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在院子裡閒站一會,也沒什麼事做,百無聊賴,想起父親的話,便去找盼盼。裡裡外外都找遍了,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影子,想找帶她的翠兒問問,卻連翠兒也不見。
小丫頭初開始對徐平認生,慢慢熟悉了,感覺出來徐平多年不在身邊,出於愧疚的心理對她有些放縱,在徐平面前便無法無天起來。林素娘對孩子管得嚴,盼盼一在母親那裡碰了壁便來徐平這裡纏,屢試不爽。但父女兩個的感情,也這樣慢慢變得親密。
找到在書房裡閒坐的林素娘,徐平問過才知道翠兒一大清早就帶着盼盼去汴河邊玩兒去了,據說是去看冰。林素娘本來不答應,耐不住盼盼再三糾纏,只好放了她們出去。
徐平無事,便出了家門,走不多遠到了汴河邊。
此時的汴河再沒了往日的波光粼粼,河面上也沒有了來來往往的船隻,光溜平坦如同一面大鏡子。
平時的汴河水流較急,年年有人落水沖走,開封府在河兩岸建有矮牆,禁止有人接近河岸,防止落水。不過這矮牆管理不善,有的地段已經傾塌,便有人家順便建了房屋出租,屢禁不止。
有這矮牆在,官府的人看得也嚴,冰面上並沒有什麼閒人在上面玩鬧。不過乘着這個時節,有不少苦力正在河面上採冰。
開封城裡的大戶人家,好多都建有冰窖,趁着寒冬時節採汴河上的冰藏起來,到了夏日享受那份清涼。不過不是每一戶人家都有能力讓家裡下人來採冰,但有苦力從河上採了冰送到家裡去,討些工錢買米買鹽。
現在是汴河上第一次大規模結冰,採冰的都是靠這討生活的苦力,真正有實力的大戶人家並不急在這一時,總要等到進入深冬之後再採。
以現在徐平郡侯的身份,正常家裡也要有冰窖的,可他的住處太小,哪裡有建冰窖的地方?只好在中牟莊園裡採些金水河的冰,到了夏天再運到城裡來享受。
看看河邊並沒有盼盼和翠兒,徐平沿着岸慢慢尋找,順便看河上勞累的百姓。
這些大多是開封城裡的浮民,四面八方地來京城裡討生活,只要有一口吃的,什麼活都願意幹。雖然現在剛剛入冬,冰並不好賣,也總是個能用力氣混飯吃的營生。
走不多遠,興國寺橋下有一株大柳樹,樹近水邊,此時聚了一堆人。
徐平仔細一看,就看到翠兒帶了盼盼站在樹下,心裡不由着惱。
雖然河上結了厚冰,採冰的人就在上面走來走去,但這種事情誰能夠拿得準?這一不小心冰上出個窟窿,孩子掉下去還有命在?
匆匆忙忙地快步上前,離着還有幾十步的時候看明白了那邊的情形,徐平不由停下了腳步,站在岸邊的矮牆後面靜靜地觀看。
盼盼的身邊還有幾個丫環僕人簇擁的孩子,都是錦緞衣服,想是都來自富貴人家。
而在這些人與河面中間則是一羣苦力,大多都是半大孩子,來回搬冰又累又凍,臉和手都紅紅的,嘻嘻哈哈地看着幾個站在面前的小孩。
這些大半孩子正在傳着一個手爐,裡面炭火正旺,透着紅紅的暖色。
徐平認得出來,這正是早晨父親說起的手爐,專門請高手匠人做的,價格不菲。
手爐在這些採冰的半大孩子手中傳遞着,暖着他們被冰凍得僵硬的手。岸上的盼盼牽着翠兒,看着這些人,開心地拍着手笑。
天上沒有太陽,北方吹過大柳樹,搖盪着樹上光禿禿的枝條,不時撕下一片柳枝上的枯葉,卷着在冰封的汴河上面打轉。
徐平有一萬個理由下去讓翠兒帶着盼盼立即回家,這些採冰的都是無業遊民,他們可能貪圖價值不菲的手爐而搶劫,也可能拐賣良人婦孺。
但徐平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己的衝動,只是在矮牆後面靜靜地看着。他寧願明天用另一理由讓盼盼不再出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孩子帶回家,孩子的童年本該有善良的回憶。
這是這個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最豪華的酒樓裡每天歌舞昇平,絲竹不絕,濃妝豔抹的女妓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軟糯的歌聲讓人心醉。
但在這繁華的背後,是這些最底層民衆的辛苦掙扎,爲了一餐飽飯就要以命相搏。
這本來不是徐平願意爲之奮鬥的世界,但看着女兒開心的笑容,看着她把爺爺的手爐藏起來給這些貧苦人用,徐平心底最深處有什麼東西被撥動了。
叫過一個在大道上奔跑的半大孩子,徐平給他兩文錢讓他到自己家裡叫小廝過來,答應叫人來之後再給他三文錢。
不大一會,小廝就到了汴河邊。
徐平吩咐小廝拿了自己的帖子去附近的開封府,請府裡的王恪過來。
這裡雖然在區劃上屬於祥儀縣,但城裡面不歸縣裡管,而是歸屬各廂。本來廂裡也設有官員,掌管民間訴訟事務,但文人士大夫認爲這屬於吏人之事,恥於做這官。實際上廂裡做官的大多都是武臣,管理便粗疏了些,不如開封府來得可靠。
徐平在岸邊站了沒多久,王恪便匆匆忙地趕來。
向徐平行過了禮,王恪道:“郡侯找在下來有什麼事吩咐?”
徐平指着下面橋邊聚集的那一堆人,對王恪道:“這些採冰的,大多都是城裡的無業遊民,跟這些官宦人家的孩子混在一起,多有不妥。我不是說他們是壞人,但人多了總難免有人會起別的心思,開封府還是嚴加看管纔是,免生意外。”
“這個容易,我差幾個衙役來,把人趕開就是。”
徐平道:“這樣也不好,畢竟他們都是良民,平白惹人仇恨。還是派幾個老成信得過的差役過來,換了便裝,在一邊看着就好。只要不生意外,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王恪恭聲道:“郡侯說得也是,這裡開封府前,御道不遠,也沒人敢公然鬧事。一會我回去便找幾個老成的,在這汴河邊的道路上巡視便是。”
徐平點了點頭,心裡還是有些不放心,想起皇城司管着刺探民情,還是要去找找那裡的人,他們纔是專業便裝混在民衆裡的。這樣做也不光是爲了自己的女兒盼盼,圍在這裡的其他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有一些。
不是說富人的孩子就比貧民的金貴,而是富人的孩子更容易成爲目標,天子腳下,總要儘量避免那些惡性事件的發生。
說過這些,徐平又問王恪:“這幾天我也沒去三司,聽聞最近炭價漲得厲害,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開封府置場賣炭,炭價下來了沒有?”
王恪嘆了口氣:“這一場大雪來得突然,道路一下不通,汴河又封了,船隻也不能通行。周邊縣鎮的炭都到不了京城裡,炭行的商戶坐地起價,炭價可不就一下暴漲。前兩天府公緊急入宮,恰巧與範司諫一起入對,聖上發宮中炭半價出售,城中置場三處。不過炭行的商戶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還是守着炭價不降,如今已經兩天了,場中存的炭已經所剩不多了,未來如何着實可慮。”
有句話王恪沒說出來,現在的開封府知府張觀爲人至孝,好學遵禮,實在是古之君子之屬。不過張觀吏才平庸,不知變通,只會依例而循。如今照着前朝故事讓皇帝發了宮中存炭出來,但商戶卻不守規矩降價,他就束手無策了。
徐平聽了,問王恪:“商戶不降價,他們的炭還能賣得出去?”
“自然是賣不出去的,如今炭行那裡門可羅雀,連個行人都沒有。但官場中的炭總有賣光的時候,那時又當如何?還不是盡着他們起價!”
徐平道:“這事做得魯莽了。”
“可不是,如今剛剛入冬,把存炭賣完,後邊再出同樣的事情,就沒有了迴旋餘地。而且不止是如此,官場一稱三百文的價格依然不菲,普通民戶哪裡買得起?還不是都被城裡的富家大戶買去了,一旦賣光,城裡百姓着實可慮。”
宮裡發炭出來賣,定爲市價一半,一是不想虧了本錢,再一個主要目的就是逼着炭行降價。而炭行打破規矩,拼着幾天不做生意,就是不降價,事情就麻煩了。
三百文一稱的炭,開封城裡能有多少人家用得起?除了商人官戶,就只有剛發了大筆賞錢的禁軍士卒了。這些存炭賣完,纔是真正考驗京城百姓的時候。
官員只會因循守舊,不能靈活變通,一不小心就會把天災變成人禍。
徐平看看橋邊拍着手笑得開心的盼盼,突然想起了前世語文課上經常說的一句話,哀民生之多艱。民生之艱,歷朝歷代從來不會少,所謂治世也只是減少這些人羣罷了。
來到這個世界,徐平只想自己平安富貴一生,刻意不去了解這些,顧好自己就好。
可連自己不懂事的女兒都知道拿着爺爺的手爐給窮苦人暖手,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