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臨神宮

唐睿宗載初元年(公元690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洛陽白馬寺。

寺院裡,鬧哄哄數十顆禿頭在夕陽的光輝下晃來晃去。他們是正在集結的一羣僧人,各自腰裡懸着佩刀,牽着馬。

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身披錦藍袈裟年逾五旬的僧人,這僧人身材極其的高大魁梧,樣貌雖然端正,卻讓人感覺不出一絲佛門弟子的該有的那種恬淡端莊的氣度,一副高傲凜然,唯我獨尊的霸道樣子。他便是白馬寺住持薛懷義,因爲深得武則天寵幸,所以被封做了輔國大將軍鄂國公。

薛懷義走近一個面貌廋削,身體強壯的年輕僧人,拍着他的肩頭,說道:“法明。這事不要聲張,要快去快回,千萬記住是濰縣張記風箏鋪。”

那叫法明的僧人從小跟一個老拳師練過,所以有些武功底子,再加上讀過些詩書有慣會巴結奉承所以深得薛懷義信任,只見他一臉的肅然,道:“放心把師父,這點小事何足掛齒。其實師父,徒兒我覺得帶五七個人就夠了,何需這麼多人馬。”

薛懷義道:“人多好照應,什麼事都要防個意外。好了,你們出發吧。”

法明答應一聲,向身後一招手,一衆五十名僧人分別扳鞍上馬,只聽一陣馬嘶之聲,魚貫涌出了寺門。

連法明在內的五十名僧人縱馬上了街市,不消多少時間便到了西門。那守門的的軍士一看這羣來勢洶洶的僧兵,便知是薛懷義的僧徒,沒一個敢問的。法明一夥昂然出了西門,取官道直奔山東濰縣。

夜色已漸漸籠罩大地,官道上沒一個行人,除了這一隊呼嘯而過的馬隊。月光映着他們的禿頭,似也可以作爲夜行照明之用。

洛陽離濰縣頂多也就百十里路。法明一夥馬不停蹄,驟馬奔馳。終於在三更時分趕到了濰縣城外。此時的濰縣城門緊閉,尚在沉睡之中。藉着城樓上依稀的燈籠亮光,可以看見兩個軍校正在那裡斜靠着城垛飲酒。

寂靜的夜裡,這五十人的馬隊動靜顯得出奇的大。那兩個軍士耳邊突然聽得隆隆作響逼近城下,嚇得一激靈,連忙扶着城垛向下張望。但見一隊人馬,月光照着禿頭反射出一片怪異的光,令人感覺十分奇怪。

法明眼尖,早已瞧見了城上的兩名軍士,他一揮馬鞭止住隊伍,隨後朗聲向城上說道:“城上的守衛聽着,現有輔國大將軍薛大人的手諭在此,速速將城門打開。”

那兩名軍校都是年紀輕輕,上個月才穿了這身號衣,衣帽都是舊的,不是大就是小還不合適。哪裡曉得什麼薛懷義是何許人也。又見這羣人雖然氣勢洶洶,隱約卻是一羣和尚,便心裡有些沒好氣。其中一個吆喝道:“你們是哪裡來的賊和尚,趕緊滾的遠一些,不然一會兒把你們全都射成刺蝟!”

法明一看城上這兩傻瓜什麼都不懂,哪有閒心跟他們糾纏,從腰裡挎的一個皮囊之中順手抽出一支飛鏢,手一揚便射向了城樓。只聽得哎呦一聲,剛纔喊話的那個軍士正好被射中了咽喉,仰面栽倒。另一個軍士回頭一看,只見同伴躺在地上渾身抽個不住,脖頸處插着一個明晃晃的飛鏢,鮮血汩汩涌出,登時便嚇破了膽,整個人一下就癱了下去。片刻回過神來,便一邊喊着“賊人來了,大事不好”一邊向校尉的住處連滾帶爬的跑去。

校尉正在熟睡,被一陣捶門聲驚醒,心裡兀自有些光火,開門一看原來是新來的軍卒尤五,且神情慌亂之極,不等他問,尤五便把方纔之事語無倫次的作了彙報。他聽了之後,頓時感覺事態有些嚴重了。這校尉姓牛,當了十幾年的差才混上這麼個從九品的武官,自然不像那兩個新丁一般的孤陋寡聞。雖然這個尤五說得有些不清不楚,但他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心想普通的賊人定然不會如此明目張膽,說不定真的有些什麼來頭,沒準真是那個到處傳聞的薛懷義。想到這裡,他趕緊胡亂的穿好衣服,叫一聲“來人,備馬”,便往外走,手下軍卒倉惶的牽出馬來,牛校尉上了馬便直奔縣衙而去。

縣令姓羅亦正在酣睡,被叫醒後聽說此事,憑着職業的敏感,覺得不可大意,萬一真是那個薛某人的手下,自己一個怠慢的話,丟紗帽事小,吃飯的傢伙保不住那可就是大事了。羅縣令立刻和牛校尉一起帶着二十多名衣冠不整的軍卒急急忙忙趕到城門,登上城樓。二人往城下一看,果然下面有數十名和尚俱都騎着馬。

牛校尉小聲對羅縣令說道:“羅大人,我聽說那薛懷義有僧兵上千,莫非真的就是他的人?”

羅縣令道:“待我問他一問。”隨即向城下喊道:“你們是哪裡來的人馬,因何要此時進城?”

法明一見羅縣令那身衣裳,便知是縣令,他道:“城上的人聽着,現有輔國大將軍薛懷義大人的手諭在此,速速打開城門。”

羅縣令這個官是用錢買來的,他雖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卻也在官場裡滾了好幾年,直覺告訴他,這夥人定有來頭,於是他果斷下達了開門的命令。牛校尉立刻帶着人奔下城樓,抽去門閂,打開了城門。

法明一見城門打開,便率衆進了城,在城門洞子裡就碰到了慌慌張張趕出來的羅縣令。法明將手諭向羅縣令丟了過去。羅縣令手忙腳亂接住,藉着燈籠一看,頭上立時冒出了冷汗,立馬陪笑道:“下官不知是法明大人,怠慢之處還望不要見怪。”

法明一心急着要辦事,便道:“你們這裡可有個張記風箏鋪嗎?”

羅縣令道:“有,不知大人問這做什麼?”

法明道:“這張記風箏鋪的掌櫃是人稱‘紙鳶王’的張海忠嗎?”

羅縣令道:“是啊。”

法明道:“薛大人要我來請這位張海忠去洛陽一趟,有要緊的活計要做,你趕緊引我前去找他。”

羅縣令一聽原來是這事啊,神經立刻鬆弛了下來,他說道:“這種區區小事何勞大人您費心,請大人先到縣裡歇歇,這事由下官去辦就好了。”

法明道:“事情緊急,縣衙我就不去了,我就在此地等候,你只需將張海忠帶到這裡就行了。”

羅縣令道:“那下官立刻就去將張海忠帶來。”說罷便同牛校尉領人去了。這裡法明一夥等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才遠遠瞧見人馬雜沓,羅縣令一羣人迴轉來了。

與縣令並馬而行的便是“紙鳶王”張海忠,他並不知道要他去洛陽做什麼,心裡不免有些忐忑。不過他尋思自己一個手工藝人,能叫去做什麼呢?無非是做風箏嗎,所以心裡倒也不是十分的慌張,略安頓了一下家裡人,便隨着羅縣令來了。

羅縣令指着張海忠對法明說道:“法明大人,這位就是濰縣出名的‘紙鳶王’張海忠。”

法明一看人已帶到,便說道:“張海忠,薛大人有要緊的活計要你做,你現在就跟我們走吧。”說罷便向羅縣令告辭,帶着張海忠出城而去,上了官道直奔洛陽。

羅縣令望着馬隊漸行漸遠,這才鬆了一口氣,對左右說道:“去把上面那個擡下來吧,跟他的家人說有賊人夜襲縣城,他在與賊人奮戰中不幸被殺了,明兒給他們家送去五兩銀子叫把他好生安葬了吧。”他嘆一口氣又道:“這沒來由把命也給搭進去了,算是怎麼一回事嗎。”

薛懷義之所以興師動衆去找“紙鳶王”張海忠,其目的就是要他做一隻巨大的鳳凰風箏。這件事之所以搞得這麼神秘,是因爲其最終目的並不是爲了一隻風箏,而是要導演一出鬧劇,人爲地製造出一種罕見的祥瑞之兆。因爲武則天即將要稱帝,需要天降吉兆來加以配合。

第二天午後,五十名僧兵帶着張海忠進了洛陽城,一路徑奔白馬寺而來。

薛懷義見到張海忠,便立即把自己的設想告訴了他。按照薛懷義的意思,這隻鳳凰至少也要有三丈長,身上的翎羽能夠隨風擺動,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逼真。

張海忠是幹什麼的?出身風箏世家,做了一輩子的風箏,做風箏對他來說還不是如家常便飯一樣簡單。況且這真鳳凰誰也沒見過,所謂逼真其實是無稽之談,所以他認爲這只是一項極簡單的任務,便不假思索一口應承了下來。

薛懷義在問清楚所需材料後,便命僧徒立即分頭去採買。張海忠的工作很快便開始了。張海忠有個習慣,只要是做一件東西,那就是日以繼夜,直到完成了爲止,一門心思操在做風箏上面,彷彿時間是靜止了一般。這可苦了跟着他打下手的那些僧徒,三天三夜下來,全都是哈欠連天叫苦不迭。

鳳凰風箏做成了。薛懷義看了後是大加讚賞,十分的滿意,賞了張海忠五十兩銀子,打發他走人。張海忠二話不說,揣了銀子就走。他很清楚,給這些人幹活,絕對是一個字不要多問,弄不好銀子沒有,命還得搭上。

晚上,宮中的太監來到寺中,傳話給薛懷義說武則天召他進宮去做超度法事,其實就是叫薛懷義入宮陪她睡覺好盡枕蓆之歡,假言託辭是做什麼超度祖宗的法事。

薛懷義當即命人擡了鳳凰風箏隨他入宮。見了武則天,讓她看了那隻風箏,並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武則天聽後心中大悅,叫把這隻風箏預先放在明堂之中。這個明堂是武則天花費了數百億銀錢修建的,氣勢宏偉,極盡奢華,又叫做萬象神宮。每逢祭祀大典之日便要在此接受百官以及四夷的朝賀。自己當然是風光無限,其實都是勞民傷財,百姓遭殃。

有一種傳說中的怪獸叫做饕餮,極爲貪吃,不管是江河土石都要一概吃下,永遠沒有飽足之時。人的慾望何嘗不是如此。已經實際上掌控了朝廷的武則天,還嫌不過癮,竟然想起來要做中國的第一個女皇帝。雖說打着爲婦女翻身的旗號,做的事卻沒有哪一件是爲了婦女,反而死在他手裡的女人偏偏還不少。爲着登基這事,她可沒少跟一班信臣合計。那隻鳳凰風箏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件道具而已,不過她和那些鬚眉皇帝沒什麼兩樣,對這些細枝末節相當的看重。

選定了一個黃道吉日。一大早,薛懷義便同幾個善放風箏的僧徒去了明堂,單等着景陽鐘響早朝之時,他們便放起了風箏。今兒這個天還真是帶勁,薄薄的有一層霧,還有點冷颼颼的風。這鳳凰風箏就藉着這股風忽忽悠悠越飛越高,隨風起舞,朦朦朧朧中不細看的話,還真像只綵鳳。薛懷義趕緊跑到朝堂之上,稟報說是明堂之上出現天大的祥瑞之兆,鳳凰來儀了。

這可了不得。武則天立即率文武百官前往明堂,並傳旨叫宮中所有的人都要去看那明堂之上的鳳凰來儀。

一時之間,文武百官,太監宮女都輳集於明堂周圍,當然也包括傀儡皇帝睿宗李旦和他的幾個嬪妃。其實假的東西就算是在逼真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耳目。可是偏偏沒有人提出質疑。文臣武將,無論老少,統都是盛讚不已。正所謂三人成虎不由你不信。而且這隻假鳳凰還真的是引來了一羣鳥雀,聚在它的周圍一起飛舞。

不過,事無絕對,在這一片鬨鬧聲中,偏偏就傳出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一個垂髫小童仰着粉嘟嘟的小臉說道:“怎麼都說是鳳凰呢?那明明就是個風箏嗎。”他旁邊的女人聽見這話,趕緊彎腰用手掩住了那男孩的嘴,說道:“三郎不可胡說。”

這個三郎就是李隆基,李旦的兒子武則天的孫子,此時的他僅僅只有五六歲而已。因兄弟五個他排行老三,所以叫做三郎。伸手掩他嘴的是他的母親竇氏。李隆基嘴被母親堵上,卻還是有些不服氣,他說道:“難道連母親都看不出嗎?”

竇氏一看童言無忌,實在沒法,便低聲對李隆基說道:“三郎再要胡說,回去罰你抄《千字文》十遍。”

哪個小孩子不怕抄書,小小的李隆基立時閉了嘴不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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