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辰時開始,李隆基都會進行時長一個時辰的早課。這是身爲太子的他所必須要做的。將來要手握國柄,不讀書怎麼可以呢?不但要讀,而且還得日日不輟的讀。
被指定爲太子侍講的是弘文館大學士中書侍郎張説。張說,字說之,才名早著,武則天時及進士第,冊賢良方正對爲第一。
他才從洛陽回來不久。洛陽李重福謀逆一案牽涉甚廣,雖被平息,卻一時之間鬧的整個洛陽城雞犬不寧,人心惶惶。張説受命以特使的身份赴洛陽按察此事,對確實涉案者概不放過,對無辜受牽連着則一律釋放,洛陽百姓皆拍手稱快,鹹稱其清明英斷。回來之後,也因此事處理的甚好而受到了李旦的嘉獎。
張說每天必是提前來到太子書房,在那裡等候李隆基。李隆基呢,每天雖不早到,但一般還算比較守時,就即使遲到也不會太久。不過,最近連着好幾天他都遲到,而且最少遲到半個時辰。他才納了一個妃子楊氏,正新鮮着呢,晚上不免就睡的遲了,早晨自然也就起的遲了。
今兒個,張說照例早來了,便在書房裡靜坐看書,等候李隆基。而李隆基又照例來遲了。不過他昨晚上卻沒有和楊氏盤桓,而是和趙麗卿在一起。爲着接父親趙元禮來京的事,趙麗卿跟李隆基一直唧噥到了後半夜。最近太平公主老跟李隆基鬧彆扭,所以他心情不是太好。
先是因爲斜封官的事兩人在李旦面前吵了一通,後來太平公主又硬逼着李旦,不讓他追封李隆基死去的母親竇氏爲皇后。雖然最後並沒有順着她的意思辦,但委實給李隆基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令他壓力很大。所以他不是太想這個時候把趙麗卿的父親接來。趙麗卿軟磨硬泡了好久,他忽然想起了張暐。那個人把個莊園治理的井井有條,又給自己獻了個美人,還是很不錯的。於是便答應了趙麗卿,並告訴她叫張暐和趙元禮一塊來京城。
早晨,李隆基一覺醒來已過了辰時中,便趕緊在宮女的服侍下穿衣起來,洗漱洗漱。正這當兒,一個小太監進來保稱內常侍高公公來了。李隆基嘴裡正含着漱口水,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叫進來。
小太監會意,出去傳高力士進來。片刻高力士拿着拂塵走了進來,見李隆基正在洗漱,便站在一旁等候。他比李隆基只長一歲,多日相處一頗爲投契。
李隆基收拾停當,早有宮女送過早膳,他順手拿起一塊餅咬一口,道:“誤了早課了,張先生想必已經等半天了,有什麼事力士跟我到書房來說吧。”
高力士會意,隨着李隆基一同來到了書房。
已經二十七歲的李隆基,自然不可能像小孩子似的捧着書搖頭晃腦的讀了。他這種年齡,已不大能看進去什麼書了。所以,每次他都是讀上一會兒,便合上書同張說閒談起來,有時候一聊就是一兩個時辰。張說雖已年過四十,卻不是那種僵化保守的老夫子,與李隆基談古論今,見地頗多獨到之處。又加之他口才極好,不乏詼諧幽默之處,是以李隆基有什麼問題都喜歡問他。
高力士隨李隆基來到書房,三人彼此都已慣熟,是以並不拘禮,坐下說話。
李隆基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張先生,我又來遲了。”
張說也一笑道:“殿下比昨日還早來了一刻,怎麼能說是來遲了呢?”說罷三人哈哈一笑。
李隆基又問高力士:“力士這大清早來找我,有什麼緊要的事嗎?”
高力士道:“殿下,你還不知道呢吧,今兒一早我出宮辦事,聽的街巷裡人人都在議論說:太子非長,不當立,應立宋王成器爲太子。”
李隆基自入主東宮後,沒消停幾天,便這事那事的處處遇阻,可說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如今又聽說這個傳言,登時怒起,霍得站起身來,大聲道:“怎麼了這是?我才做這幾天太子,便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索性趕明兒我回了父皇,不做這個太子了,另選個好的吧。”
高力士一聽急了,也站起來,道:“殿下,你今兒這是怎麼了?這種話是你說的嗎?咱們見招拆招,沒來由說這樣的話算是哪門子本事呢?”
李隆基那句話雖是氣話,但也有部分的真情流露。不管怎麼說,原本力挺他的太平公主如今快要和他鬧到勢如水火,這壓力確實不小。一時半會兒,他還真是轉不過這個彎來。
高力士有瞧瞧張說,只見他卻像沒事人似的,只在那兒捋着鬍鬚眯眼笑,悠悠然似是不關己事。他便道:“張先生,你說說,殿下說這種話還像話嗎?”
張說道:“殿下在自個兒家裡發發牢騷,原也無所謂,我相信殿下懂得對自己的言行負責。至於謠言,定是由小人傳播。”
高力士道:“這個自然是了,依我看來定是••••••”
張說沒容高力士說完,卻以明確的手勢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窗外,那意思彷彿是要他提防着隔牆有耳。
李隆基這時候也向高力士擺擺手,又坐了下去。原來太平公主的耳目遍佈宮裡宮外,李隆基這樣叫喊卻是給人聽的。接下來,三人的說話聲就小多了。
李隆基這才問張說:“目下謠言蜂起,欲陷我於不利之境地,且不知後面還有什麼邪招祭出來,張先生以爲該如何是好呢?”
張說道:“殿下現在不比從前,已是貴爲儲君,是萬衆矚目的焦點,所以一言一行都要慎重,以塞小人之口。”
李隆基道:“先生所言極是。”
張說又道:“臣有八個字送與殿下,叫做‘靜觀其變,不爲禍始’”。
李隆基唸叨着“靜觀其變,不爲禍始”,忽而問道:“靜觀其變,這個我知道,先生是要我不可輕舉妄動,靜伺對方的動靜,再做下一步打算。這不爲禍始又作何解呢?”
張說道:“《莊子•刻意》中有‘不爲福先,不爲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殿下此時要做的就是以最大的耐心靜靜地伺察對方的動作,叫他們沒有防備,到最後原形畢露時,殿下才可出手,不給對方一任何喘息的機會。那時候太子以正義之師掃除逆賊,豈非是名正言順嗎?”
張說一席話說完,李隆基和高力士同事拍手稱是。高力士連聲讚道:“還是張先生說的好啊。好個靜觀其變,不爲禍始,真是精當得很呢。”
李隆基也頻頻點頭。募的想起自己前陣子奇襲禁宮掃除韋后,雖說是爲了宗廟社稷,終究也是光棍似的惡戰,豁出去了。如今地位雖與往昔不同,處處行事卻比以往還要小心百倍,不禁深自感慨身爲名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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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晌午時分,興慶坊。
宋王李成器的府門外,百十來名侍從婢婦均是鮮衣裘馬,簇擁着一輛繡風飛凰的豪華馬車停了下來,瞧那排場聲勢竟像是皇后的車駕。太平公主從車裡走出的當兒,侍從已叫開了大門,李成器急急忙忙打裡面小跑了出來。
他一步跨過大門檻,下的階來,就先向太平公主深施一禮,道:“姑母怎麼不叫人先說一聲,也好叫侄兒去迎接您纔好啊。”
太平公主雖不是皇帝,可他卻是個連皇帝都得讓三分的角色,從這一點來說她還真是很象武則天,只是她的對手太強了,要想複製武則天的輝煌已全無可能了。
她以儘量柔和的聲音說道:“姑母只是覺得好些日子都沒來看過你了,今兒得了空來看看你。”
李成器一邊扶着太平公主,一邊道:“姑母這麼說,侄兒纔想起來,侄兒也好久沒去看望過姑母您了。說起來卻是侄兒簡慢了,還望姑母不要怪罪。”
說話間,李成器已扶着太平公主來到廳上,請她坐了中間正位,他在下手陪着。隨從人等除幾個侍婢在太平公主身邊伺候着外,餘衆皆在外面院中候着。
太平公主坐定之後,呵呵一笑道:“咱們娘倆就是一家人,老說些見外的話也沒什麼意思。成器侄兒,今兒個姑母我可是要在你這兒吃飯啊,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呀。”
李成器一連聲說着“那是那是”,遂吩咐下去叫廚下趕緊準備午膳,不得有誤。
招待太平公主,那規格當然是級高的了,都是些極珍美的餚饌。太平公主平時食甘饜玉,其實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了幾口,一樣夾兩筷子是那麼個意思就是了。不過她的酒量倒是很好,相比起來,李成器倒是酒力不濟,幾杯落肚便已臉紅耳熱,心撲通通亂跳起來。
太平公主藉着酒勁將談話轉入了正題。她道:“成器你知道嗎?其實在姑母心中,你無論從人品還是學識上來說,都是沒得說的。”
李成器一聽,連忙擺手道:“姑母謬獎了,謬獎了,侄兒還差得遠呢。”
太平公主道:“成器呀,姑母說話你別不愛聽,你就是這點不好,什麼事都是往後縮。男人大丈夫,說挺身而出時就得挺身而出,這纔是男兒本色。就說前陣子在朝堂上議立儲君這事吧,明明就該立你爲太子,可你卻偏偏要讓給三郎。姑母可以把那重茂揪下來,難不成還能把你給揪上去?再說那三郎,他那一點能及得上你?要才識沒才識,要人品沒人品,從前就不知道檢點自己,現在還是老樣子。依姑母看來呀,就應該廢了他,立你爲太子纔是。”
李成器一聽太平公主說出這番話,登時慌得不得了,連忙道:“侄兒可從沒那麼想過,姑母看錯侄兒了,侄兒絕不是那塊料。”
現在,朝中上下誰不知道太平公主正和李隆基在大斗法?李成器可不想捲入這場是非之中,沒得成了別人手中的槍頭,是以忙不迭的撇清自己。
太平公主也就是想試探李成器,絕不會苦口婆心的去勸他。一看他那個沒出息樣兒,知道也幫不了自己什麼忙,於是又待了沒多長時間之後,便告辭離去了。
太平公主走後,李成器反反覆覆想了半天,覺得自己雖然沒說什麼錯話,但太平公主來訪,這事很快就會傳出去,衆口鑠金,到最後就算自己是個紅臉也早給抹得花裡胡哨了。平白讓三郎猜忌起來也不好。於是他決定到李隆基那兒把這事兒跟他說了,省的落不是,挨埋怨。
李隆基聽了大哥的彙報之後卻很平靜,並沒有什麼太過意外的表現,反而好言安慰了一番大哥。這倒也令李成器頗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