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的桃花開始落了,山裡的桃花卻纔盛開。
桑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周圍燦爛的杜鵑海里,不時挑出的一株嬌羞的桃樹,感嘆着這獨屬於嶺南的美景。
中原也有春天,也有花的海洋,也有嬌豔的桃花,但卻沒有在邕州的山野中,這些花開得如此奔放,如此放肆。
孫七郎一溜小跑着端了一個鐵盆放到不遠處的一方小木桌上,呵了呵燙着了的手,對桑懌喊道:“秀才,過來吃飯了!”
桑懌站起身,來到桌前,問孫七郎:“這盆裡是什麼?聞起來好香!”
“呵呵,一對竹雞!”孫七郎一邊收拾着桌子一邊道:“秀才,你過來跟着我們兩個,可是有口福了,天天山珍野味吃不完!”
桑懌聽了就笑:“七郎,你天天山裡轉來轉去,當然野味少不了。也就是高大全能忍你,要是讓官人看見了,怕是少不了說你。”
“這野味高大全又沒少了吃,他說我什麼?再者說了,我過來本就是幫他,意思到了也就行了,難不成還真讓我去搬石頭!”
孫七郎永遠是振振有詞,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永遠長不大一樣,別人拿他也沒辦法。也就徐平身份在那裡,孫七郎還忌憚幾分,對其他人他是沒大沒小慣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高大全過來,也一個鐵盆,滿滿的肉,放在桌子上坐下。
“這又是什麼?”桑懌看着好奇地問道。
孫七郎拿起筷子說:“田雞,全都是肥得蹦不動了,又鮮又肥,嚐嚐!”
桑懌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在口裡慢慢咀嚼,點頭道:“山裡的日子累是累了一點,不過你們過得也逍遙啊!”
“嘿嘿,官人誇我這是把工作當樂趣,最高的境界!高大全你看,一副苦哈哈的神情,官人說了,他這樣不行,對工作不好,對自己也不好。”孫七郎拿起酒瓶在碗裡倒上酒,邊說邊搖頭晃腦。“官人說他狀態不好,這樣是不對的你知道嗎,高大全!以後多跟我學學,男人嗎,什麼事都看開一點!”
高大全也懶得理他,對桑懌道:“秀才,我們喝酒!”
三人碰了一杯,吃了幾口菜,孫七郎又道:“一會還有道魚,還有一道山瑞湯。這東西官人老吃,咱幾個也學着吃了幾次,味道竟然還不錯。”
桑懌在開封城裡守選近半年,着實過了一段苦日子,最艱難的時候淪落到要到徐平和李璋家裡混飯吃,說起來就是一把辛酸淚。最後選擇來邕州,那也是抱了拼死一搏的心,心情難免抑鬱。徐平的性子就不會開導人,直到來與高大全和孫七郎呆在一起,心情才慢慢開朗起來。
一會菜全部上來,三人吃得酒酣耳熱,一瓶酒沒一會就下了肚。
桑懌吃得痛快,問孫七郎:“我到你們這裡也有兩天了,怎麼每次都是這樣三個菜一個湯,難不成官人還管你們這個。”
孫七郎道:“呀,秀才你不知道,官人那可是什麼都管!吃飯最多三個菜一個湯,官人給蔗糖務定的規矩,哪個敢犯官人的規矩!不過嗎,菜是什麼菜官人可不管,蘿蔔青菜是一個菜,牛肉肥雞也是一個菜,咱這竹雞油魚還是算一個菜,哈哈!”
桑懌笑着搖了搖頭,徐平確實有這習慣,規矩定得多,但管得並不嚴,好像是故意給屬下留出一定的空間,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吃罷了飯,三人在半山腰坐了一會,孫七郎對桑懌道:“秀才,下午你隨着我進山,好多新奇東西帶給你看!別隨着高大全去了,他那裡一天到晚不停地炸石頭,亂糟糟的鬧得人心煩!”
桑懌搖頭:“官人讓我到這裡,可不是進山遊玩來了。他說左江道這一帶,說白了就是蔗糖務的地方,所以來讓你和高大全帶着我看看。把這裡看清楚了,也就知道了左江道是個什麼樣子。這樣吧,下午你帶着我到處轉轉,高大全那裡忙,就不去麻煩他了。”
孫七郎搖頭:“秀才,你們這些人讀了兩年書,怎麼做事就這麼死板?官人讓你來看,你還真就到處看?我跟你說說就行了,官人問起來有個說法。”
桑懌微笑,對孫七郎道:“走吧,我們兩個騎馬到處轉轉。”
關係雖然好,也都在徐平屬下,但身份終究是不同的。孫七郎和高大全是徐平的僕人,說起來是一家人,所謂同居共財是一家。桑懌是拿着朝廷俸祿在徐平手下幹活的,份屬同僚,怎麼能夠像孫七郎這麼隨便。
孫七郎無奈,只好讓人去牽了馬,與桑懌在蔗糖務新開的蔗田閒轉。
轉過了桑懌才發現,新開的蔗田都是在一些平緩的丘陵上,從山腳下一階一階地鋪到半山腰,山頂則依然是山林。
每塊蔗田都用寬窄不同的路連了起來,最後匯到一條通往山腳的大路上,這條大路又連到山谷裡羅白至遷隆峒的路。
高大全帶人修的正是這一條條大路,通往田間的小路則是開蔗田的蔗糖務的人在修。來之前桑懌還想的高大全修的路就是羅白到遷隆峒的路,沒想到還有這麼多連在山上的路。
山上下來的路與大路交匯的地方,便是一個個蔗糖務人員的定居點,定居點旁邊就是榨糖場。
左江道的路就像一棵大樹的根鬚,紮在這羣山聯綿之間,而蔗糖務便附着這些根鬚上,利用着這路,同時爲大樹提供着養分
看着山下大路向周圍山丘伸去的一個個分枝,桑懌問孫七郞:“七郎,蔗糖務所有的蔗田都是這樣嗎?全部都用路連了起來?”
“那當然啊!不然不行的,秀才,甘蔗砍下來便要立即榨糖,那東西多放一天便就少一分糖。白糖在我們這裡不稀罕,運到外面可貴了!咱們蔗糖務數萬戶人家,可都全靠那白花花的東西養活呢!”
桑懌點頭:“我從京城來,自然知道白糖的珍貴。說起來,那時候我還吃不起呢,現在卻到處都是。”
說完,桑懌苦笑着搖頭。他謝任之前就知道自己改任了陝縣縣尉,本以爲到京城裡走一趟換個告身就完了,並沒有帶太多的錢。哪裡會想到在那裡一呆就是半年,京城裡物價昂貴,一個多月後房錢就付不起了,自己臉皮又薄,好歹一任官做下來怎麼好意思跟家裡要錢?就那麼死熬着,東挪西湊,最後還是林素娘聽說了他的窘況,硬塞給他一筆銀子才扛了過去。
大宋的官員,有官職在身那是千好萬好,一旦卸任,不用守選還好,要是守空缺在京城裡呆上一年兩年,多少年的家底都被掏空。
對於武臣來說,大使臣是個坎,跨過這道坎以後就是榮華富貴,跨不過去到頭來終究一切成空。文官京官是個坎,審官院好歹有點良心,哪怕地方不好也好歹找個地方安置着。擠在流門銓門口的那幫低級選人才是難熬,人多缺少不說,衙門裡吏人的臉色難看心又黑,倒黴了等上兩三年的都有。
林文思有徐平這個女婿,別看徐平在中高級文官眼裡不算個人物,低級選人那裡可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與他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有這樣一棵大樹靠着,林文思守缺都整整守了三個多月。
想起那些日子,桑懌真是不堪回首。人人都想當官,卻不知不是每個當官的都能吃香喝辣,中間辛苦不足爲外人道。
沿着新修的路走下來,到了新建的蔗糖務定居點前。桑懌見都是清一色的灰磚蓋成,上面大紅的瓦,一排三間正房,東西各兩間廂房,四四方方一個院子。房子高低寬窄都一樣,四戶人家一排,過去就是街道,房前屋後都是衚衕,四條衚衕便又有一條同向的大街。
想起來的路上看見的情景,桑懌苦笑道:“七郎,難不成蔗糖務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樣的?怎麼我來的路上見到的也都是這樣?”
“當然一樣!官人說了,這樣房子建得快,省料省工,便宜。秀才,你要知道蔗糖務這幾年建了幾萬間房,算下來可是省了不少錢!”
“可每個村落一樣,房子一樣,太也單調了點!”
孫七郎認真地道:“我們這些粗人,管他單調花哨!不過,有一點我可得提醒你,凡是屬於蔗糖務的每個村落還真都是一模一樣的,在這裡可千萬不要迷了路!不然你進了村子可看不出來是哪裡,根本不知道進了什麼村子!”
“那總有村名吧。”
“有啊!我跟你說,進村那裡有白壁,上面都寫了村名,用千字文編號的,我們提舉司衙門就是天字第一號!可千字文我還認不全呢,迷路了那可是叫一個苦!不過你是秀才,倒是不用擔心這些。”
桑懌看着這些被路連起來的一個一個一模一樣的小村落,想起徐平跟他說的蔗糖務屬下所有壯丁實際都編入鄉兵版籍,三月一教閱。高大全跟他說的那兩指揮有番號的鄉兵,實際上都是挑選出來的精幹人員,每人回去最少都是一隊之長。再加上原廂軍退下來的軍官,蔗糖務擴充一支大軍需要多少時間?
前兩天徐平跟桑懌說如今左江道面臨的局勢,提到廣源州和甲峒時徐平眼裡異樣的神采,桑懌現在才明白爲什麼。
現在蔗糖務屬下接收的原福建退役廂軍兩萬人左右,福建來的壯丁大約有近三萬人,加上本地招收的人員近三萬人,總數八萬多戶,二十多萬人,早已經遠遠超出了徐平來時邕州的編戶人數。當年整個廣南西路在籍戶數不過二十多萬,哪裡能夠想象幾年時間蔗糖務就到了這樣的規模。
當然那時候編戶少並不是說人就很少,大量的土官治下人戶不入版籍纔是原因,但福建來的那五萬多戶可是實實在在的。
現在的蔗糖務就像一個怪獸一樣,路延伸到那裡就伸展到哪裡,並牢牢地紮下根來。隨着去年路伸到了思明州,今年伸到了遷隆峒,整個左江道已經被蔗糖務盤踞,觸鬚開始伸向甲峒和廣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