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低聲在呼嘯,半綠半黃的柳枝在蕭瑟的秋風中飛舞,已經沒有了一個月前的勃勃生機。
天色陰沉,三三兩兩地偶爾就會撒下幾個雨點來。極目望去,金水河上也只有那麼三兩艘船隻,在泛着涼意的河水上飄蕩。
徐平斜靠在“酒鬼亭”的柱子上,身旁一根魚竿遠遠地伸向金水河裡,魚線在秋風中若隱若現。徐平沒有看魚竿,而是轉身看着亭子內,樣子懶洋洋的,不時剝一顆花生丟進嘴裡。
亭子裡有兩個人在喝酒,都是正當壯年,三十許歲的年紀。
兩人中間一個石桌,桌上一罈酒,擺着幾盤花生蠶豆一類的小菜。桌子旁邊是一個小巧的煤球爐,上面放了一個小鐵鍋,裡面煮着些豆皮海帶之類的熱菜。只是喝酒的兩人卻沒有拿筷子,兩手只是端着酒碗,互相看着,也不說話,示意一下,一小碗白酒就幹了下肚。
靠河邊的這一個就是石延年。自然喝了李端懿帶去的白酒,便就愛上了這味道,有了空閒便騎馬來到這裡喝酒。酒的禁令在,石延年也還沒有後來那麼大的名聲,沒人給他特權,酒癮犯了只好跑幾十里路過來。
幾種酒都由石延年取了名字,但最便宜的一種他卻用了徐平起的名字,取名爲“酒鬼”,意思是這纔是真正的酒鬼喝的酒。
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徐平在前成聽過名字的人物,也特別優待他。因爲棚裡子都是船工苦力,他這個讀書人在裡面有些尷尬,便在河邊特意建了這個亭子,作爲愛清靜人的雅座。
亭上“酒鬼亭”三字是石延年手書,還在旁邊寫了一副對聯:“來人皆醉鬼,攢酒去黃泉”。
徐平也不明白這人哪來那麼大戾氣,鬼仙這些常掛嘴邊。還好這種戾氣融進了儒家的君子之風裡,性格並不暴戾,而是別有一番味道。
石延年性格粗豪,爲人不拘小節,三教九流都有結交,並不因爲人的身份高低而另眼看待。來的此數多了,與徐平也熟識起來,並不因爲徐平是商賈之家的兒子瞧不上他,兩人有時候也喝上兩杯。
這人是個真正的酒鬼,徐平的酒量只是一般,酒膽再大也不敢與他真正喝酒,只能偶爾陪一下。
另一個人是石延年的一個朋友劉潛,也以能喝出名。
劉潛是京東人,任期到了,來京城選缺。想選個離家近的照顧老母,蹉跎了幾個月才終於等到了蓬萊知縣出缺,好不容易拿下來,將要起程赴任,石延年特意帶他來這裡喝酒爲他送行。
宋朝官員的選缺很有意思。審官院會把出缺的職務張榜公佈出來,任職條件一一寫明,符合條件的官員便根據榜上的內容寫狀毛遂自薦。熱門的職務往往是許多人爭搶,條件差不多的時候就看各人的關係和金錢手段了。至於那些冷門的職務和地方,經常出現數月甚至幾年都沒人理睬的情況,審官院便會把要求降低,還沒人理睬就再降,有特別不讓人待見的就會降無可降還是掛在那裡。比如廣南西路地方,很多知縣都無人願去,空缺極多。宋朝一般不允許官員在自己家鄉任職,惟有廣西例外,而且鄉貢進士當知縣就算身份高的了。
石延年爲劉潛擺送行酒,也邀請徐平上桌喝一杯,徐平無論如何也不肯,寧願就這麼在一邊看着。
這兩人太能喝了。
他們喝的是最低一等的“酒鬼”,因爲石延年沒多少錢,以他的酒量喝好酒把俸祿全花了也不能喝個盡興。
酒一上桌,兩人先是連幹十碗,說幾句話,什麼兄弟情誼全在幾句話內說完。之後就是幹喝,一碗連一碗,連話都沒一句,就不要說吃菜了。
還好現在賣白酒用的碗是徐平託桑懌在汝州定製的,一色的汝瓷小碗,如果還用原來的大碗,這兩個酒鬼也扛不住。
徐平在一邊給這兩個人數着,現在已經喝了十二碗了,每人都已經是一斤多下肚,還都面不改色。
見兩人又倒酒,徐平道:“兩位官人不要幹喝,也吃點菜。”
石延年看看徐平答道:“小主人這話說得差了,菜哪有酒好。把菜吃下肚,就佔得酒沒地方放了。”
徐平實在理解不了這種醉鬼的邏輯,只是搖頭:“酒菜酒菜,原就是不能分家的,只吃一樣都沒意思。要是覺得桌上的不合口味,我去給你們取一盤羊肉來,天氣冷了暖暖身子。官人是老主顧,算我送你們的。”
石延年笑道:“要吃羊肉,我們在京城裡有多少吃不了?來你這裡就是要喝酒。小主人有心,拿瓶好酒來給我們吃。”
徐平是不在意這些的,但徐正是生意人算賬仔細,一碼是一碼。再說酒鋪都是主管陸攀管着,每天都要給徐正交賬的,徐平也不好亂拿。但石延年說出了口,徐平便不好意思回絕,好不容易結交個歷史名人,幾瓶酒算什麼。
回到酒鋪,徐平拿了兩瓶二升裝的高粱大麴,又從煮着的大鐵鍋裡取了兩塊紅燒肉,用個盤子裝了。爲了不使陸攀爲難,徐平自己掏腰包把錢墊上。
大鍋煮滷的紅燒肉和大腸豬肝等下酒菜,還有用煤球爐熱着一些豆腐皮海帶絲之類的,都是徐平的主意,從他前世的街邊小店學來的。這個白酒鋪子就是做賣力氣的人的生意,這些東西都受歡迎。
雖然因爲石延年的影響,偶爾也有性格豪放的文人從東京城來,但數量不多,還沒形成氣候。
回到“酒鬼亭”,徐平把酒肉放在桌上,說道:“今天天氣不好,店裡沒幾個客人,這些都是我送你們的。”
劉潛道:“謝過主人家了。”
徐平笑笑:“不必客氣,劉官人要遠赴蓬萊做知縣,以後就喝不上這裡的酒了,今天只管喝個盡興!天氣寒冷,吃點酒肉暖身子吧。”
說是不吃菜,大多還是因爲囊中羞澀。既然是送的,兩人也不客氣,把兩塊紅燒肉吃了,打開高粱大麴,倒在碗中聞一下,一飲而盡。
徐平坐在亭邊,看着兩人胡吃海塞,心中感慨。這就是這個時代下層官員的生活了,地方上還好,來錢的門路多,這些京城裡的小官,只是靠着俸祿養家餬口,過得都不容易。所以做官千萬不要有不良嗜好,不然底層打拼的時候會非常艱難。劉潛還好,有個進士出身做不了幾年就出去做正任知縣,生活不會再窘迫。再熬上三任兩任,升爲中級官員就可以享受了。像石延年中進士還被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來。
天色陰沉,也不知道時間。石延年和劉潛一瓶酒下肚,終於微微有了些酒意,便向徐平告別。
徐平讓小廝把剩下的菜給他們包了,連那剩下的一瓶酒都叫他們帶走,送兩人上馬,向東京城而去。
秋風中稀稀落落的雨滴帶着寒意落下來,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冰涼。
一個瘦小的人影縮着身子沿着河邊的大路緩緩走來,一直走進了徐平家的鋪子。
徐平站在“酒鬼亭”裡,看着這個人,眼睛微眯,等的人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