若如此,咱們需想個法子偷襲得手纔是。”
李隆基道:“我想起一個人來,此事最適合他做,就是每天不離我左右的老李。估計你們沒見過他的箭術,十分的了得。”
劉幽求道:“殿下說的是,這種事正該這樣的人來做。”
陳玄禮道:“只是咱們須得把韋播引到外面,弓箭纔派的上用場。如何才能把他引到外面呢?”
李隆基道:“是啊,這卻是個棘手的問題。大家都好想想。”
衆人沉默不語。還是葛福順打破了沉默,他道:“這幾日,我常見一個太監來營中傳他進宮議事,估計是韋后叫他。我想到時候,找個太監給他傳個假信兒,就說韋后叫他進宮議事,他定然不會不去,到時何愁引不出他來呢?”
李隆基道:“這個法子倒好,只是須得找個咱們信得着的太監纔好辦事。”
他其實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楊思勖。還沒等他說出來,鍾紹京就接口道:“內給事高力士與我素來交好,私下裡對我說起韋后,頗多微詞。我想定能說動他。”
李隆基道:“既如此,就有勞紹京了。”他轉而有對劉幽求道:“幽求,說說你的計劃吧。”
劉幽求伸手向懷中掏出個尺許長的圖軸,就在地上的氈席上鋪開來。見他這樣的舉動,李隆基並衆人都圍攏了過來。九個腦袋圍成的環形之下是一張禁宮全圖,由劉幽求親手繪製。
他在圖上依次指着說道:“咱們兵分三路,殿下率一支軍從正北玄武門攻入禁宮,另外兩隻軍則從東西兩側的白虎門、青龍門同時進攻,三路突進對禁宮形成合圍,可直搗太極殿,韋后就算是插翅也難逃了。縱使她她跑了,也只有南邊朱雀門一條路可走。”
麻嗣宗接過話來,道:“如果那**當真跑出南門,我自會帥飛騎營的兒郎們前去抓捕。”
劉幽求笑道:“麻將軍不必出擊,只需在營內等候便了,我料她若真逃出朱雀門,必會前往飛騎營求救,正是所謂的飛蛾撲火吧。”
陳玄禮道:“殿下,玄武門您也不用操心。今晚,我們會全部換成手下親兵的。”
李隆基聽罷,直起身來,大讚道:“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幽求的計劃堪稱完美,各位亦籌劃的妥當。今晚咱們就依此計劃行動吧。諸位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陳玄禮道:“殿下,今夜的行動要不要知會相王他老人家呢?”
李隆基道:“不,我不想讓父王知道此事。本王今夜舉事,如若成功當推父王登基爲帝,如不成也算是死得其所,絕不帶累父王。”
李隆基此言一出,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氣氛沉默,僵了好一會兒。
劉幽求先說了話:“殿下這樣做本無可厚非,只是未免太迂了些,日後恐怕••••••”
李隆基知道他要說什麼,沒等他說完,便道:“幽求不必說了,對我來說父王就是天。汝等亦不必有什麼擔心,今夜若事成,諸位都是中興唐室的一等功臣。有我李隆基在,定不會虧負你們。”
停了一會兒,見大家不再言語,李隆基又道:“幽求,你留下來吧。今夜恐難免惡戰,大家還是要做好準備。今夜戍時正在紹京的宮苑內約齊舉事。”
李隆基打開密室的門,同衆人一一道別,最後又叫住了鍾紹京,道:“紹京,你回去之後,叫人給我送來四套匠役們穿的衣服,並進出禁宮的腰牌。我今晚要喬裝進宮,免得被人發覺,反倒不好。另外,你要準備好上好的牛角弓一個並至少五十隻箭,到時候有要緊的用處,切記。”
鍾紹京答應去了。
人都走完之後,李隆基把王毛仲和李宜德叫進了書房,告訴他們今日切不可亂跑,晚間隨他進宮有要緊的事幹。二人諾諾而退。
吃中午飯的時候,王毛仲顯得心不在焉。他和李宜德的中飯是白米飯以及一大盆燉雞、牛肉還有青菜。王毛仲只吃了一碗米飯,便推了碗起身回房了。李宜德才不管他呢,只管自顧自吧唧吧唧大嚼。
王毛仲在牀上躺了有好大一會兒,李宜德才從外面打着飽嗝進來,敞開的衣襟下露出濃黑的胸毛。他滿足的摸着肚子往牀上一倒,不一會兒如雷的鼾聲就起來了。
往日裡,王毛仲總是和李宜德一起吃完飯回來。可今日,他一直在想着李隆基說的話:晚上進宮幹要緊的事。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可不是遊獵,殺幾隻兔子獐子,可是要動真刀真槍的。不知怎麼,他今日覺得李宜德的呼嚕聲特別刺耳,令他心神不安。
他猛地翻身下牀,去牀底下把一個箱子拽了出來,拿鑰匙打開了鎖。裡面有他攢的三十多兩銀子,他抓起銀子全都揣進了懷裡,站起身向門口走去,眼神很是暗淡。他對今晚的事實在沒底,到最後竟然害怕起來。
他站在門口向四周望了一會兒,便又抽身回來,去摘掛在牆上的橫刀,手指剛觸到刀鞘卻又縮了回來。帶着那把刀有點太招搖,他想。
趁着午後王府裡大多都在休息,王毛仲從後院角門溜了出來,沿着圍牆走的飛一樣快。他一步不停,直接出了長安的北門,穿過一大片田地後,又向北走了有七八里路,才瞧見了一家客棧,叫做興隆客棧。而就在客店幾裡外有一片連綿數裡的營地,那裡駐紮着從關中調來的府兵。於是他便投宿到了這家客棧,他還不想就此徹底離開,想先等等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