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
黎明的曠野上,行進着一支蜿蜒如龍的軍隊。很明顯,他們在趕路,馬步軍都在小跑着。初冬的早晨,冷氣凝霜,寒意侵體,呼呼喘氣的軍士們之間瀰漫着一團團的白氣。
獵獵的軍旗上都繡着“檢校左衛大將軍薛”的字樣。隊伍的前驅是兩千騎兵,後面就是涌動不止的步卒。身披爛銀鎧甲,頭戴金盔的薛訥跨着一匹棗紅馬,在副將及護衛的簇擁下行於左側。
薛訥的頭頂籠罩着父輩的光環。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一代名將薛仁貴。承繼父志的薛訥也是長期扼守邊陲,功勳卓著。此次他接獲朝廷羽檄之後,便率軍四萬晝夜兼程趕往長安。眼看着已接近新豐地界了。
先天二年(713)十一月,驪山腳下。
數十里的連營依山傍勢綿延不絕。營寨中囊括了大唐關內、河北、河西、河東、河南等諸道的雄兵二十萬。白日裡操練勞乏,入夜之後,軍士們都已酣然睡去。
冬日的黎明,天光未亮。李隆基已經起牀了,他興奮了一夜,年輕的君王一想到威武雄壯的大唐鐵軍,便睡不着。今日,他將要正式前往驪山腳下、渭水之濱大閱軍操。
一身戎裝的李隆基顯得十分威武。他率領所有文武大臣,包括中書令張說、右僕射劉幽求、高力士、王毛仲、王琚、李守德以及兵部尚書郭元振等人,在禁軍的前呼後擁之下,出南門直向新豐而來。
渭水之濱,二十萬大軍擺開大陣,旌旗漫天蔽日,盔甲鮮明如銀山雪浪,刀槍似叢叢的密林,馬步軍士依次肅立,威武雄壯盡顯大唐之赫赫軍威,其誰敢攖鋒?將出了城門的李隆基似乎已經嗅到了空氣中的肅殺之氣,似乎一眼望到了地平線盡頭綿延不絕的軍陣。
然而,渭水北岸。排列整齊的隊伍還不到一半。二十萬人,以五千爲一個方陣,共有四十個方陣。現在,曠野上只有十二個方陣整裝肅立。陸陸續續仍不斷有成對的軍士從驪山大營中涌出,且略顯零散。已經列陣完畢待命的只有薛訥的六萬軍士,其餘的諸道軍隊似乎並沒有什麼緊迫感。也許他們覺得這和在老家時的冬季講武沒什麼太大的分別吧。
皇上明天回來。這是大多數都尉在向士兵傳達命令時所說的話。已經來到驪山大營十多天的軍士們,當然會覺得稀罕。因爲他們都聽說,皇上很年輕,且非常英武,堪比當年的太宗皇帝。七嘴八舌議論之餘,便會有人嘀咕皇上明天什麼時候來。這個問題不是太好回答,盡皆搖頭之餘,便有人猜測怎麼也得日上三竿吧。各軍督軍的長官也沒有接獲明確的時間表,說明皇上什麼時候回來。兵部下的命令就是如此簡略。皇上要來,當然不同尋常,提前準備好,自然是應該的。天還沒亮,這時候集結總不算遲吧。
這種事情全得靠將官們的敏銳直覺。然而和行軍打仗一樣,平庸的指揮官總是佔大多數的,否則個個都成了名將還真是了不得了。
謹慎老練與靈活善變。如果統帥具有了這樣的品質,可以想見他的軍隊亦不會差到哪裡。皇上駕臨,這是絕不可含糊的大事。薛訥於三更天便開始集結隊伍了,來到驪山之後,薛訥被兵部委任爲左軍節制,統領拼湊起來的六萬軍士。是以當中軍及右軍仍在忙亂之中無法就位時,不到五更天,他們的六萬兵馬共十二個方陣已然集合完畢。其中包括二個輕騎方陣,一個陌刀方陣,其餘均爲排矛手、弓弩手等極爲整肅。
文武羣臣加上禁軍儀仗人等共有一千五百人左右,全都乘騎快馬,但卻都是小跑着。早已按耐不住的李隆基竟然兩腿一夾,縱馬馳出,餘衆立即忙不迭的加快速度,蜂擁跟上。
天已經矇矇亮了。極目曠野,裡許外的情景已然躍入眼中。李隆基原本輕快而興奮的面容卻忽然結上了一層霜。他的雙眉由舒展而漸漸向眉心靠攏。
渭水之濱並沒有出現他所憧憬了一夜的景象。陸陸續續、零零散散仍在不斷跑來的軍士,還有仍未完全就位的軍陣。他一勒馬繮停了下來,自左向右掃了一眼,發現只有左陣的軍士列隊整齊,餘者皆未到位。熱望一下子變爲了失望,轉而又變成了憤怒。這——,難道就是我大唐的鐵軍嗎?
李隆基無法抑制怒火,吼道:“兵部尚書何在?”他的嘴裡已經沒有什麼愛卿了,冷冰冰拋出了這個極正式的稱呼。
郭元振在聽到這一聲吼之前,隱隱約約也感覺到了事情不妙。雖說李隆基的確是來得早了些,這個誰也沒想到,可軍士們實在是太過散亂拖沓了。難道這十幾天的操練都就飯吃了嗎?本來,他和所有大臣一樣都候着上朝呢,心想怎麼也得上朝之後,皇上纔會率領大小官員浩浩蕩蕩前往驪山講武演軍吧。可是李隆基卻出人意料的宣佈,立即前往驪山。還真是令他措手不及。畢竟昨日皇上只是說將於明日前往驪山講武,並沒有提及具體的時間呀。
這一聲吼叫竟然讓久經戰陣的郭元振在馬上嚇得哆嗦了一下。他趕緊催馬到了李隆基身側,拱手彎腰道:“皇上,臣在。”
李隆基看也不看他,道:“這是怎麼回事?”
郭元振道:“啓稟皇上,軍士們仍未集結到位。”
李隆基道:“如此散漫,何故?朕的旨意你沒有傳達下去嗎?”
郭元振道:“臣確實已經把皇上的旨意曉諭了各營將校。之所以如此,臣想是他們不知道皇上您會這麼早來吧。”
李隆基哼了一聲,問道:“節制左軍的統帥爲誰?”
郭元振道:“稟皇上,都督薛訥,副都督解琬。”
李隆基道:“爲何左軍獨能威嚴整肅,中軍及右軍卻不能呢?”
郭元振道:“這••••••”他已經無詞以對了,這確實是誰也無法抹掉的事實。
李隆基心裡明白,自己多少有點突然襲擊的味道,是以還未到怒不可遏的地步。他沉吟片刻,道:“給事中知禮儀事唐紹何在?”
唐紹催馬到近前施禮道:“臣在。”
李隆基的眼睛只盯着仍在涌動的軍隊,道:“朕命兵部尚書郭元振、給事中唐紹,你二人速去督整軍陣,不得有誤。”
郭元振和唐紹齊聲答應,然後拍馬向軍陣馳去。李隆基沒有再繼續呵責,郭元振一顆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又放了回去。
郭元振帶兵數十年,久經戰陣,自是不同反響,令旗指出,中軍及右軍也已最快的速度集結完畢,而他們二人則勒馬於中軍大旗之下。
此刻,李隆基的心裡才稍微平復了一些,他道:“朕的長槊何在?”
一旁閃過李守德來,雙手將一杆銀光閃閃的長槊奉了上去,合合適適正在李隆基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李隆基一伸手握住槊杆,持在手中,匹馬向軍陣正中馳去,王毛仲與陳玄禮一左一右跟在後面。
朝陽初升,將光輝灑在了他的身上。李隆基本來就身穿金甲,連馬也是披着金黃色的皮鎧,與陽光互相輝映,散發出一片金黃色的奪目光華。
天子的威儀確實不同凡響。三軍將士立刻高呼萬歲,猶如雷動,聲震山川。這是足以令任何人熱血沸騰的場面,李隆基自然不能夠例外,作爲大唐帝國的主宰者,千軍萬馬當前,轟鳴的聲波灌入耳內,他覺得自己的頭髮都已豎了起來。這感覺何等奇妙,他就像是天地之間忽然降下的萬王之王,攜帶者如虹的氣勢,睥睨天下,傲視蒼生。
李隆基在中軍大旗之前不到二十步停了下來,朗聲道:“朕自軫滅兇渠以來,殷勤爲國,一刻未敢忘憂,國家雖曰承平,然戎狄環伺,總是我大唐肘腋之患,所以朕特召衆將士們演武於驪山,以振我大**威••••••”
曠野之中,雖有大軍擺於河濱,但卻寂寂無聲,只有李隆基的聲音在迴盪着。
李隆基的講話結束之後,二十萬大軍的操演正式開始。戰鼓聲震天動地,軍士在各隊統帥的令旗指揮下變換着陣型,舞動兵刃。
郭元振親自指揮中軍。其中有整個軍陣中最大的騎兵方陣,計有萬騎,人人皆橫刀出鞘,只見刀光霍霍,人精馬壯,顯得十分整齊精熟。
李隆基頻頻點頭,道:“好,這纔是我大唐的威武之師。”他擡手一招,道:“毛仲,去傳旨與郭元振,叫中軍輕騎出陣,朕要親自率這一萬輕騎於陣前馳騁數週,以壯聲威。
王毛仲道:“遵旨。”,策馬向中軍馳去,塵頭起處,轉眼到了中軍大旗之下。李隆基一臉得色,心中充斥着揮斥天下的赳赳雄心。遠處的王毛仲在大旗下耽擱的稍微有些久,不知在與郭元振叨咕些什麼,李隆基不禁皺起眉頭,頗爲不耐煩,好一會兒未見他撥馬迴轉,就對陳玄禮道:“陳玄禮,你去看看王毛仲在那裡與郭元振蘑菇什麼,好叫人惱。”
陳玄禮策馬來到旗下,才聽得王毛仲正在厲聲道:“郭大人可知忤逆上旨,該當何罪嗎?”
郭元振不冷不熱,淡然道:“軍陣演操,行止坐臥,皆有規矩,豈可隨意中止,輕出陣前?若是兩軍對陣,也這樣沒有章法,又憑什麼克敵斬將?就是聖上的旨意,也要等到操演結束,方可令騎兵出陣。”
陳玄禮聽得郭元振這話,心想此老定是腦筋搭錯了線,今日早上皇上已然不悅,如今又忤旨不尊,這樣哪有你好果子吃?說不得也只能好言勸勸他吧。他道:“郭大人,王將軍確實是在傳達聖上旨意,還望大人照辦纔是。”
郭元振顯然已經鐵了心不打算遵旨,此時的他只覺得自己置身於邊疆,而不是驪山,是一呼百應的將軍,完全忘了背後還有個至尊無上的皇帝。他斬釘截鐵道:“軍陣操演,只知有軍令。”
後面還有半句話“不知有聖上”,他沒說。這已經讓王毛仲火冒三丈了。他一撥馬頭,恨恨道:“好,郭大人說得實在是好得很,我這就去把這話回了皇上。”說罷,打馬而去。陳玄禮知道已不能勸,遂也打馬跟回。
王毛仲來到李隆基跟前,回稟道:“稟皇上,郭大人說‘軍陣操演,只知有軍令’,是以那萬名輕騎不得出陣!”
他在轉述郭元振的話時,故意加重了語氣。
現在李隆基的眉毛才真的是劍眉倒豎,一個臣子的所作所爲不斷的挑戰着他的忍耐力,以至於他已經對他越來越看不順眼了。只知有軍令,那就是不知有朕了。好,朕還真想知道你眼裡到底是不是有朕。一個人的爆發,***可能就是一見很小的事,或者只是一句話。李隆基確實忍無可忍了,他哼一聲,咬牙沉聲道:“毛仲,朕命你率領武士前去將郭元振和唐紹拿下,以忤旨不尊之罪斬於中軍旗下。”
王毛仲道:“遵旨。”一招手率領十幾名武士如狼似虎驅出。
李隆基左右的一干羣臣根本就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個聽的頭大如鬥,如墜五里霧中,皆不知如何是好。
王毛仲率領一干金甲武士撲到大旗之下,口宣李隆基旨意,然後指揮武士撲過去,不由分說便將郭元振和唐紹綁翻在地。此番情景立即引起中軍騷亂,將士們不明所以,驚慌之餘,陣型大亂。且這種恐慌情緒迅速傳播開來,引致中軍及右軍沸沸然軍容大亂。唯有左軍在薛訥與解琬的節制下,依然固我,不動如山。
眼看着武士們已舉起明晃晃的刀來,就要向郭元振與唐紹的頭顱砍去,李隆基身後的大臣也立刻騷動起來。
素與郭元振交好的張說滾落鞍下,跪在李隆基馬前,叩首道:“臣請陛下刀下留人。那郭元振久鎮邊陲,立有不世之功,雖說忤旨,應不致死,懇請陛下赦其死罪。”
與此同時,劉幽求也跪在張說身邊爲郭元振求情。
僅僅因爲一個不太站得住腳的理由,就殺郭元振這樣的重臣,確實不妥。李隆基雖說震怒,畢竟沒有喪失理智,他也有些爲自己方纔的衝動後悔了,決定赦免郭元振,他叫過高力士道:“力士,傳朕旨意,念在郭元振昔日有功於社稷的份上,饒他死罪。”
高力士不敢怠慢,答應一聲,縱馬向軍陣而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這種事,昏昧的帝王做不到,英明的君主尤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