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的傷口都在後背,兩臂和小腿也有好幾處。其中最長的是一處刀傷,長達寸餘,從右肩一直貫至腰部。因爲有甲冑的保護,不算特別的深,但是卻與中衣粘連在了一起。郎中吳明小心翼翼地揭開支離破碎的中衣,現出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極爲駭人。在旁邊垂首而立的杜賓客、崔宣道等大小將佐,不禁同時啊了一聲。
吳明是幽州城最好的郎中,內外科皆十分精擅,所以特別被緊急叫來給薛訥治傷。其餘逃回來的將士也都有輕重不一的傷勢,亦有專門的郎中爲他們包紮處理。一路上,薛訥根本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什麼痛楚之感。直到這個時候,坐在幽州都督府中時,他才放鬆了下來。身上遍佈的傷口的痛感亦隨之襲來。他是統帥,自然而然收到了契丹人的特殊照顧,身負數傷原不奇怪。
吳明熟練而小心的處理着傷口。崔宣道、杜賓客等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戰前,他們曾經都抱着幸災樂禍的態度,想看薛訥出醜。但是,當兩萬將士幾乎無一生還,薛訥血肉模糊地坐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害怕了。
一絲負罪感悄然爬上了杜賓客的心頭。本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問題,是你薛訥剛愎自用,不聽勸諫才至於此嗎,與我何干?可是,他一進入幽州都督府,看到薛訥那副慘樣,理直氣壯的念頭便立時煙消雲散了。他隱隱地感覺到,恐怕禍事要臨頭了。
而崔宣道此時也是惴惴不安,不祥之感籠罩心頭。他幾次想跟薛訥說些關切的話,可是卻欲言又止。薛訥的臉陰沉似水,兩腮肌肉不停的牽動着,顯然他在不停的咬着後槽牙。崔宣道盡量避免被薛訥的目光掃到。因爲他微眯的雙眼中射出的光似乎足可以殺人的。
儘管疼痛異常,但總好過命喪沙場,那時只有活着的人才能體會到的滋味。所以薛訥一聲不吭,任由郎中吳明忙乎。此時,他比任何時候都能體會生命的寶貴,因爲他曾經死裡逃生。
薛訥瞟了一眼杜賓客、崔宣道爲首的這一屋子將校。一個個穿戴着整齊的盔甲,毫髮無傷,只是沒有一點神采,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他們不是在擔心薛訥,而是在擔心自己,都是給嚇成這樣的。
薛訥早已懶得去訓斥他們了,他不冷不熱道:“你們都下去吧。”
這甚至比挨頓罵更可怕。這時候,崔宣道、杜賓客他們更願意聽到薛訥破口大罵,起碼那樣,他們會覺得心裡踏實一些。而薛訥這句話卻使他們本就提着的心,越發緊緊地懸在了半空裡。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樣可怕的命運呢?猜也猜個差不多了。
見大夥似泥塑般站在那裡不吭氣,薛訥顯然不耐煩了,口氣一下子變得冷厲。他道:“本帥的話你們沒聽到嗎?下去!”
大夥兒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灰頭土臉都督府後堂裡走了出來。
郎中吳明把薛訥全身的大小數十處傷口都塗上金瘡藥,並做了包紮處理之後,已近晌午了。爲酬謝吳明,薛訥特地命廚下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酒菜,並賞銀五十兩。而他自己則因爲有傷在身,酒肉等皆爲發物不利於傷口癒合,只喝了兩碗白粥。
吳明走後,薛訥立即命親兵筆墨伺候。如此慘敗當然不能隱瞞不報。不過,在奏表中,薛訥卻把責任一股腦推給了杜賓客、崔宣道以及另外七名都尉將官。說他們貽誤軍機,按兵不動致使自己身陷重圍,而得不到任何支援,至有如此慘敗。寫成之後,令信使快馬加鞭送往京師。
奏表先被送到了紫微省姚崇的案頭。老相國一氣讀完,眉峰緊鎖。負手踱了好一陣子步,才決定親自帶着奏表去見李隆基。對於自己的懇切諫阻,李隆基只當耳旁風。而薛訥這頭倔牛更是不當回事。現在好了,終於撞了個頭破血流。是非功過,現在是搞個清楚明白的時候了。少不得有人得爲這場慘敗負責。不過,他想保杜賓客。因爲薛訥出兵之前,杜賓客已將戰前軍事會議的情況寫成書信向姚崇做了通報。他曾經力諫。而薛訥依然一意孤行。對此,姚崇是一定要向皇上說個清楚明白的。
李隆基沒有吹鬍子瞪眼,拍桌子大罵。但,他的臉色確實很難看。外面驕陽似火,酷熱難當。可是置身大明宮含涼殿中的李隆基卻完全感受不到。大殿四周自檐上垂下的水簾就像是天然空調似的,使得殿中涼爽異常。在宮伎們的妙舞清歌之中,李隆基怡然自得。所以他看着姚崇走進來時,是一臉的笑意。因爲他深信沒什麼事能難得到這位系大唐國運於一身的老相國。
但是,當他看完薛訥的敗報之後,笑容便立刻在臉上凝結了。那感覺就像是吃着加冰的西瓜盅時,把一隻蒼蠅吃了進去。那叫一個噁心,那叫一個堵心。但是他卻沒有發作,因爲他在憤怒之餘,也後悔的厲害。當初是他力排衆議允准了薛訥的出兵請求。當場指責薛訥,無疑就是在打自己耳光。
他強壓着心頭火,擺手叫殿中的宮伎們退了下去。恨恨的道:“薛訥負朕,薛訥負朕啊。”
姚崇道:“陛下,依臣之見此次兵敗薛訥作爲統帥應負完全責任。”
李隆基道:“雖如此說,但崔宣道、杜賓客行動遲緩,竟然在薛訥出兵一天之後才發兵,確屬故意逗留不前,亦是罪責難逃。”
姚崇到這時侯才把杜賓客呈送給兵部關於戰前軍事部署的信件拿了出來,雙手捧着道:“陛下請看,這是杜賓客戰前送來的密報。他曾經力阻薛訥兵出盧龍塞谷口,可是薛訥卻並沒有採納他的意見。”
高力士接過信來恭恭敬敬呈給了李隆基,李隆基展開一看,確如姚崇所言,心知此次戰敗薛訥與薛訥指揮不當有直接關係,但一時半會兒又不能說服自己,叫自己心甘情願的口頭承認,因爲那意味着作爲最高決策者的他也難辭其咎。作爲一國之君總得爲自己找個臺階下吧。
李隆基道:朕看薛訥雖有責任,但其他諸將難辭其咎。力士,立即傳旨將薛訥以及崔宣道、杜賓客等十人緝來京師,朕要親自堪問此次戰敗的前因後果。
爲顧及李隆基的面子,姚崇也不便在繼續據理力爭了。之後,中使挾旨奔赴幽州,將薛訥、崔宣道、杜賓客等十名將帥鎖了囚車拿回京城,而最終的結果,因爲薛訥和杜賓客兩人有李隆基和杜賓客力保,而免於死罪,分別削奪官爵,降爲庶民,崔宣道等八名將佐則充當了替罪羊的角色,爲此次戰敗承擔了主要罪責,盡被梟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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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竟然病倒了。日間暑熱,難消永晝,夜晚又多貪了些涼。畢竟年歲不饒人,再加上脾胃失調,於是就病倒了。還好,只是偶感風寒。
首相有病,副首相自然就得挺身而出,爲國家政務多操點兒心纔是了。位列宰相的黃門監盧懷慎是因爲姚崇的推薦,才被啓用的。此人處世奉行中庸之道,凡事都是向姚崇看齊,隨聲附和,從不辯駁,人稱伴食宰相。獨挑大樑之時,許多事務不敢隨便自作主張,便時不常的入宮去請示李隆基。
自己力挺的大將軍薛訥兵敗之後,李隆基好一陣子都不太振作。見盧懷慎事無鉅細常來請示,心生不樂。不過,在他注意到盧懷慎官袍下的褲子之後,卻立馬就沒了火氣。因爲,盧懷慎撩起袍服下拜時,露出了滿是補丁的褲子。這一點,李隆基還是頭一次注意到。
盧懷慎向有清儉之名,這時衆人皆知的。李隆基也聽說過。但這個細節他還是頭一次注意到。也許是因爲期望值很高的事情落空之後,有些漸生驕餒的心反而冷卻了下來,看到了平日根本無暇注意的細節吧。此老滿是補丁的褲子對他的觸動和大。
他沒有責備盧懷慎,而是告訴他不必爲政務繁冗,委決不下而內疚,你是朕任命的宰相,只要盡心盡力就好。
之後沒幾天,李隆基便在宮廷內外大力倡導清儉樸素的運動,抑制奢靡之風。下詔罷了兩京織錦坊。並將宮中的金銀器玩,盡令有司銷燬,以供軍國之用,又蒐羅出宮中許多珠玉錦繡,焚於殿前,警示大家。還規定后妃以下,皆不準穿珠玉錦繡之服。
雖然李隆基心血來潮搞的這場運動,多少有點矯枉過正。不過意思還是不錯的。之後不久,一個消息在宮中像是長了翅膀似的傳開了。在皇上還未下詔之前,這種情形還是不多見的。
皇上要把已在宮中二十五年以上的宮女全部放還。一個約莫有四十多歲的宮女興沖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一個足有五十多歲的宮女。這個五十多歲的宮女叫做阿香,來自江南,已經在宮裡呆了整整四十年,從她十五歲進宮一直到現在。象所有其他的宮女一樣,她年輕時也曾憧憬過,如果能被皇上召幸,如果能被選作宮伎,如果••••••,沒有如果,這就是冷冰冰的現實。到頭來她們仍然只是宮女,從大明宮到太極宮,現在又多了個興慶宮,他們被指派到各處去服侍各種各樣的主子。什麼才人了,什麼昭容了,她們只能背地裡豔羨而已。
就算是被皇上臨幸過又能怎樣呢?蜻蜓點水似的得到一二次皇恩垂沐,除非是有了身孕,否則還是很快會被皇上忘記的,更何況數以萬計的宮女,皇上他老人家神通再大,也是忙不過來的啊。阿香的臉上已滿是皺紋,眼瞼下垂,雙眼無神,好消息一點也沒有刺激到她的神經,叫她興奮哪怕是一下下。
時光流逝,容顏老去,大自然的春華秋實、冬枯夏榮早已無法觸動她們的心絃了。終於可以掙脫牢籠,回家了。然而青春不再,韶華已逝,她們已記不清曾經多少次徘徊在月輪之下,冷殿之中,咀嚼着難言的寂寞,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就這樣付與了無情的春水。剩下的餘生,她們還能有什麼況味呢?至少獲得了自由吧。
被放還的宮女絕大多數都已是色衰神疲,當然也有幸運者,十三四歲進宮,現在還不到四十歲,也許還能馬馬虎虎找個婆家。
這樣的善舉其實改變不了什麼。華美壯麗的宮廷裡還會重複不斷上演一幕幕摧殘人性的悲喜活劇。可以肯定的說,又會有許多花一樣的少女被選入皇宮大內,終其一生成爲孤獨寂寞的怨婦。正如唐人司馬札的《宮怨》寫道:柳色參差掩畫樓,曉鶯啼送滿宮愁。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玉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