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旦登基以來,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兵部尚書郭元振已經把李隆基今天所採取的行動原原本本向他作了彙報。總而言之就是,太平公主結黨謀逆,皇帝已經下了敕令盡行誅滅了其黨羽,以免其危害社稷。
郭元振垂手侍立一旁,該說的他都說了,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李隆基的到來。李旦就那麼一言不發的坐着。剛纔他所聽到的一切,都是他所不希望發生的。爲了能在兒子和妹妹之間搞好平衡,他可謂是煞費苦心,滿心希望着他們能夠融洽相處。可是,一切都沒有朝着他所預期的方向運行。這就是所謂的事與願違吧。無奈,他只有無奈。回首自己的人生,他從沒有爲了權位與人爭到要刀兵相見。有也罷,沒也罷,他總是能說服自己平靜的接受。可是,兒子他管不了,妹妹他不能管。無爲?只有順其自然吧。他思索的過程就是一個說服自己的過程。在李隆基到來跟他解釋清楚一切之前,他必須先暫時給自己一個並不合理的解釋。
李隆基終於來了。太監的稟報聲把他從深思中拽了出來。兒子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不知怎麼,他的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是啊,一轉眼,兒子都已是快三十的人了。他在心裡輕輕嘆了一聲,道:“三郎,坐吧。”
李隆基見禮坐下。這一次他沒有假作謙遜的去請什麼罪。因爲他就是皇帝,誅滅懷有二心的逆臣賊子本書理所當然。他將事情的始末簡明扼要的跟李旦講了一遍,並特別強調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懷有纂逆之心已久,並與黨羽商定確切日期,準備舉叛軍殺入禁宮行謀逆之事。最後他請求李旦發佈詔令,全面搜捕太平公主的餘黨以及太平公主本人。
李旦應允了,他別無選擇。詔下搜捕並誅滅太平公主及其所有逆黨。同時宣佈,從今往後一切軍國政事皆委與李隆基,他自己退居百福殿頤養天年,再不過問朝中的任何事情。
雨仍未停,雖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高力士和王毛仲奉旨率領五百禁軍直奔太平公主府,捉拿太平公主。
諾大的府中竟然沒有太平公主的影子。很顯然她事先得了風聲跑了。高力士和王毛仲領人搜了個遍,一無所獲,便又轉而出城奔太平公主山莊而去。山莊裡依然沒有找到她。事態嚴重!兩人立即回兵,進宮將此事報與了李隆基。李隆基當即下旨展開全城大搜捕,決不能叫她走脫了。
昨夜亥時。
薛崇簡忽然來到了太平公主府。自從上次他與母親大吵了一通之後,已經好多天沒來過了。家人們向他請安問好,他也根本不理睬,只是徑直地向裡面走。
這個時候,沒有太平公主的允許,等閒家中的下人們是不敢輕易去打擾她的。所以當薛崇簡徑直走向他臥房的時候,使女丫環都是小聲地加以勸阻,並且還帶着眼色。但是薛崇簡卻像根本沒看見一樣。丫環使女們雖然着急,卻也是無可奈何。在她們來說,哪一個也是惹不起的呀。
薛崇簡拍門時,根本沒考慮會不會受到責怪,只管伸了手掌拍拍的拍着。果然這聲音驚擾了太平公主,打裡面傳出了吵嚷聲。一個操着蹩腳漢話的男人的聲音離門越來越近,光的一聲,門被打開了。
站在門裡薛崇簡面前的是一個和尚。他認得此人,天竺僧人慧範。慧範本來一臉的不悅,一見是薛崇簡,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他問道:“是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薛崇簡道:“我要見我母親有要緊的事說。”
這個時候,太平公主也裹了一領繡袍走了出來,見是薛崇簡,詫異之餘尚懷着些些惱怒。她問道:“你來幹什麼?難道又是來和爲娘我吵架嗎?”
薛崇簡急道:“母親,難道你什麼也不知道嗎?”
太平公主更爲詫異:“知道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薛崇簡道:“今日下午,禁軍在中書省大肆拿人,都是些往昔與您過從甚密的人,已在禁中全部被處決了。”
太平公主一聽此言,驚怖之餘尚有幾分不信,她問道:“他••••••他們都••••••都被處死了嗎?蕭至忠、岑羲、竇懷珍••••••”
薛崇簡道:“母親還不信嗎?非但是蕭至忠他們,連常元楷、李慈都已被處死了。”
兒子口裡說出的話,當然具有極強的可信度,儘管母子二人曾經不睦。太平公主愣怔了片刻之後,忽然感覺雙腿發軟,身子不由自主向下滑去。慧範趕忙伸手扶住了她。
薛崇簡也跨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平公主,他道:“母親,爲今之計,你還是先趕緊躲一躲吧。沒準兒明天皇上就會派人來拿你了。”
什麼叫做萬念俱灰?估計這個時候,太平公主就是這種感覺。她的心雖然直墜谷底,卻還固執的殘存着一絲幻想,喃喃道:“三郎••••••三郎他••••••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薛崇簡道:“母親,您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瞭解過皇上。我從前曾隨他舉事誅討韋后,曉得他的爲人的。這種事情,他絕不會手軟的。”
這時,慧範在一旁說道:“是啊,公主殿下,我看咱們還是先躲一躲吧。”說罷,他攙着太平公主就往外走。
太平公主忽然扭頭對薛崇簡道:“那你怎麼辦?”
薛崇簡道:“母親不必管我,我自有法子的。”他自信自己什麼都沒有做,且又曾極力反對過母親,應當還不至於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慧範扶着太平公主邊往外走,邊吩咐人去叫車伕備車。車伕是順子。他在失了土地後,便投到了太平公主府中做了雜役趕起了馬車。備好車後,他見慧範扶着公主出來,趕緊去掀開車簾等着。太平公主和慧範上了車之後,順子也坐在了前面等着主子發話好開動,可半天都沒有動靜。於是就問:“主子,咱們去哪兒?”
是啊,去哪兒?天高地遠,可是這一對亡命鴛鴦能向何處去呢?哪裡又是他們的容身之所呢?太平公主沒有答案,慧範的心中也沒有答案。
良久,慧範纔在車裡說了兩個字:“城外。”
順子沒再追問,揚鞭子趕着車向東門而去,他以爲是要去太平公主的山莊。
夜黑如墨,天雨路滑。但好在順子的趕車技術很是不賴。四馬拉的馬車行駛的又快又穩,一個時辰之後到達了太平公主山莊。他緩緩停下車,扭頭道:“主子,到了。”
慧範問道:“到了哪裡?”
這個問題好奇怪。順子只好答道:“您不是要來山莊嗎?現在到了。”
太平公主說道:“慧範,要不咱們就先在山莊裡避一避吧。”平日裡處處顯得智識超羣的她,此刻竟會如此的弱智,說來都是給嚇成了這樣。
慧範道:“不行。公主殿下,您的山莊那個不曉得,在這裡有什麼可避的,跟束手待斃沒什麼分別。”
太平公主有氣無力,道:“那你說去哪兒?”
慧範在想,但他也實在是想不出。
順子側耳傾聽者車裡的對話,似乎明白了什麼,公主定然是遇到什麼難事了,想找個地方躲躲。於是他道:“主子,小人我有個叔父家在終南山裡,您要是不嫌棄,我帶您到那兒暫時避一避吧。”
還沒等太平公主答話,慧範便道:“好,好,就去那裡。”
順子趕着車離了山莊,一路向終南山裡而來。山路不好走,更何況是馬車。他找到自己的叔父家時,天已經快亮了。
只見稀疏的松林旁,有一塊比平地凸起三四尺高的地方,上面用歪斜的籬笆圍着一所茅屋。順子把太平公主扶下車來,同慧範三人沿着幾級土臺階上到了上面。籬門虛掩着,順子推開籬笆門,呼喚着叔父。
屋裡沒人應聲。三人一徑來到門前。茅檐下的土牆斑斑駁駁,窄小的窗子上,窗紙到還沒破。順子繼續喚他叔父,而裡面依舊無人應聲。他伸手向門一推,門就開了。這樣的山裡人家,根本沒錢買鎖子,而且說實話,家裡也根本沒有啥值錢的物什,不需要鎖子。
屋裡的擺設極其簡陋。左邊牆角靠裡是土炕,上面鋪着一張破舊的草蓆。進門右手的窗戶下面擺着一張破桌子,還有個凳子。竈臺在右邊靠後的牆角,上面有一口大鍋,角上落着幾隻破碗,還有兩個破陶罐子,地下有一捆柴和一口水缸。
一股嗆鼻子的黴味直撲太平公主的鼻孔,她站在門口咳了幾下,瞅一眼這寒酸破敗的屋子,實在是擡不起腳邁過門檻。但最終她還是在順子和慧範的攙扶下走了進去,挨着土炕的沿兒坐了下來。
順子把門掩上,屋裡立時昏暗了下來。他拿過窗臺上的一盞油燈,從身上拿出火石引着了放到桌上,屋裡變得光亮了許多。
慧範環顧一下這個破屋子,問道:“順子,你叔父呢?”
順子也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叔父的弓箭不在,不知是不是進山打獵去了。這溼漉漉的天氣氣,也不知他怎麼打獵。是拉,想來他定是早先進了山,遇了雨阻在了山裡。”
太平公主始終都是恍恍惚惚。外面是悽風冷雨,裡面呢,孤燈、破屋,她還有兩個男人。今日尚且難以捱過,更不用說明日後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