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權?在家裡管錢的就是掌權,在衙門裡管着升遷的就是掌權,那麼軍中呢?管着你吃喝拉撒、每日裡幹什麼、活成個什麼樣子的是掌權,管着升遷的同樣是掌權,而最重要的權,是決定你要做什麼、怎麼去做的。人事權本來就不在經略司,人事上經略只有建議權和一部分的按察權,徐平要交到朝廷來的,只能是軍政和軍令之權。
趙禎嘆了口氣,他自然知道李璋說的是什麼,徐平給他的密奏中已經說得明白,他同樣也知道徐平爲什麼這樣做。一個人信任徐平有什麼用?哪怕這個人是皇帝。隨着徐平在整訓軍隊時把軍政、軍令合一,隨之而來的猜疑就必然不少。皇帝是天子,但這天下卻不是皇帝一個人的天下,天的兒子終究不是天,趙禎也無法完全掌控徐平的命運。現在秦鳳路連戰連勝,在諸路中鶴立雞羣,自然一切好說。一旦戰事不那麼順利,或者是等到有一天戰事緩和下來,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今天徐平的所作所爲就是靶子。到時朝臣要削地方兵權會拿現在的徐平來說事,趙禎面對其他權臣威脅也依然如此。
李璋叉手道:“陛下,臣此次回京,便是替經略把秦鳳路的兵權交回朝廷。但要完成此事,必然先要匣清何爲兵權,這兵權要怎麼交回來。往常不管是朝臣,還是軍中將帥,皆言將要專權,惟有專權才能應付戰事,不致貽誤戰機。然而將帥專權,到底專的是什麼權卻無人說個清楚。錢糧要給足,將帥如何花朝廷最好不過問,是把財權給他們。軍中嚴階級法,一舉一動皆要合階級,統兵官一念可決屬下生死,是把軍中治理之權交給他們。如今沿邊各路作戰不再設監軍,不再授陣圖,是把臨戰決策之權交給他們。經略說過,軍中之權無非是軍政、軍令、錢糧和用人之權,現在除用人之權,一切都在經略司,帥臣的軍權過重了。經略要交予朝廷的,一是錢糧,希望自今之後,隨軍轉運使自有職責,只要依軍中行事保證足糧足兵,可以自主行事,不必再受經略司軍令,而得向樞府奏事。第二個是軍政之權,由樞府編出軍中規例,日常一切依規例行事,經略司和各級統兵官只能在這規例中得便宜行事,而不能超出規例之外。保證施行,則軍法不再歸於經略司,當由朝廷別遣軍法之官,直屬於樞密院。軍法之官依規例而判,經略和各級統兵官不再決斷,軍中將佐士卒對軍法決斷不滿,得依地方監司之例,別有途徑上奏。最要緊的,則是軍令之權。”
與頓了一下,李璋才接着道:“本朝樞府掌軍令,然而西北戰起,軍令之權則不得不交予前方將帥。大權交付將帥,依然連連失利,爲何?皆因軍令關鍵不是由誰而發,而是必要有所據,要讓作戰之軍真正有所依。臣今天在議事廳所做所言,實際上就是把軍令該如何發出去所要憑依之事,在朝堂上講清而已。樞府不得不放此權,皆因以前依將帥奏章也無所憑據,前方到底該如何作戰,心中無據。秦鳳路把軍令之權依然交回樞府,最要緊的就是把軍中情事,前線戰事鉅細無遺一一上報,樞府大臣可以依此而作決斷。”
趙禎點了點頭,擺了擺手道:“好了,我明白了,其餘細事,不必說與我聽,後邊要說與諸位相公和三衙管軍大將去聽。——唉,此事最難,是徐平願把大權交回朝廷,是他能交權之後把事情做好,而其餘諸帥,只怕是難——”
李璋道:“經略曾言,錢糧、用人、軍政之權,其實都不太難,軍中編好規例即可。惟有這軍令之權,要交回樞府,有着諸般難處。前方戰事瞬息萬變,確實不可能事事都等樞府決斷,則將帥必有臨機處置之權。如此便就有哪一級歸樞府,哪一級歸帥臣,哪一級歸主將之別。要想條理清楚,只怕極是不易。經略要的,是由樞府決斷每一戰前,要此戰打哪裡,要守哪裡,定了則不輕易動改。至於到時如何排兵佈陣,行軍作戰,則是前線將帥決定的事。臨機時,樞府若是覺得必要,可以臨時授予帥臣哪些決斷之權。”
這些話是徐平教給李璋的,臨回來的時候他練了很久,最終能夠倒背如流。其實簡單一點說,徐平希望戰略決定權交回樞密院,前線將帥只保留戰役決定權。只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非在實踐中一點一點摸索不可。
要李璋回京,又把軍中大權交出來,是徐平思索了很久的事。如果不交權,他手握十萬大軍,真地迎面交敗元昊,可以肯定會引起朝中猜疑,這個時候趙禎保他都沒用。特別是他一直想改三衙的軍政大權,那時三衙將領必然羣起而攻,自己的地位就危險了。
只有把權力交回朝廷來,朝廷纔會放心讓徐平帶着十萬大軍,甚至更多的大軍與黨項決戰。這個權不交回來,哪怕把徐平召回朝廷面臨軍事失敗,朝中上下還是不放心,到時只怕寧可容忍元昊,也要把手握重兵的徐平先解職。
交權不是說一句我一切聽朝廷的,而是要形成一系列制度、規例,用制度保證前線將帥從此不能專權。只要在這一套制度之下,則不管前線將帥怎麼想,都威脅不到朝廷。形成完善的制度,用制度保證一切,才能脫離開分權監視、事事猜疑的格局。
這套制度形成,就跟徐平進行的軍改一樣,先奪統兵官之權,再奪將帥之權,用制度把這些權力從人的手中,收到各個衙門當中。樞府掌軍令,則用制度保證他們做出的軍令是正確的,只要不是整個衙門全都成了白癡、狂妄的傻子,發出的軍令就不會離譜。從此以後軍中事務,不管是軍政、軍令,還是錢糧、用人,權力都在制度上,而不是歸於某一個人。你做這個職務,便就有這個制度規定好的權力,換一個職務,便就是另一個權力。
宋朝是制度複雜、公文繁瑣的時代,朝中官員對這一套並不陌生,只是軍隊由於歷史的原因成了例外。現在徐平要把這一套重新推行到軍中也不是無章可循,中國的歷史足夠長,幾乎什麼事情都能找到先例。秦漢時候軍制,便就事無鉅細,幾乎全部形諸文字。那時候軍中不管文職武職,會寫公文是基本要求,自己的一切都要在公文中表現出來。現在軍中許多統兵官不識字,甚至以不識字爲榮,本來就是不合傳統的。公文就是實物化了的制度,保證了公文的嚴肅性,就保證了制度的有效性。文山會海不是有害的,只有無意義的文山會海纔是有害的,換句話說,多並沒有壞處,只有無意義的多即冗纔有害。
只有用制度限定了權力,在制度中武將不可能因爲專權做出分外的事,朝廷纔可能放心把這大權交給將帥。世間的事就是如此,權力限制了你才能得到權力,不受限制的權力就是狂想。妄想什麼都自己說了算,一切憑自己喜好行事,權力不受限制,那隻能跟禁軍中權力幾近無限的統兵官一樣,慢慢被邊緣化,甚至被人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