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懷德在西北已無作爲,給他這一樣機會,體面地解職回京,對他好,大家也有一個交待。徐平要動手整編清遠軍的數萬禁軍主力了,與隴右軍混編,重組幾隻大軍。
等到陰山之戰後,隴右軍的主力還是要留駐在那裡,與契丹對峙。而重新整編過的西北禁軍,則會配合朝廷政策前去河西,把河西和河湟一帶郡縣其地。現在河西的党項駐軍大多觀望,願意歸附大宋朝廷的有,也有傾向跟當地勢力聯合自立的。
大戰結束了,以後會以低烈度的小型戰事爲主,不知道要持續多少年才能結束。西到玉門關,北到黑水監軍司,河西廣大的土地既然由党項打了下來,便就不能再讓他們獨立。
禁軍還無法配合隴右軍打大仗,小仗對他們來說是合適的。在戰爭過程中,逐步用新的軍制進行整編,把原有的禁軍消化掉。仗打着,新編練過的禁軍有軍功,能夠吸引優秀將領加入進來,慢慢把舊的禁軍抽空。
料理了靈州的事情,徐平繼續統大軍北上,數日之後在懷州渡過黃河,兵臨興慶府城下。隨行的野利旺榮派了親信李文貴入城,讓城中的党項殘軍歸降。
元昊已死,寧令哥去了開封府,嵬名族的幾位首領與元昊一起被斬於靈州,此時興慶府羣龍無首。最後把野利皇后請了出來主持大局,舉城而降。
城外帥帳,徐平和吳遵路居中而座,讓譚虎把劉兼濟請來,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
讓劉兼濟坐下,徐平沉吟了一會,才道:“明日,你帶本部六千人,與我和吳經略入城。”
劉兼濟叉手應諾,想了想,又道:“都護特意招末將,想來還有其他事情吩咐。”
徐平點了點頭,看了看吳遵路,才道:“不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傳言,你的兄長劉平太尉,在三川口一戰中並沒有戰死疆場,而是陷身賊中,被關在興慶府。”
劉兼濟沉默了一會,叉手斷然道:“家兄盡忠爲國,當日必在陣前戰歿,其餘皆是謠言!”
徐平嘆了口氣:“我找你來,是因爲有確切消息,劉太尉和石太尉確實在興慶府。朝廷以爲兩位太尉戰歿,只是猜測,現在看來猜錯了。”
見劉兼濟一句話不說,臉色憋得通紅,眼眶開始溼潤起來,徐平道:“我已問過野利大王,兩位太尉雖然陷身賊中,但氣節不失,並無大錯。當日劉、石二人陷入番賊重圍,力竭被俘。兩人當時大罵番賊,想求一死以全名節。但賊人沒殺他們,而是帶回這裡,關押至今。寶臣,蘇武牧羊,傳唱千古。兩位太尉不懼威逼,無視利誘,並無對不起朝廷的地方。現在有些難辦的,只是朝廷依二人陣亡,當時封贈厚賜有些尷尬。”
徐平明白現在劉兼濟的心情,知道兄長未死,當然喜出望外。但三川口戰後,朝廷急於鼓舞人心,宣佈劉平和石元孫陣前戰死,封贈超格,家人也得到厚賜。劉兼濟這兩年在幾位統軍大將之中,一樣的軍功他升得總是要快一些,也有補償劉平之死的原因。現在突然聽說兩人並沒有死,朝廷的臉面有些掛不住,劉兼濟也有些尷尬。
這事情怪不得劉平和石元孫,兩人陷入重圍,其他將領見死不救,最後力竭才被党項人俘獲。被帶到興慶府後,兩人沒有投降,一直被關押居住。
從任何一個方面來說,劉平和石元孫並無大錯,惟一能夠被人指摘的就是沒有陣前戰死,做了敵人的俘虜。在徐平看來,他們總比那些臨戰逃跑的將領強得多。兩軍交戰,千軍萬馬之中,或者受傷,或者力竭,怎麼能夠以生死來論呢?
然而,這是一個講究氣節的年代,陣前不死,陷入賊中,已經是無法饒恕的錯誤,甚至可能永世不得翻身。明白了這些,才能明白爲什麼當日任福面對絕境要自殺。惟一死可以名志,陷身於賊哪怕受再多的苦,也是無法洗刷的污點。
劉平和石元孫未死,其實以前就有傳聞了,幾位沿邊帥臣都得到了風聲。徐平的選擇是不聞不問,他們死與不死,都沒有什麼對不起朝廷的。范仲淹選擇了爲兩人辨護,認爲他們有星夜救援、力保延州不失之功,有併力殺賊、血戰到底之勞,惟一的過錯就是沒有死於王事。小錯不足以掩大功,以後可以不再重用,但也不需過於苛責。但朝廷裡以宋祁爲首的臺諫言官,除個別人認爲要就事論事,其他人的選擇是不承認傳言,一切都以兩人戰歿沙場爲惟一事實。不管他們死沒死,天下都當他們已經死了。
這種事情是有先例的。鹹平年間康保裔力戰無援,沒於契丹,朝廷以他陣前戰死而厚賜其家。實際上康保裔降了契丹,而且位高爵顯。朝廷爲了保存顏面,一直當康保裔已經戰死,所有關於康保裔在契丹的消息都被封鎖。並且康保裔的後人,一直都被重用,完全是當忠臣之後來對待的。稍後降契丹的馮從順、王繼忠等人,也是照此辦理。
如果劉平和石元孫默默無聞地死於異國,那麼這樣的處理徐平也是認可的,他們本身大節無虧,作爲死節忠臣並無問題。但現在党項亡了,他們這些被党項俘獲的將領,不能再掩耳盜鈴當作是死人。朝廷怎麼處置,非常棘手。
他們沒有投降,重懲徐平不認可。臨陣脫逃的不會受到重罰,反而力戰被俘的不能原諒,這不合理。以後誰還會奮勇殺敵?是不是大戰一起都一鬨而散纔對?
見劉兼濟一直不說話,吳遵路道:“依現在聽野利大王所說,劉、石二太尉陷身於賊之後,一直堅不肯降,於國無虧。我和徐都護的意思,都是要力辨其功,其過不失大節。昨日徐都護已快馬移文龐軍法,讓他星夜趕到興府府來,處理此事。劉將軍,明日你與我們一起入城,先安慰令兄。讓他和石太尉相信,朝廷會稟公處置的!”
劉兼點了點頭,默默躬身向徐平和吳遵路行了一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興慶府裡不只是劉平和石元孫,打了這麼多仗,被党項俘獲的宋朝將領不少。他們有的投降了党項,擔任各種官職,還有更多的人跟劉平和石元孫一樣,苟且偷生,不肯降敵。
投降了党項的自不必說,徐平可以直接問斬,甚至不需要龐籍來確認。但那些堅不肯降的,則要細加甄別,功過是非論清楚。功是功,過是過,不能再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被敵人俘虜,有的人是貪生怕死,有的人是身負重傷,有的人是血戰力竭,不應該是同樣的待遇。後兩種人,終歸是無愧於國家,不當受到重罰,甚至該用還是要用的。
此次入興慶府,徐平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的,不需要再蠅營狗苟,做那些掩耳盜鈴的事情。勝利或許不能代表一切,但卻能夠予人以信心,改變態度。
現在朝廷之中,還是以實事求是對待被敵人俘虜的將領的意見爲主。只是注重輿論的臺諫言官們,認爲陣前拼殺的將士,不能出現被敵人俘虜的事情。戰事不利,將士就應該以身死節,不可苟且偷生。
隨着戰事節節勝利,大宋在軍事上佔據上風,這種思想終歸會退潮,大家能夠用更加正常的態度來對待前線戰事。敗了,有的人是不想死,有的人是求死而不得。
讓劉兼濟回去,準備一下明天面對劉平,徐平對吳遵路道:“劉、石二太尉陷於賊而未身亡的消息,雖然不突然,但對我們來說還是很棘手。安道,你認爲該如何做?”
吳遵路略微沉吟,道:“依我之見,最好這兩人以及其他力戰之後陷於賊的將士,不要急着回京。先留在西北,立些功勞,將功贖罪,日後回去就容易說了。”
徐平點頭:“此言甚善,我也是這樣想的。西北正是用人之際,所謂知恥而後勇,這些人戴罪立功,想來也能盡職做事。——不如這樣,我們兩人保舉,便以劉平和石延孫分任興靈路的南北都巡檢。我再從軍中抽出人來,幫着他們整訓許懷德原統禁軍。如何?”
“整訓禁軍可是重任,非久歷軍伍的人不能當此任!不知徐都護要抽誰來?”
“以田況爲興靈路北都巡檢使,石元孫爲副,駐省嵬城,控扼北邊。以種世衡爲興靈路南都巡檢使,劉平爲副,駐鳴沙軍,鎮撫南邊。清遠軍的禁軍除一部去駐鹽州,分入這兩都巡檢司中,進行整訓。等朝中選派得力官員來,再讓兩將重回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