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徐昌這種,雖然在徐家算是僕人身份,但也沒有什麼明確的主奴關係,自己一樣可以在外面開店設場。有錢了一樣可以居高第,再招奴婢使喚。這種幫着主家照管生意自己又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一般稱爲幹人,有的甚至富比王侯。
說來說去,這個年代的人身依附關係不強,只是金錢僱傭關係。
徐昌道:“是說要開什麼交引鋪,這生意我只是聽人說過,非是權要之家做不了,內中行情卻一無所知,也不敢隨便答應。”
“什麼?交引鋪?這生意萬萬不能做!”徐平臉上的笑容瞬間散去,“若是要錢使用,我們家裡還有好幾條路子。等到年後,我跟石閣長會替官家開間玻璃場起來,這方法本來就是我們家的,到時我便把場裡的碎玻璃廢料要下來,作爲條件。你領着在京裡開間賣玻璃製品的鋪子,就用這些碎玻璃制些玩意,也能得利不少。”
徐昌見了徐平的表情,知道交引鋪的生意只怕不簡單,便道:“他們來找我,我也不知道交引鋪到底是幹什麼的,纔沒一口回絕。既然大郎說不做,那就不做,我在家裡領的工錢也足夠我們一家衣食無憂了,也沒一定要做什麼。”
徐平看着徐昌,又看看孫七郎,沉聲道:“我如今在朝裡做着鹽鐵副使,跟我職責有關的生意,你們都不要碰,免得落人口實。我們家裡來錢的路子多,用不着用我的官來換錢,以後要做什麼,記着一定要跟我商量。”
徐昌和孫七郎見徐平態度認真,急忙恭聲答應了。
交引鋪專門做的是買賣鹽引茶引等一些專賣物資的憑證,也兼做匯兌業務。自實行沿邊入中法以來,商人在邊境交付糧草牛角等等各種戰略物資,邊境不直接給錢,而是給他們交引,有換茶的茶引,換鹽的鹽引,也有直接換錢的錢引。商人拿着這些交引,到京城三司專設的榷貨務兌換鹽茶和現錢。
但榷貨務裡並不總是有貨或者錢,商人便要在京城等候,有的等不起,便只好把交引低價轉賣給交引鋪。交引鋪絕大多數都開在榷貨務旁邊,自然不怕等不起。換句話說,交引鋪實際上從事的是證券業務,以雄厚資本坐獲高額利潤。
以前入中商人要兌換現錢還需要交引鋪擔保,因爲弊端叢生,天聖年間廢除這一制度,交引鋪受到了一定的打擊。雖然如此,交引鋪生意依然是京城交易額最大的行業,一筆生意往往動輒千萬,數十萬貫的交易額,駭人聽聞。
而且最近十幾年,交引鋪的生意發展得越來越複雜。商人在沿邊獲得交引,根本就不到京城裡來,而是在外地就近賣近,然後由二道販子再次轉賣。
沿邊入中初行的時候,本意是誘使商人從內地向沿邊販糧,那時候也確實起到了作用。而到了最近幾年,爲什麼沒有糧食向陝西運了?交引鋪功不可沒。
現在實行的三說法,茶價虛估甚至可以達到十倍,也就是說商人在沿邊交一文錢的糧草,可以獲得十文錢的交引。要知道陝西糧價本就是京師的數倍,再加上虛估,這一行業的利潤已經達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朝廷花了如此大的代價,結果卻是沒有一石糧運往陝西,錢到哪裡去了?趴在這條利益鏈條上吸血的人數不勝數,這也是爲什麼徐平發現了貓膩,卻顧慮重重,輕易不敢把黑幕掀開的原因。搞得不好,他會得罪滿朝文武官吏。
交引鋪生意看似只要有本錢,就可以平白獲得高額利潤,實際不然。如果在朝廷裡面沒有人脈,這生意實際是做不得的。大宋朝廷向來是恨不得把每一枚銅錢的利潤都抓在自己的手裡,可沒有與商人分利的覺悟,交引鋪如此有錢,自然是有關部門眼裡的肥肉。只要一次交引法的變動,交引鋪商人的千百萬貫本錢就可以一夜之間化爲烏有。
所以開交引鋪的,一定在朝廷裡面有不得了的人脈,即使影響不了朝廷的政策,也能在政策變動前採取措施,把損失降到最小。
徐平任着鹽鐵副使,論這一行業的人脈誰能比得過他?茶法要改剛剛有了風聲,就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要把徐昌拖下水去。
這一次無非是試探,如果被拒絕,後邊肯定還有很多手段使出來。這一個行業牽扯到的利益太大,陷在裡面的大臣貴戚不知有多少,哪裡是那麼容易能夠動搖的。
如果不是趙禎親自問起,如果不是徐平實在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不知要多少時間他纔會下定決心,來揭開這個蓋子。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了,冬天的晚風帶着刺骨的涼意,白天曾經無限風光的暖棚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徐昌和孫七郎指揮着下人把暖棚的門關上,密封嚴實,讓棚裡的綠色躲避凜冽的寒風的侵襲。
徐平站在後院裡,任寒風從自己身上刮過,怔怔地看着遠方。
第一次感覺到了這個時代官場有多麼難以立足,徐平甚至心生懼意。一恍惚間,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當官,使自己立到了這個時代的風浪口上。
本是想着平平安安地富貴一生,卻不想總是風波不斷。徐平不怕做事,兩世爲人,滿肚子的知識,再難的事情徐平都覺得自己能夠辦到。可徐平真地不想跟人鬥,尤其不希望跟這個時代最頂尖的那些人傑在這種事情上鬥智鬥勇,哪怕自己鬥得過,那種日子也過得太累。徐平不是丁謂,不能在那種事情上還樂在其中。
自從高中探花,徐平便希望自己能像前朝探花馮拯一樣,人人都譏笑他沒學問,最後卻位至宰相,生前生後都得享殊榮。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聯手錢惟演扳倒丁謂,又聯手王曾扳倒錢惟演,還順手放了一生都瞧不起自己的寇準一馬,最終位至首相。哪怕就是身後被人玩弄,鬧得自己兒孫被街上小人騙一回,那也心甘情願了。
本來一直以這個年代的聰明人丁謂爲戒,可不知不覺間,徐平發現自己走錯了路,開始踏上了丁謂的足跡。鹽鐵副使這差事如是,要做的事也竟開始相似。
(備註:馮拯去世後,開封有人家生了一頭小毛驢,驢肚上隱約有“馮拯”二字。爲免被人譏笑,馮家高價買回了這頭驢,又怕真地是馮拯轉世,好吃好喝養到死。這實際上是個常見的騙術,用來嘲笑馮拯雖位至宰相,但卻沒有所謂學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