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掠過樹梢,發着嗚嗚的聲音,撲在窗子上,吹得窗子噼裡啪啦作響。通紅的炭火烤在身上,暖洋洋的,窗外的寒風絲毫影響不到屋外。
徐平坐在炭火不遠處,看着手裡的各種公文。
京西路近二十州軍,僅僅日常的公文往來,徐平看完就要花上很長時間。當然,他也可以選擇不看,交給屬下信得過的公吏,特別重要的纔拿給自己,這也是各路轉運使通常的做法。但現在徐平不敢這樣,生怕一個不慎,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一年尤其是前半年,特別重要,打好了基礎才能夠保證自己所規劃的改革成功,必須要特別警醒,出不得半點差錯。樁基立得牢,才能保證後續政策的實施。
靠在椅背上,徐平揉了揉額頭。
這都是各州根據徐平最後定下來的五等戶劃分標準,各自選擇本州哪些實行,哪些不實行,最後報了上來。與李迪已經講好,孟州自然完全不照做,還是按以前的來。除了孟州之外,反對最多的是襄州。張耆規矩了一段時間,最近故態復蔭,又抖了起來。
徐平離開京城不久,趙禎便就別選了曹彬的孫女爲新的皇后。所謂娶妻娶賢,此時趙禎因爲一場大病,對於皇后的選擇沒有什麼選擇權。這位曹皇后出身將門,是皇家結親最多的家室,而且熟讀經史,性情溫馴,知書達禮,進退有度,雖然相貌並不出衆,但一個賢字便就蓋過了其他所有的缺點,楊太后和宰執都非常滿意。至於最重相貌的趙禎滿不滿意,現在沒人理會了,反正他已經胡亂廢過一個皇后,這一個無論如何也要白頭到老了。
冊封了新的皇后,便就有了新的外戚,曹彬的子孫都得到封賞,曹皇后的長弟曹佾的身份一下子顯赫起來。而曹佾娶的正是張耆的女兒,雖未完婚,親卻早已經結下了。這些將門盤根錯節,根本不知道在哪裡就勾連上,是他們保持長盛不衰的秘訣。
有了曹皇后這一個大靠山,加上張耆本來就跟徐平不對付,此時新仇加舊恨,哪裡會把他這個轉運使看在眼。你讓我這樣做,我偏偏不理你。
這些前任宰執在地方上養老,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徐平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如果朝裡有宰相去持,他還可以把張耆參到其他小地方去,現在卻是張耆藉着曹皇的東風,風頭正勁的時候,徐平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一切等到來年冬天,如果各州的錢糧收入都漲上一大截,徐平再一起收拾他們。
最後一封公文是李參寫來的,介紹了現在汜水以下河段的修築情況。有三千多清河廂軍,再加上四州的民夫,開挖一切順利,預計到十一月底就能夠全部挖通,剩下的就是修整堤岸碼頭和鋪設道路了。只是天寒地凍,雖然物資供應充足,廣武山上採石的囚犯還是鬧了幾次事,幸虧彈壓即時,規模都不大。陳堯佐已經向山上加派了人手,措施也嚴厲起來,再有鬧事者,直接送回賈谷山,按照他們原來的刑期服刑。現在採石工作早已經過了大半,一旦被送回去,這段時間就白乾了。
這個年月沒有不鬧事的囚犯,就跟沒有不貪贓枉法的官吏一樣,都是常事,徐平也不放在心上。天下之大,想讓所有的官吏都勤於公事,都奉公守法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把能幹想幹的挑出來提拔上去,把特別的惡劣予以處罰就好。
對屬下的官員要獎懲分明,首先是有功必賞,賞在第一,懲治則是次要的。越是勇猛精進的時候,越要注意對屬下的獎賞,處罰越要謹慎,以免散了人心。而到了守成,纔可以稍稍向注重懲戒的方向偏一偏,但還是不能壓過獎賞。
說到底,人的本性還是想上進的,只要不絕了他們向上的路,大多數人都還能夠安分守己地做事。只有晉升跟做事無關,做好做壞都一樣,官場上纔會成爲一潭死水。
把手裡的公文放下,徐平出了口氣,伸手到炭盆上烤火。
對面坐着的秀秀道:“官人的公文都看完了?這裡有家信,你還沒有看呢。”
見秀秀的面色不好,只怕信裡不是什麼好消息,徐平急忙把信接了過來。
展開看完,徐平不由嘆了口氣。
林素娘到了日子,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倒無所謂,對徐平來說兒子女兒都一樣,而且自己還年輕,不用在這些事情上操心。但林素娘因爲生產的時候天寒,不小心惹了病,重倒是不重,只是要靜養,怕是要到來年春天才能來洛陽了。
上次到嶺南爲官,與林素娘一別數年,如果這次她還不能跟着自己,只怕在心裡會落下疙瘩。只能盼她身體快好,早一點到洛陽來團聚纔好。
把信放下,徐平對秀秀道:“這一兩天沒有什麼事情,讓徐昌回家裡一趟,看看素孃的身體,有什麼需要的我們也好置辦。”
秀秀點了點頭,道:“夫人這身子,一向都康健得很,這次怎麼落下病來?”
“這種事情,我哪裡說得清?你是女兒身,應該比我明白纔是。”
秀秀嘆了口氣,不理徐平,一個人託着腮看着燈火。過了一會,才道:“家裡又多了個二姐,我閒時該給她做些衣服纔是。夫人身子不好,沒人做這些了。”
張三娘一直想着抱孫子,結果又添了個孫女,新婦又染了病,只怕沒有心思準備小孩的衣服。別人做的心裡總是隔着一層,也只好麻煩秀秀了。
窗外寒風呼嘯,不知不覺間又到了深冬,徐平搖了搖頭,難道今年又過不了團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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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圓月掛在西方的天空,如同一個大銀盤一般,潔白無暇,散發着聖潔的光輝。天上的星星都隱了去,整個暗藍色的天空就着襯這一輪圓月,顯得碩大無朋。
徐平站在天津橋頭,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橋下的洛河水。偶爾一陣風吹過,天上的一個月亮便就化成了水中的無數月亮,閃來閃去。
天上只有一個月亮,別無他物,映在水中卻變化萬端,這就是天津曉月。
不遠處的洛河河灘上,搭着無數的帳篷,間雜着一堆一堆的篝火,靜寂無聲。那裡是京東路來的災民,還在夢鄉之中。冬天太冷,必須等太陽出來之後才能開工,不然寒冷天氣帶來的傷病難以承受,工期也不得不因此拖長。
譚虎向手心哈了口氣,對徐平道:“官人,天變冷了,你看洛河邊上有的地方都結冰了。”
“不錯,是冷了啊。天一冷,什麼事情都難辦,特別是在水邊做事。”
徐平扶着橋上的欄杆,看着做工的災民住的帳篷,漫無邊際地回答着譚虎。
在河邊做工不易還在其次,保障做工的人的後勤尤爲艱難。晚上睡覺要烤火,不然就會凍出病來,白天要吃熱的,要吃飽吃好,不然就沒力氣幹活。這一切都考驗着河南府和轉運司的後勤保障能力,王堯臣和種世衡兩人忙得焦頭爛額。
爲了給災民做棉衣保暖,徐平把自己家裡的棉短絨低價賣給了河南府,用來製作棉衣的棉絮。短絨是附着在棉籽上的短纖維,不能用來紡紗織布,現在又不能做化學用途,只好製作棉衣和棉被。當然,棉絮肯定是比不上絲綿的,厚而且笨重,保暖性能還不如絲綿好,富貴人家肯定是不用的。窮苦人身無長物,想穿又穿不起,處於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這東西就是給一般的城市小康之家,或者鄉間的小地主用的,市場要慢慢建立。
吃倒是好解決一點,營田務的糧食乘着秋天黃河漕運還通的時候,徐平用盡辦法用船沿着黃河和洛河運到了洛陽城裡,暫時寄存在河南府常平倉,單獨記賬。只是肉和菜就無法解決了,只能夠買了鹹菜,用大量的米麪硬抗。
飯要做熟了才能吃,人休息也得烤火,像以前一樣用炭肯定不行,徐平大量使用了煤炭。洛陽周圍產煤的地方不少,不得不又分了一部人去採煤。
燒煤怕中毒,如果一次出現幾十上百人中毒的事情,這河也不用修了。徐平讓王堯臣和種世衡專門抽調了人力,不停地巡查,所有用煤的地方都要露天。效率低就不管了,首先保證人員的安全,出了人命就會鬧到朝堂上面去。
徐平有時候空閒下來仔細想一想,幾萬人修整修一條河道,又是在冬天,操心的地方實在太多,自己都不敢去把每個方面都想到,那是怎麼也想不過來的。河南府這裡比不得邕州,那裡只是要防熱,大不得等太陽落山再做活就是了,寒冷卻是無處躲藏。
幾萬人聚在這裡,一件很小的事情加在一起,就成了大事,一個不慎,就會捅出朝野震動的大簍子。大型工程的組織,哪裡是那麼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