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天文院在大內東側,與殿中省緊挨着,周圍都是一些負責宮中雜務的衙門,並不因爲觀測天象預測吉凶就高貴到哪裡,看起來也很不起眼。
今晚正是十六月圓之夜,皇上趙禎的生日天辰節剛剛過去兩天,整個東京城還籠罩在節日的氣氛當中,宮中的紅燭和燈籠亮如白晝。
徐平與宰相呂夷簡和王曾跟在趙禎身後,旁邊則是兩位翰林學士晏殊和梅詢,後面跟着的是今年新任的司天少監楊惟德,以及司天監丞楚衍和提舉翰林天文院的內侍楊懷敏。
趙禎身後緊跟着的是兩個小黃門,手裡緊緊抱着一具精亮的黃銅管子,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生怕出了一丁點的意外。
整個隊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在皇城司和閤門衛士的簇擁下,從皇宮的小門到了東邊這一片內朝衙門所在的區域。
在徐平的指導下,玻璃務終於製成了兩具大倍率的天文望遠鏡,選在今天這個日子獻了上來。這跟最初燕肅看的那一具不同,兩片凸透鏡加大了倍率和視野,觀察的地方又用三棱鏡轉換成正立的像,就連徐平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夜空看見什麼。
這沒辦法,自從定了制望遠鏡觀天象,便有宮裡的內侍在玻璃務盯着,一製出來,那是絕對不允許別人用它向天空先看一眼的,一定要先呈皇上御觀。
今夜萬里無雲,一輪明月當頭高掛,滿天的星星都黯淡下來,甚至好多都消失不見了。若是按照平日司天監和翰林天文院觀測,必然記下來的是月明星稀。
可當人的視野藉助儀器延伸到了廣闊的夜空,又會看到什麼呢?
徐平並不怎麼擔心,趙禎本人並沒有什麼天文知識,也就是看個熱鬧,不會覺得天意不可測怎麼的胡思亂想。有天文知識的楊惟德和楚衍兩個人又絕對不會亂說,他們在那個位子上,早已經學會了怎麼用天象邀帝王的歡心,自己趨利避害。
最關鍵的是,中國古人天馬行空的思想,給天地賦予了各種各樣的猜想。就是按最流行的渾天說,也不過是說天地如雞子,而人生活的地球就是個雞蛋黃。至於其他學者,那就形形色色,說天地是個什麼樣子的都有,反正最後都歸結到天人合一上來。
中國人講天爲至高,不過那天可不是頭頂上的天,而是一個高度抽象化的概念,並沒有一個具體的樣子。眼中看到了什麼,無非是驚地說一聲,原來是這樣啊!
天上的星辰是神,那是地上的帝王封的,沒有冊封那便什麼不是,可沒有具體天上哪個星體決定人間命運的說法。在中國有藉着天變妖言惑衆攪亂天下被斬的妖人,可沒有因爲解釋天象而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的科學家。
進了天文院,衛士四散站開,明亮的火把熊熊燃燒,照得四周如同白晝。
殿裡也有渾天儀一類的天文儀器,殿前有觀天文的臺子,立得的圭表,臺上四周有幾個小黃門趴在那裡看天象。
趙禎一行人進來,小黃門急忙行禮。
趙禎吩咐免禮,頓了一下,轉頭低聲問徐平:“這個——望遠鏡,到底是要怎麼個用法?要不要建個臺子什麼的?”
徐平小聲道:“觀測不需要的,日後倒是可以建個臺子架住,省得來回搬運損壞。再建一個小閣遮風擋雨,也要防日光直曬。”
“哦,今夜直接看就可以了,是吧?”
“稟陛下,直接觀看就可以。”
趙禎點頭,回身對呂夷簡和王曾道:“古人云,天不可測,徐平制了這個望遠鏡出來,說是可以看見平時看不見的星辰,看到很遠很遠的天外去。這是當朝盛事,半點馬虎不得,今夜諸位愛卿與朕同觀天象。”
呂互簡帶幾位大臣躬身領命。
趙禎又道:“徐平,你與司天監的人一起,先去把這望遠鏡架起來。”
翰林天文院雖然也觀天象,懂天文知識的人卻不多,只是起個驗證司天監上報的天象的準確性的作用,真做起事來,還是要靠司天監的人。
徐平與楊惟德和楚衍一起,帶着兩個捧望遠鏡的小黃門,上了觀天台。
見兩位司天監的首腦一起擡頭看着自己,徐平道:“最重要的是望遠鏡要架穩,不要讓聖上觀天象的時候動來動去,其他的也沒什麼講究。”
楊惟德點頭,招手讓兩個跟在後面的司天監學生過來,吩咐道:“你們兩個牢牢抱住望遠鏡,記住,一定要穩,不可以晃來晃去。然後,把鏡對準常見的天象,我這裡說了什麼星辰,你們就對準那裡。”
兩身學生躬身稱是,從小黃門手裡接了一具望遠鏡過來。
在觀天台的中央擺好,徐平對臺下的趙禎行禮道:“陛下,可以試觀了。”
趙禎點頭,帶着呂夷簡等人上了觀天台。
到了望遠鏡前,趙禎停住。
徐平取出腰間的笏板,對着望遠鏡的觀測口道:“陛下,望遠鏡已經調好,您只管從這裡看過去就是。微臣提醒陛下一句,從望遠鏡裡看到的天象跟眼睛看到的大有不同,月亮星辰的大小都不一樣,只管靜心觀看就好。”
趙禎點頭,微微彎腰,把眼睛湊到了望遠鏡的觀測窗上。
不等楊惟德指揮對準什麼星象,趙禎便突然從望遠鏡上移開,直起腰,臉色變幻,過了一會才道:“太陰星如何是這個樣子?上面就跟山地差不多,高低起伏!”
呂夷簡上前,捧笏低聲道:“陛下,天上星辰,自古以來自有自己的模樣,只是人的視力所限,一直看不清楚罷了。所謂神無常形,又何必在意它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天意不可測,我們只管仔細看看到底是什麼模樣就好了。”
趙禎平息了一下心神,點點頭道:“話是如此,可從這裡面看到的,跟眼睛看到的實在相差甚遠。莫說沒有什麼月桂嫦娥,入目的,全都是高低山地!”
王曾上前道:“嫦娥奔月,原本就是隻供閒談的無稽之事,又何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