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轉過身來,嘆了口氣:“你那些改的,都只是一時一事,不觸及根本。你看看歐陽修寫的《原弊》,引經據典,一句句說到根子上去了。如今積弊已深,頭痛醫痛,腳痛醫腳,這樣是不行的,要從根子上改弦更張!”
徐平沉默了一會才道:“陛下一定要問,臣也只好有話直說,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陛下不要責怪。”
“你只管說,我就是要聽一聽你是怎麼想的!”
“臣以爲,要想知道如何改,就要知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就以歐陽修所言三弊中的‘誘民之弊’來說,聽起自然是大有道理,但現在鄉村農事是不是真的如此?”
趙禎擺手打斷徐平的話:“道理都擺在那裡,‘誘民之弊’豈會沒有?當然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這一點無可置疑!”
“臣也知道是有,但這是不是農事凋弊的原因呢?到底危害有多大?改了這‘誘民之弊’,有多大的效果?會影響其他多少事情?到底值不值得?”
“愛卿啊,你就是想得多!”趙禎轉身離開窗戶,回到位子上坐下。“古人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知道有弊端,改了就是,改必然是好的!”
趙禎一邊說着,一邊示意徐平重新過來坐下。
徐平謝恩,落座之後道:“陛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至少不會治死人。如果只是小病而診錯了脈,亂吃藥可是會出大事的。還是說‘誘民之弊’,限制僧道臣沒有什麼話說,凡是沒有官賜匾額的寺觀一律拆除,沒有度牒的僧道一律勒令其還俗,這自然是善政,因爲這並沒有牽扯到其他政事。但如果說參軍爲吏也是引誘良民不事耕織,那沒有人蔘軍誰去守衛邊疆?沒有公吏,誰去治理天下?這就是一個度的問題,朝廷到底要多少禁軍多少廂軍,天下到底要多少公吏,現在是多了還是少了?誰能夠說清楚?”
趙禎緩緩地道:“朝野都有人言,如今冗兵,冗吏,冗費。”
“臣在三司,不知道兵如今是多是少,但知道冗吏和冗費。爲什麼說冗吏?因爲現在官府裡吏員多於前朝,特別是比祖宗時候員額爲多,但哪個說是因爲事情清閒?三司裡面積壓的賬籍有多至五六年的,沒有比對,沒有勾校,公吏是多還是少?裁減了公吏,這些事情要怎麼做,誰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把人一裁,事情不管,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官員協助陛下治理天,自然是以治事爲先,事情拖在那裡,都不聞不問,只耍這些嘴皮子,對朝政到底有何益處?官吏是因事而設,事情多了自然官吏就多,不怕官吏多,只怕事情沒人做!只要官吏都用心做事,哪裡來的冗吏?蔗糖務幾年時間上上下下招公吏一千多人,這都是前朝沒有過的,但這些人一年給朝廷多出數百萬貫錢來,這些人是不是冗吏?對朝廷中的具體事務一無所知,只會空口白話,冗兵,冗吏,冗費,到底冗在那裡他們能夠說得清楚嗎?臣在三司編修條例,定公吏員額,正是要把他們到底做多少事情,需要多少人手搞得清清楚楚。現在微臣都不敢說搞清楚了有冗吏,還有什麼人比微臣更清楚這些!”
趙禎道:“人人如此說,總是有道理的。”
“陛下,微臣就明說了吧,現在是天下都知道朝政需要大的更張,但卻沒有人知道要改什麼,怎麼改。好爲大言的,便就用這種聳人聽聞的話語惹人注目。聽起來處處是道理,卻跟實際朝政沒有半分關係。而埋頭做事的人,明明知道這些話有失偏頗,但牽涉的又極廣,根本無法反駁。就是能反駁,說出來也沒有人聽,反而只怪反駁的人是誰諉塞責,哪裡還會有人去說?再如冗費,冗在哪裡?有人能夠說清楚嗎?都說郊祀犒賞軍兵數額巨大,但那能省掉嗎?省掉之後如何讓官兵心裡無怨言?沒人知道,只是說如果官兵心懷埋怨就是貪鄙可惡。到了最後,無非是一句話,讓陛下節用愛民,一切都要從皇宮裡省出來。縱然陛下聖明,省吃儉用,可於天下何補?”
實話講,到現在的幾位大宋皇帝中,最不省吃儉用的就是趙禎自己。真宗皇帝東封西祀是亂花錢,但自己本身並不怎麼鋪張浪費,倒是趙禎挺在意自己的小日子。但既然有官員提出來了要節用愛民,趙禎就得做樣子出來,消減宮廷開支。
徐平這番話還是挺對趙禎胃口的,沒有人願意天天被人指責生活腐化,浪費民脂民膏。而且不管怎麼改,他們永遠不滿意。
見趙禎的臉色緩和一些,徐平又道:“官吏並不怕多,只要他們忠於職守,人人都有事情做,那是越多越好。也不怕花費錢財,只要花的錢都是有用處的,不是平白虛耗,錢也是花得越多越好。其實說冗吏冗費並沒有錯,但關鍵是在一個‘冗’字上,沒用處的才叫冗。但是講冗吏冗費的人,話一說出口,下一句就轉到了多上。冗跟多是不一樣的,臣以爲每一個人都應該明白這一點,爲什麼他們還故意混淆呢?因爲說冗就沒有人能夠反駁他們,但要把冗說個清楚明白他們又做不到,便就玩了這麼一個花頭。這樣的虛言在話對朝政有何益處?說冗吏冗費,便要裁員節用,但裁員之後事情該怎麼做卻不聞不問,等到公務積壓成山的時候便一推了之,爲害更大。”
“前些年談茶法,爲什麼改爲沿邊入中?所上理由,無非是綱運花費大,不如從商賈手裡採買便宜。又是官船造起來比私船貴,又是有鼠齧蟲咬,又是小吏舞弊向茶鹽裡面攙泥沙,又是有沉沒之患。我就想不明白,這些弊端商賈也一樣有,爲什麼到他們手裡就沒有事,綱運就忍受不了呢?無非是經手官員無力除弊,乾脆向商賈一推了之,等到商賈不通再漲價錢,最後還是要朝廷多花費嗎!多花這些錢,用綱運行不行?有哪一個經手官員算過這一筆賬?無他,對自己沒有好處罷了。入中採買,所有弊端都可以怪罪在商賈身上,朝廷追究不到自己的責任。至於對朝廷是利是弊,又有誰真心去管?實行入中採買這些年來,茶法一變再變,不變就無法支持。結果東南茶利全部都歸了入中商人,朝廷分文不得,公吏軍兵俸祿還得另外撥付。到了最後,也無非是數年沒有一石糧入陝西路,全都是從本路百姓身上搜刮而來。虛言國事,無非就是這種後果!”
聽了這長篇大論,趙禎好一會沒有說話,皺着眉頭,最終嘆了一口氣:“朕就是想知道國事到底該怎麼改?這樣因循不是辦法!”
徐平拱手道:“臣以爲,既然知道要改革國政,那就要先搞清楚要改什麼,要怎麼改。如果沒有把握,那便想清楚改了一處,有哪些好處,有哪些弊端,隨時更正。世間並沒有靈丹妙藥,事情總是要一點一點做出來,急於求成不行的。”
“那怎麼搞清楚呢?”
“臣在三司,便說三司的事,其他衙門的事臣沒有經手,不敢妄言。如今編修條例所做的事,修新條例,便是要搞清楚如今天下錢糧,到底收多少,出多少,到底花在了什麼地方。收和出之間差多少,在哪裡虛耗了。用一兩年的時間,把數額搞清楚,把積壓的賬籍全部勾校,用新的條例保證今後不再積壓,以後不能再是一筆糊塗賬。賬目清楚了,經手官吏便不能再上下其手。此其一。”
趙禎點頭:“這一點你做得不錯,日後不要懈怠。”
“還有公吏,把三司和州縣吏員管的事情分門條類,哪些當管,哪些不當管,不能再讓他們一些人成爲官員的奴僕,虛耗公帑。如此也便清楚了需要的公吏員額,只要保證公吏各有職司,依據事情多少,該補充人手便補充,該裁減便裁減,有的放矢。既然說冗吏,他們做多少事情明明白白才知道冗在哪裡。”
“這點也對,用心去做!”
“還有一點,陛下應當心裡有數,改革朝政,是要花錢的。只有向外花錢,新政才能順利地代替舊政,才能讓天下無怨言。如果想用新政攬財,必然招致民怨沸騰,搞得不好就會天下大亂。臣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爲陛下聚財。有了錢財在手,等到後面決心要變更朝政的時候,也就少了許多顧忌。”
趙禎聽了這話,好一會才勉強點了點頭。如果朝廷有了錢財,那還改朝政幹什麼,之所以說要改革,不就是因爲朝廷手裡沒錢嗎?但徐平說到這裡了,趙禎也不再直說不對。
“臣在三司,便爲陛下做這三件事。三件事做了,或許也就知道朝政該如何改了,那時再作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