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揚揚灑灑地飄下雪花來,不知不覺間就把大地塗抹成了白色。路邊的大柳樹早已經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倒是不時閃出的一叢修竹,還在雪下透出一股翠綠。
徐走在雪裡,低頭頭想着心事。雪落在衣袍上,慢慢堆積,星星點點的白色。徐平走得不緊不慢,天上雖然下着雪,卻並不寒冷,腳下也不溼滑。
進了長官廳,一衆官吏紛紛見禮。徐平才擡起頭來,吩咐衆人各自忙自己的。
楊告陪着剛趕到這裡沒多久的王拱辰過來,與徐平拱手見過了禮,道:“都漕遲遲不過來,君貺都有些坐不住了,說要去後衙找你呢!”
徐平道:“我要過來正趕上下雪,是以來得晚了些。君貺有什麼事?這麼着急。”
王拱辰道:“我們相交多年,你要做這件大事,怎麼能夠不叫上我?”
徐平一愣:“什麼大事?”
王拱辰轉身指了指長官廳裡面忙忙碌碌的人羣道:“就是他們正在忙的啊!我聽楊副使說,那天不是你親口說的要做大事嗎?”
徐平聽了不由笑道:“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本來就是要找你的。不過你那裡離洛陽城遠了些,沒有派人知會你,等你到了西京城來再說。”
王拱辰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問徐平:“真地本來要找我?我怎麼聽說已經安排了他們每個人幹什麼,都各司其職,還有什麼事留給我?”
徐平先對楊告道:“副使先去忙,順便喚李覯過來,我有話對他講。”
楊告應諾,轉身去了。
徐平纔對王拱辰道:“君貺,我們到那邊書房說話。”
長官廳裡有一間小書房,是徐平的私人空間。不過他很少在這裡,在長官廳的時候都是在廳裡,與忙着公事的各案公吏在一起。這是他處理公事的態度,也是自己的習慣。
到了書房裡,分賓主落座,公吏上了茶來。
喝了茶,徐平纔對王拱辰道:“你這兩年提舉營田務,對各項新政,認識得比其他人都深,怎麼會少了你?所謂立萬世法,必須有綱有目,綱舉則目張。現在外面的人做的,都是張目的事情。立大綱的事,我想由我、你和李覯來做。你覺得如何?”
聽了這話,王拱辰不由張開嘴巴,過了好一會才道:“都漕,你不讓我參與,我是有勞騷。可突然之間,給我這麼重的擔子,實在說,心裡又有些惶恐了。”
徐平笑道:“惶恐什麼?你做的事情又多,又想參與進來,應該覺得高興纔是。”
“話是這樣說,可我這兩年只是在營田務裡開荒種地,連地方政務參與的都少,怎麼能夠擔當起提綱挈領的重任?做些雜事倒也罷了,一下子這麼重的擔子——”
徐平擺了擺手,讓王拱辰不須再說,對他道:“君貺,我明白說,之所以這擔子落在你身上,並不是因爲我們的交情,而是因爲只有你能做好此事。這次的大綱,我想來想去大約是這幾句話。我們常常說天下之財,那到底什麼是天下之財?是金銀寶貨?還是人人不可缺的糧帛?我想都不是。我以前說過,勞動創造財富,我想來想去只能是這樣。人的勞作纔是真正的財富,金銀寶貨,不從山裡開採出來,與山石泥土並沒有分別。而吃的穿的糧帛,是從地裡長出來不錯,但必須要人耕種採收織造纔好。對這一點,天下還有人比你體會更深的嗎?你的營田務,便就是靠着務裡的人手,一滴血一滴汗創造出財富來。若說金銀,天下金礦銀坑衆多,但全部加起來一年收的財富也比不上你營田務萬上。是也不是?”
王拱辰重重點了點頭:“都漕這話可是說到我的心坎上去了!朝裡總有人說,我營田務裡產糧產布,跟地方州縣也沒有區別。而且地方州縣只是收稅賦,也一樣有糧帛,而且還不與民爭利。我說這話說的不是沒有良心嗎!營田務佔的地,以前都是荒地,是我們的人用血汗開墾出來的,那錢糧都是營田務的人的心血,怎麼就跟地方沒有區別了!勞作創造財富,正是這個道理,只有這樣講,才能說清楚我們營田務的錢糧是從哪裡來的!”
正在這時,李覯從外面進來,行過了禮,在下手坐了下來。
徐平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與君貺說起來,要由我們三人立個大綱。”
聽徐平把剛纔的話說了一遍,李覯緊張地站了起來,道:“這怎麼使得?做事的官員之中,我的資歷最淺,官職最低,這麼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找有分量的人來!”
徐平示意李覯坐下,對他道:“誰有分量?在我看來,最適合的就是你們兩個了!事情這麼定下來,不要再糾纏身份地位的事,心力都放到怎麼把事情做好上!”
李覯見徐平的神色嚴厲,只好重又坐下,不敢再推辭,只是心中忐忑不安。
徐平道:“剛纔我與君貺談起世間的財富到底是什麼,還是我以前的那句話,只有人的勞作才能創造財富。這次我們的綱,便就是怎麼把這句話立起來,把問題講清楚,能夠讓人聽得明白,真真正正能夠用到天下施政當中。”
王拱辰扭過身子對李覯道:“以前我在館閣,就聽過都漕說這句話,那個時候還理解不了。心裡覺得哪裡有這種歪理?說起財富,自然是金銀糧帛,珠玉香藥,勞作創造財富要從哪裡講起來?這兩年在營田務,真帶着人用一雙手,從荒地裡刨出食來,產出無數的糧食,今年又產了天量的棉花,才真地理解了都漕這句話的意思!你說我一個營田務,以前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衙門,今年若是河南府和漕司把賬還清,我可是有數千萬貫入賬呢!”
徐平笑道:“你不用時時想着你的欠賬,到時由漕司出面,先印票據充賬,不會誤了你下年春耕春種就是。只要不誤了營田務的正常生產,這錢就實打實在這裡,總會到你的手裡的。——說回剛纔的事情。之所以要李覯來,是因爲勞作創造財富還缺一項,什麼樣的東西纔是財富?自多年前到邕州,李覯與我也是相識多年,經學精通,當世罕有人比。我記得你解‘禮’這一個字,講‘禮’就是人之慾,人要活着要吃飯,要穿衣,要孝弟,要交往親友,要養育後代娶妻生子,這些欲就是‘禮’。而反過來說,滿足這些欲的,是不是就是我們說的財富了呢?所以這綱,也不能缺了李覯。”
此時的經學大家,李覯算是獨樹一幟,認爲天地間最重要的是“禮”,到這一步,還沒有超脫先賢的說法。那什麼是“禮”呢?李覯認爲,人的慾望就是“禮”。人首先要吃飽肚子才能活下去,所以食就是“禮”的根本,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這就是人的第一慾望。滿足食之後,人還有繁衍後代的需求,被異性所吸引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換句話說,性是第二需求。這兩點合起來,正是食色性也。
李覯講起這一點的時候,給徐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沒有想到還有儒家大家會這樣講解經學。從某種意義上,李覯的觀點已經與他前世的社會學觀點非常接近了。
如果由徐平出來講什麼的人的需求層次,並由此再去說社會的財富,肯定會被這個時代的人認爲是異端學說。他的地位不重要,這種說法根本就沒有人理會,地位重要了,就要受到其他人的嘲笑。但李覯就不同了,不誇張地說,這個時代經學理論水平能夠跟他比肩的人屈指可數。他是真地能把這一套說法跟傳統的儒學理論結合起來,並自圓其說,成爲儒學的一大流派。歷史上的李覯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建構了自己的理論體系,成爲理學之外的另外一大家,深刻地影響了兩宋以事功學派爲代表的能與理學抗衡地另一大儒家學派。
徐平前世的記憶裡並沒有李覯的印象,他這一學術流派在宋亡之後就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裡,儘管在兩宋也曾深刻地影響了時代的思想,後世卻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徐平對李覯的認識是通過這麼多年的接觸一點一點建立起來,越是接觸得多了,越是覺得李覯就是上天送給自己的禮物,能夠把自己的思想跟這個時代從理論上結合起來。
依徐平的想法,這個三人小組,徐平把握方向,李覯提供理論支持,王拱辰提供實際經驗,把勞動創造財富從理論到實踐建造出完整的理論。
只要這個理論立住了腳,就將從政治到經濟到民生,深刻地影響這個世界。沿着這條路走下去,自己做出成績,真真正正地改變了時代的面貌,就沒有人再能走回頭路。
這就是萬世法,是大道。具體的術或許會隨着時代改變,這萬世之法卻會長期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