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戎馬多年,郭元振竟然完全忘了朝廷的險惡。手掌生殺大權的皇帝,胡虜的鐵騎,究竟哪個更可怕?曾經令吐蕃人聞風喪膽的大唐名將,可以談笑於戰場,卻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因爲他的命在身後那位年輕皇帝的手裡牢牢地攥着。驚恐、錯愕、滿臉的難以置信。督操忤旨,論罪當斬?他大聲狂呼着“臣無罪”。刀光一閃,咔嚓一聲,唐紹的腦袋已然滾落在地,腔子裡的血噴灑了一地,他的右臉上也濺上了不少。完了,郭元振已然萬念俱灰,把眼一閉,唯有等死。
刀未落下,馬蹄聲驟然由遠及近,高力士尖細的聲音叫道:“皇上有旨,赦免郭元振與唐紹的死••••••”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因爲他看到了腳下唐紹的人頭。
郭元振募的睜開眼,死死地瞪着高力士,就像是虔誠的祈福者看到了神的降臨一般。高力士這才從腳下把目光移向了郭元振,以救世主般的姿態不緊不慢道:“皇上有旨,特赦免郭元振死罪。”
所有人在第二次聽到赦免兩字時,似乎都定了格。王毛仲不屑地瞅着高力士,武士的刀懸在半空,高高的舉在自己的頭頂,兩個按着郭元振的武士仍是蹬着弓步,赦免令來了,可是已經有一個人變作了無頭鬼,到死唐紹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高力士急了,叫道:“還不快給郭大人鬆了綁!”
軍士們這才趕緊七手八腳給郭元振解開綁繩。郭元振伏倒在地,嘶聲道:“臣謝皇上不殺之恩。”
李隆基根本沒聽見,他已經率着千餘人的隊伍向長安方向疾馳而去。
第二天,郭元振便黯然離開了長安,旨下將其流配新州。
晨風冷峭。
李隆基揹負雙手走在太液池九曲橋上,忽然站住,等着後面的高力士走到近前,問道:“力士,昨兒你跟郭元振宣旨時,他怎麼樣?”
高力士道:“回皇上,郭元振他也沒怎麼樣,就是痛哭着叩首謝恩而已。”
李隆基沉默,雙眼微眯似在啄磨什麼。
高力士見他不說話,試探着說道:“皇上,奴才斗膽想說說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也不看他,淡淡道:“說吧。”
高力士道:“皇上,奴才總覺得郭大人一向對您還是很忠心的,武德殿外,他一槍瞭解了逆賊常元楷,之後又在中書省連續值宿十多夜。說實在的,奴才當時宣完您的旨意,瞧見他的那個樣子真是怪可憐的。”
李隆基嘴角抽動了幾下,終於開口道:“你是不是覺得朕對郭元振有些過分了?”
高力士忙道:“皇上,奴才不是那個意思,奴才只是說郭大人他其實對皇上您是心懷忠誠的。”
李隆基道:“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不過,他是確實忤旨來着。”話音未落,他人已大步朝前而去,撇下了怔在當地的高力士。
他真的明白嗎?高力士看着漸走漸遠的赤黃色高大背影,心裡有些疑惑。這個皇上比起他爹和他的叔父來,還真是大不相同。渭河之畔的二十萬大軍,被他的龍威嚇得陣腳大亂。李隆基的一聲喚把他從沉思中叫醒,他趕忙快步追了上去。
李隆基等在前面,道:“力士,傳旨下去明日朕要在渭河之濱圍獵。”
高力士道:“是。”
李隆基問道:“對了,姚崇現在哪裡?”
高力士思索片刻,道:“回皇上,他現爲同州刺史。”
李隆基道:“去把姜皎找來,朕要下旨召回姚崇。”
高力士明白這些事不是他該問的,卻還是脫口而出:“召回姚崇?”
李隆基道:“對,他走的時候說過,待朕圍獵之時,要替朕呼鷹逐犬的。”
平野之上,有許多軍校正在佈置圍欄,爲皇上的圍獵做着前期準備工作。
李隆基喜歡縱馬狂奔,那種如風掣電,一馬當先的感覺,對他來說只有兩個字就是:痛快。龍旗獵獵,禁軍將校們在後面緊緊跟隨。
黃草枯木,但不缺乏獵物。李隆基正在縱馬追着一隻小鹿,連射三箭始將其射倒。歡呼讚揚聲立時在他身後爆發出來,迴響在原野上。
下午黃昏之前,李隆基回到了驪山行宮。圍獵九天,今兒纔是第一天。暮色蒼茫之際,小太監前來稟報,說是姚崇來了。李隆基立即從榻上一躍而起,吩咐道:“傳他進來。”
片刻姚崇進來跪行拜禮,李隆基叫他起來並讓他坐在自己左手邊。君臣相見,竟是百感交集。他凝視姚崇片刻,才道:“想不到一別經年,姚愛卿的頭上又添了這許多的白髮啊。”
這一句關切的問候出自皇上之口,何止是貼心貼肝那麼簡單,簡直就是暖人心脾,令到姚崇周身熱血沸騰,熱淚立時涌上了眼眶,竟然激動的有些哽咽:“臣••••••已是••••••一把老骨頭了,今日能再見到皇上已是不虛此生了。”
李隆基一笑道:“姚愛卿可記得當日走時曾對朕說過的話嗎?”
姚崇道:“臣記得,臣走時曾對皇上說,待他日皇上引弓獵於渭水之濱時,臣當爲皇上呼鷹逐犬,望皇上萬勿忘臣。”
李隆基道:“今日何如?”
姚崇道:“正是用臣之際。”
李隆基撫掌哈哈大笑,道:“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朕喜歡。”他衝着高力士一招手,道:“力士,吩咐下去,擺酒,朕要爲姚愛卿接風洗塵。”
高力士答應着下去張羅了。時間不長便將酒菜擺齊,對飲者只有李隆基和姚崇二人。
李隆基端起酒樽道:“來愛卿,爲朕今日射獵滿載而歸滿飲此杯。”
姚崇道聲是,與李隆基一起仰脖乾掉一杯。李隆基夾起一塊鹿肉放到嘴裡,邊嚼邊道:“姚愛卿知曉射獵之術嗎?”
到此時,這位已年過花甲的大唐國士也已是滿腔豪情,再不弄什麼無用的虛文。他道:“回皇上,臣頗知射獵。”
李隆基似遇知音,喜上眉梢,道:“說來朕聽聽。”
姚崇道:“臣少時居於水澤之畔,裡中鄉民十之**皆爲獵戶,臣日夕與獵戶們結伴出沒於密林草甸之中,以射獵爲本務,不讀經史,至弱冠之年,臣已是幾十裡內的射獵高手,與人較量盡皆勝出。”
李隆基益發喜歡,問道:“那後來怎樣?”
姚崇道:“鄉里有善相者名爲張景藏,見臣之後,謂臣日夕浸淫於弓矢,出沒於草莽實是可惜。臣爲他爲何,他說依臣之相,當屬將相之才,是以可惜。臣聽其言,遂折節讀書,以圖他日爲國效力。”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好,若不是這位張景藏,朕之大唐豈不是失了愛卿嗎?來,爲朕得卿,滿飲一杯。”
姚崇又與李隆基各飲一杯,道:“皇上今已當國,臣有些話想說,不知皇上想聽嗎?”
李隆基正在興頭,道:“姚愛卿儘管知無不言,朕定要聽。”
姚崇道:“臣請陛下廣佈德政而不廢弛法度,杜絕出國庫之資營造佛寺,僧尼中奸邪之徒一律還俗,外戚者皆不得干政,功臣者皆不可委以重任。”
前面幾條,李隆基聽着不斷點頭,只有最後一條叫他眉峰蹙了起來,他道:“朕之身邊無一不是功臣一併出之,朕亦心有不忍。”
姚崇緩緩道:“此事雖須從長計議,但臣請皇上盡出之。功臣雖皆有佐命之功,然治世之際,卻往往以己之功高而不服成命,造成政令不行,有禁難止。臣請皇上於此事三思。”
以雷霆之勢貶竄郭元振,李隆基自以爲已經對功臣們做了敲山震虎式的教育,沒想到姚崇提出了更爲大膽的計劃,他還真得思量一番。不知驪山行宮裡的這番君臣密談要是泄露了出去,叫長安城裡的功臣及貴戚們知道了會怎樣?歷史就是這樣循環着關於功臣命運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