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完了子路祠,君臣幾人在外面院子裡閒坐。
古柏森森,擋住了炙熱的陽光,坐在樹蔭下讓人神清氣爽。
趙禎換了便服,踞住一大石凳,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乘涼。幾位宰執重臣在四邊或走或坐,享受難得的閒適時光。從太祖時候起形成的傳統,君臣私下相處的時候,大家都比較隨便。沒有御史在一邊看着,就沒有了禮儀的約束,各自隨意。
趙禎是個比較嚴肅的人,特別是穿上朝服,處理公事的時候,處處遵禮。反倒是他的父親真宗皇帝比較隨便,與大臣飲宴,喝多了什麼樣子都有。現在北巡,出了京城,路上折騰了幾天,趙禎也放下了架子。
皇帝不端着皇帝的架子,大臣也就不時時注意言行了,大家變得隨性起來。皇帝面前說錯了一句話,動輒就要殺全家,宋朝沒有這個規矩,之前的朝代大多如此。以言行辨忠奸,隨便就要殺人的,多是明清兩朝形成的習慣。指斥乘輿是十惡大罪,但真正放到檯面上的只有歷史上的岳飛冤案,滿朝文武也不認爲這罪名立得住。
徹底歇過涼,趙禎來了興致,讓徐平坐到身邊,對他道:“此次北巡,契丹如果真地以爲我們要恢復燕雲,欲要先下手爲強,打過來了怎麼辦?”
徐平笑了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就打唄。真定府、保州、雄州一帶,已經堅壁清野,重兵設防。契丹幾萬兵馬,過不了那幾州。十萬以上兵馬,可擋於葫蘆河經北的趙州、深州一線,聚而殲之。滅了契丹精銳,陛下可以親提大軍,直下幽州,建不世武功。”
趙禎撇嘴搖頭:“仗哪裡是那麼容易打的?這麼容易,本朝爲何數次折戟?”
徐平道:“攻守之勢不同。當年立澶州之盟時,軍心不穩,戰力不濟,纔不得不在佔盡上風的時候與敵苟和。現如今數十萬禁軍,人人求戰,兵精糧足,再能讓契丹大軍頓兵于堅城之下,自可合力圍殲,何用求和?有那機會,正是陛下建功立業的時候。”
趙禎擡頭看着頭頂如綠幕一樣的大樹,想了一會,禁不住有些嚮往。如果耶律宗真一個忍不住,學他的祖宗,派一二十萬騎兵南下,真能夠聚殲於河北路?這樣的戰功聽起來嚇人,讓人不敢去想,但徐平到西北,就是這樣三年來了党項,好似也沒什麼。
徐平只是笑。現在大勢已成,契丹如果敢跟党項那樣硬來,耶律宗真就真可能成爲元昊第二。契丹的兵主要靠的是遊牧部族,燕雲之地的漢人,宋朝還沒有完全放棄,契丹還沒有真當成治下之民,他們不能倚靠的。幾十萬人,對幾個遊牧部族來說,一旦沒了很難補充。能在境內殲滅契丹主力,宋朝大軍就可以向北碾過去了。
瞎想了一會,趙禎搖了搖頭:“有党項的例子在,契丹國主必不肯如此做。”
當然不會這樣做,契丹現在謹慎得很,處處防着宋朝進攻,哪裡敢頭腦一熱南下。
人心看不見摸不着,但卻時時會影響着國政。党項的敗亡,豐州的失敗,正在讓契丹百年來建立的對中原王朝的心理優勢慢慢喪失。現在他們的信心還在,所以對宋朝的舉動應對激烈。等到國力虛耗,心氣沒了,便就會如猛獸失去鬥志,任人宰割。
杜衍走過來,拿着一道奏章道:“京西路上奏,三司與鞏縣的匯通社議定,三年之內匯通社制的大車,每一輛給三司五十貫錢。三年之後,減爲二十貫,十年之後任其自爲。”
徐平點了點頭。三司本來的意思,是不分時限,孫二郎賣一輛車就給他們多少錢,徐平堅持讓他們定一個期限出來,哪怕前幾年收的錢多一點也可以。專利還有時限呢,怎麼可以吃人家一輩子。十年的時間夠長了,那時候交通工具發展到哪一步都不好說。
趙禎看過了奏章,對徐平道:“三司之場務,其利歸朝廷。宰相因何一力命其讓利於細民,使民奪朝廷之利?人言官不當與民爭利,宰相多次辨駁,似不應如此。”
徐平道:“此次不是官讓利於民,區區一個匯通社,何德何能敢代民受利?朝廷向民讓利,減稅可,免役可,讓渡產業卻不可。爲何?產業離於官府,入於細民,只是幾家之民而已,天下百姓何曾得利?民爲天下百姓,非幾家幾姓,官民之利當如此分。是以官府讓利,不一定是百姓得利,處置不好,天下百姓受的盤剝更重也是有的。”
不管是官不與民爭利,還是國退民進,利益進的都是少數人的手裡,其實做不到全民得利。這樣的結果是政權失去了財源,富了一小部分人,大部人未必有好處。私人企業會比官營企業更善待員工?還是會大方地用自己的財富造福社會?顯然不可能。
放出一部分官營產業到民間,目的不在這裡,官方讓利於民,得利的民不是政權含義下的民。一小部分人藉助官方放出的產業發家,並不能真正讓民得利。而且私人不需要跟政權一樣承擔社會義務,沒有強有力的制度約事,剝削更重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杜衍道:“既如此,宰相爲何讓三司讓這一部分產業於匯通社呢?”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爲此言,因當時之國爲一姓之國,天下爲一姓之天下,故有此言。到如今,天下爲天下人之天下,此言已時過境遷。此時君與民何如?民爲水,朝廷爲魚,魚無水則不活。三司放一些產業於民間,是放水也,放水於民,以養朝廷。若三司之產業盡爲官營,則與民隔絕,所謂自絕於民必無活路。此產業三司有,民間亦有,相互學習,相得益彰,纔是長久之道。”
官營企業不一定就效率低,民營企業不一定就效率高,實際上經營得當,民營企業很難與官營企業相比。不過沒有民間產業,官營產業會越來越傾向於關起門來過日子,便如現在的禁軍一樣,慢慢就朽壞了。徐平之所以讓三司向民間讓利,不是因爲體制,也不是因爲效率和管理問題,純粹就是保持經濟上的官與民的交流。當民營佔的比例過大,威脅到產業發展前途的時候,反過來操作,同樣非常正常。
徐平前世,國營企業是非常明顯的例子。與社會隔絕,慢慢發展到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文化,發展到世襲接班,失去了社會的責任感,最後一塌糊塗。至於歸結爲體制問題,或者有些人認爲的國營就是不行,國營就要全部賣掉成爲私營,純粹是有人想吞掉公利爲自己的私利編出來說說而已。很多國營企業,保持了所有權不變更,充分進入市場競爭,反而發展得很好。不管是工人待遇,還是產品質量,國營的都不差。
先是爲了爭取這個小圈子的支持,讓他們關起門來,形成一個特殊的利益團伙,由此失去了圈子之外人民的人心。無法收拾了再一下子全部砸爛,把這些人一腳踢開,又失去了這些人的人心。這樣的權術手段,只能得逞於一時,最終留下全社會在經濟上離心離德的惡果,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努力才能擦乾淨屁股。
一旦失去了人心,制度和經濟上投入再大也難見效果。徐平前世,很多國營廠礦爲主的城市,衰落之後怎麼救都救不過來。不是資源不夠,也不是辦法不對,而是那裡的人已經被騙得慘了,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投錢過去,他們不是想辦法去發展,而是怎麼把這錢裝到自己的口袋裡。至於以後,以前的經驗告訴他們,不能想以後。
公天下,政權和人民就是魚和水的關係。水裡沒有魚就是一潭死水,魚離了水就不能存活。所以徐平讓三司讓渡產業,是爲了向民間放水,來養活三司的這些場務。至於經營的好不,場務的效率,甚至產品的質量,孫二郎那些人比三司場務還差得遠。
這纔是發賣官營場務,讓渡三司場務利益的意義,私營比官營有效率,那就是說出來有個說法而已。資本主義的根本,是認爲經濟活動中只存在他們講的理性自然人,即人人自私,一切都爲了自己,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剛好相反,認爲經濟活動中只有社會性的人,所以才以公有制爲基礎。
有前世的經驗,徐平便就知道這兩個極端哪個都靠不住。還是政權與百姓,互爲魚水交融在一起,比較接近實際。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荀子針對那個年代說的。家天下的時代,有主有客,統治者這樣認識是對的。不是家天下,到了公天下的時代,那樣講就不符合時代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