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默行至一處無人的迴廊拐角,再也忍不住,吐出口血來。
慘白的臉頓時變得灰暗晦澀,就好像受了重傷或者病入膏肓的人,連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他靠在白色的圓石柱上,眼皮疲倦地闔着,肌膚白得透明,嘴角一抹血跡豔紅似冬雪中的紅梅,在白如雪的肌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雲靈不放心唐默,忍不住偷偷尋來,待看到拐角圓柱上倚着的墨衣男子,她驚得差點尖叫出來,用手捂住嘴才壓抑住吸冷氣的聲音。
“默哥哥……”她無聲輕喚,黑葡萄似的靈動眼睛蓄滿淚水。
她心目中的默哥哥,長身玉立,一襲素色錦袍纖塵不染,儀態清然,如謫仙般令人瞻仰,神態冷漠,一雙不同於常人的褐眸泛着清冷光輝,好似天上明月,顏色雖不如太陽鮮豔,光芒也不如太陽耀眼,卻依然吸引人。
可是此刻的他,卻像沒有靈魂的木偶,安靜地倚在柱子上,看得心疼心驚。
她的呼吸沒有得到對方的迴應,雲靈咬着下脣,一顆淚珠從眼角滑落,她忽然撲過去,好似撲火的飛蛾。
“默哥哥,你流血了。”她靠近了,看清他微垂的臉,也發現了他嘴角的血漬,心不禁抽痛了一下,她拿出手帕,想替他擦掉脣邊的血。
唐默雙眉微斂,忽然擡起臉,向旁邊避讓。
雲靈的手頓在空中,維持着給他擦血的姿勢。
“默哥哥!”她兩眼淚泡,欲落不落,此刻的她只是一個爲愛慕的男子而心疼的女子,身上紅裙熱烈鮮活,此時化作溫柔的輕紗,似女子柔軟的心湖。
“他們散了麼?”唐默啞着嗓子問。
雲靈愣了一下,隨後明白唐默的意思,心裡又酸又澀,卻依然點頭回道:“都散了。”
“嗯。”
唐默輕輕應了一聲,從表情來看,似是鬆了口氣。
雲靈心中一痛,忍不住問他:“你喜歡她?”
唐默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我想一人呆一會兒。”
雲靈蹙眉道:“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她?告訴我,我就走。”
唐默不是別人,豈會被一個少女的威脅懾住,他這回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沿着迴廊曲徑離開。
“默哥哥,我知道的……你喜歡她……就算你不說,你的一言一行,一個眼神,都在說你喜歡她……”雲靈揪緊手裡的錦帕,積蓄已久的淚珠一滾,跌出眼眶,瞬間沾溼了雙頰與衣襟。
……
雨漸漸變小,到了夜裡,天空放晴,烏雲退去,一輪玉盤般的明月高懸夜空,經過一日雨水的洗禮,天空變得澄澈透明,像是一塊深顏色的綢緞,又像一塊深藍到墨的翡翠,星羅棋佈,襯着皎潔明月,煞是好看。
枝葉掛着一串串一顆顆雨珠,風一吹,便簌簌往下掉,映着月光,下了一場珍珠雨;
屋檐淅瀝地掉着雨水,滴落在地面的積水上,發出嘀嗒嘀嗒的韻律聲。
月瀾殿,燈火通明。
寢殿內卻只點着一盞燈,燭火偶爾晃動一下,或者發出爆裂聲,越發顯得屋內安靜。
華麗的大牀上趴着一個妖冶絕倫的男子,半邊臉露在外面,長眉入鬢,鼻若懸膽,脣角微翹,蒼白的臉色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變得柔和,也不再那麼蒼白,安安靜靜閉目趴在那兒,好似孩子睡着一般。
比女子更加精緻的五官這一刻在溫暖燭光與朦朧月光中,更加美麗動人,幾分脆弱,幾分迷離,似經歷狂風暴雨卻依然掛在枝頭的粉色桃花,清淺的顏色藏着驚心動魄的豔色。
夏楚悅坐在牀邊,頭靠在牀柱上,擔驚受怕,奔跑淋雨,累了一天,不知不覺閉上雙眼睡着。
迷糊中她的手指被一隻灼熱的大手抓住,夏楚悅立刻清醒過來,欣喜地低頭看他,然而他沒有醒,失血的臉頰此時紅得發豔,雙眼緊閉,眉頭皺成兩個疙瘩,嘴脣發白,微張,低吟着,似是被高熱折磨得很痛苦,即使在昏沉中也不由自主地尋找解救自己離開深淵的繩索。
夏楚悅想要抽回被他抓着的手,他眉擰得更深,無意識地呢喃着:“不……不要離開……”
夏楚悅頓住,不再試圖收回手。
她動了下身體,微微側身,擡起另一隻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滾燙的溫度像要灼了她的心似的,夏楚悅眼眸一沉,發燒了,南嶺氣溫偏高,現在又是夏天,沒有冰塊或冰水,她立刻吩咐速雲去拿烈酒和冷水。
這裡沒有酒精,只能用烈酒來代替,擦在身體上,蒸發散熱,可以快速降溫。
好在事先考慮會發燒,早備好了這些東西。
速雲把夏楚悅要的東西拿來。
鳳斐身上沒有蓋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衣衫。
夏楚悅示意速雲將鳳斐衣衫拿開,便看到綁着繃帶的後背,整片後背都白色的布蓋着,然而此刻,白布上已不是白布,血液在白布上佈下朵朵血梅,叫人心驚肉跳。
現在還算好的,之前替鳳斐換藥,夏楚悅堅持自己來,將唐默包紮的繃帶解下時,她呼吸一窒,眼睛瞪圓,狠狠吸了一口氣。
單看鳳斐其他地方的肌膚,說似玉如雪,膚如凝脂亦不爲過,然如今他整片後背表面被燒得血肉模糊。
什麼玉肌雪膚,光滑如稠,細膩似珠,都用不上,坑坑窪窪、血肉猙獰、還有凝結的綠色藥膏,慘不忍睹方能形容。
唐默和速雲很仔細,將他後背每處被燒焦了的壞死的皮膚全都剔除,以免感染傷口,然而也正因如此,剔除表皮的後背便露出了裡面的血肉,看得人心中悚然。
在現代,這樣的傷多進行皮膚移植手術,唐默身爲現代人,如今又有一身高明醫術,若要動植皮手術,應該也有辦法,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只在傷口上塗了一種綠色的藥膏,然後用繃帶綁住,以免受外界感染。
知道唐默就是沈默,夏楚悅百分百信任他,不管這樣的做法是多麼的不科學,可夏楚悅相信,唐默不會害鳳斐,即便不喜他,也依然會全力搶救。
速雲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壺烈酒和一塊布巾。
將鳳斐上半身都剝光後,夏楚悅這纔將烈酒倒入掌心,接着擦在鳳斐的身上。
擔心烈酒碰到傷口,她動作格外小心。
但是他趴着,好多地方都擦不到。
她和速雲想將他扶坐起來,他卻一點兒不配合,手緊緊抓着她,似擔心一鬆手,她就會消失,她扶他坐起,他便將胸前緊貼上她柔軟的身體,要把他掰開,他突然抱住她,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好涼……好舒服……”
他身上沒有穿衣服,而她也只穿着兩件薄衫,兩要緊貼在一起,她的感覺比任何一次相擁都要清楚,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的每一塊肌理的形狀,甚至胸前的……
夏楚悅神思一晃,瞬間回過神來,滾燙的胸膛告訴自己,他此刻是高燒傷患,必須趕緊讓他的溫度降下去,否則,沒死也可能變傻子。
但他扒得好緊,昏迷了還使勁兒折騰人,甚至比清醒的時候更加難纏。
好像有意識一樣,死活不願意離開夏楚悅身體,就那樣貼着她,不時地發出滿足的嘆息。
“先塗烈酒,塗好再抱行嗎?”夏楚悅只得無奈勸道。
昏迷中的鳳斐皺了皺眉,低聲回道:“不要。”
“爲什麼?”夏楚悅都要懷疑鳳斐是不是裝昏迷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可他這次傷得那麼重,怎麼可能有精力玩。
鳳斐沒有回答,只是將脣抿了緊緊的,雙眉糾結。
夏楚悅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也能想象得出他此刻的神情。
“你再任性,我不管你了。”
也不管他是否真能聽到,夏楚悅開始威脅。
“別……”鳳斐抱緊她。
“不想我離開,就乖乖聽話。”
在夏楚悅的威逼利誘下,鳳斐終於配合着被擦了烈酒,擦完之後,速雲退出。
夏楚悅看着趴在牀上沉沉睡去的鳳斐,不敢再睡着,一會兒就用手貼貼他的額頭,看他退燒了沒有。
一直折騰到下半夜,確認鳳斐的燒退了,她才放下心,閉上眼沉睡。
嘶……嘶……
天光微亮,一條碧綠小蛇從月瀾殿外爬進殿內,一直爬進寢殿,搖擺着蛇尾靠近唯一的一張牀。
許是太累,夏楚悅沒有察覺到蛇的靠近,速雲與影衛也沒注意到潛入的蛇。
碧綠小蛇不到兩寸,輕輕的來,本就不易察覺。而終人見鳳斐度過危險期,心下鬆懈,也就出現了這個漏洞。
小蛇沿着牀腳爬到牀上。
夏楚悅隱隱覺得危險逼近,眼皮卻沉重得睜不開。
碧青小蛇停在鳳斐的腳邊,忽然張開蛇嘴,露出鋒利的尖牙,一口咬住鳳斐的腳板。
鳳斐眼睛猛的一睜,下一秒,又沉沉閉上。
……
花廳內,夏楚悅望着錦盒出神。
三樣解藥,歷經千辛萬苦、犧牲了那麼多人的生命終於找到。
最後一樣得到的冰蟬翼,卻是最容易得到的一樣,只是中途陰差陽錯,叫她被人坑了一次,還害得鳳斐受重傷,險些喪命。
目光停留在錦盒中的一個角落,那裡正是盛放冰蟬翼的地方。
昨天她因冰蟬而被引去後山禁地,而唐默卻把冰蟬翼送了過來,如果她不是太心急,現在一定高高興興拿着三樣解藥返程。
“小姐。”影七從外面進來,朝她抱拳行禮。
夏楚悅轉眸看着他,囑託道:“影七,你帶上十個影衛還有十個魔教教徒先護送三樣解藥迴天山。”她將血滴子、冰蟬翼和龍槐放在錦盒中,交給影他。
影七雙手接過錦盒,鄭重地道:“影七定幸不辱命。”
夏楚悅點點頭:“路上小心,等你們主子醒了,我們會盡快回去。”
她知道,鳳斐這些手下都很關心他的安危,這一趟離開,恐怕並不會走得安心。如果不是怕拖得越久意外越多,她更樂意親自護送解藥離開南嶺,回到天山。
只是,鳳斐傷得那麼重,又是爲了救她,她不可能拋下他不管,等他醒了,還不能馬上離開,得等他傷養得好些以後,才能長途跋涉,受那周車勞頓之苦。
看着影七離開,夏楚悅正要起身去看看鳳斐的狀況,影九忽然闖進來,急道:“小姐,爺醒了!”
夏楚悅聞言大喜,大步流星,甚至是跑着衝出花廳大門,卻忽略了影九不對的神色和焦急的語氣。
“可是……”影九話還沒說完,她就不見了,影九頓時一臉糾結,幾秒過後,影九忙轉身追了過去。
夏楚悅算是被軟禁在月瀾殿,所以接見影七也是在月瀾殿,花廳和寢室離得不遠,沒過多久,夏楚悅便到了寢室外。
只是外面站了不少人,比她離開的時候要多,關鍵這些人不是鳳斐的人,全身上下一片白,那是雲族慣用的服飾和顏色。
看到夏楚悅,那些白衣人眼裡不約而同露出憤怒之色,夏楚悅眉毛一挑,從他們中間走進門內。
待看清房中的景象,夏楚悅的腳一頓,然後仿若無覺般繼續向前走,只是她尚未靠近,坐在牀上的男子忽然怒聲斥道:“速雲,把閒雜人等趕出去。”
牀邊放着一張圓凳,雲依雙腿併攏坐在圓凳上。
速雲聞言立刻對雲依道:“聖女,請出去。”
雲依面色不改,脣角掛着淡雅溫柔的笑,眸子微轉,看向鳳斐:“風公子希望我離開?”
“聖女高貴出塵,我怎麼可能趕你出去?”鳳斐勾脣一笑,眼波流轉,雖然臉色蒼白,但仍然美得令人迷醉。
夏楚悅更是詫異地眨眨眼,怎麼回事?鳳斐失憶了?
“還杵在那裡作甚?把這個女人給我轟出去。”他擡起一隻手,指向剛剛進來的夏楚悅。
速雲的表情大變:“爺,她是夫人!”
“什麼夫人?沒拜堂沒成親,哪來的夫人,莫再讓我聽到這兩個字,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鳳斐冷笑一聲,看向夏楚悅的目光冰冷無情,甚至透着一絲厭惡。
夏楚悅震驚,卻沒有憤怒,她現在就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覺醒來,鳳斐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