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人院裡,李涉使勁跺了跺腳,走到門口看了看天,口中道:“陰成這個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下起雪來。來人,再到政事堂去看,有沒有發回來的文字。如果沒有,看看除了當值的宰執,呂相公和王相公在不在?若是都已回府,趕快回來通稟一聲!”
公吏應諾,使勁緊了緊公服,頂着風跑了出去。
李淑回到案旁坐下,伸手到火盆上面,不住地搓手,心情煩躁。當值的蔡齊留在政事堂裡可以不管,但如果呂夷簡和王曾兩位宰相還在,李淑也不好離開。舍人院到底是中書所屬,要有舍人在這裡隨時聽從宰相的吩咐。另一位知制誥丁度今天不當值,一散了早朝便就早早回去了,留下李淑在這冰窖一樣的舍人院裡苦熬。
這個鬼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下起雪來,到時騎不馬,乘不了車,怎麼回家?
一個人烤了一會火,李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把派出去的公吏等了回來。
上前行禮唱諾,公吏把手中的一篇文字呈給李淑,口中道:“小的到政事堂,恰好呂相公離開未久,只剩當值的蔡相公在那裡。呂相公離開時,留下了這一篇文字,說是舍人起草的回西京留守司的文字尚有疏漏,命小的拿回來讓舍人改了再送去。”
李淑一頭霧水,把公吏遞過來的文書接在手裡,回到火盤邊慢慢觀看。
呂夷簡的批語沒有什麼奇特,只是略提了一下回給西京留守司的敕文應該加上最近那裡發生的事情,寓意褒貶,顯示朝廷的態度。至於提什麼,顯示什麼樣的態度,呂夷簡併沒有寫,由着李淑猜了。
這發回來的文字初看沒有什麼特別,但李淑總覺得不正常。以呂夷簡的性格,真正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就不會把敕文發回來了,最多是加上一兩句話,交回來直接送到制敕院了事。呂夷簡這樣做,此中必有蹊蹺。
李淑性格陰沉,任何事情都不形諸顏色,表面上看起來跟呂夷簡沒有什麼特別親密的關係,實際上私下裡陰附已久,一心想借呂夷簡的力高升學士院。這也是呂夷簡一黨的特點,明面上大家都是正常的同僚關係,甚至私下裡來往都不密切,但在關鍵的政事上,卻配合無間。別人明明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小集團,卻拿他們毫無辦法,抓不到實際的把柄。
對這一點,王曾覺得頭痛,范仲淹等一羣人覺得憤怒,卻偏偏無計可施。呂夷簡不像丁謂一樣公然籠絡一批人在自己身邊,誰反對就搞掉誰,他是潤物細無聲,悄無聲息地就把自己人安插到了各個位置上,明面上別人還看不出來。
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呂夷簡的用意是什麼,李淑便也不再多想,把發回來的文字收了起來,整理袍服,準備回府。具體呂夷簡讓自己做什麼,很快就會明白了。
西京城,黃金彪使勁裹着貂裘袍子,嘴裡嘟囔:“這什麼見鬼的天氣,陰天就陰天,下雪就下雪,沒事就起什麼風,凍死個人了!”
旁邊一位中年男子捏着一把摺扇,不緊不慢地道:“黃員外,這天氣哪裡算得上冷?在我們高麗,真到了冷的時候呵氣成冰,那纔是真冷呢!不過我們那裡大雪也是一景,什麼時候你到高麗去,我帶你欣賞冰雪奇景,在中原可輕易見不到。”
黃金彪沒好氣地道:“閉上你個鳥嘴,中原多大?你纔到了多少地方!你們那個什麼鳥高麗國,還不如我們邕州大呢,有什麼我沒見過的!——唉,不是我說,你們這些蠻夷腦子就是不太正常,這都要下雪的天氣,你拿把扇子晃什麼晃!”
中年男子也不着惱,扇子在手裡玩來玩去自得其樂,口中道:“員外不知,這扇子是從我高麗國傳到中原來,唐人稱爲高麗扇。把玩扇子是一種雅趣,跟冷熱何干?”
黃金彪跺了跺腳,連連搖頭,也懶得跟個蠻子計較什麼,只顧頂風前行。
走了一會,中年男子忍不住,問黃金彪:“黃員外,你真地跟這京西路的都漕相熟?”
黃金彪沒好氣地道:“這不是廢話!我跟徐龍圖不熟,怎麼離得了邕州,怎麼有了今天的富貴?現在我乘駿馬,衣輕裘,全都是靠龍圖所賜。不怕告訴你,我跟徐龍圖認識的時候,徐龍圖還是邕州通判,我是如和縣尉,官沒差兩級!”
中年男人笑了笑,點了點頭。心中卻想,當時你們官沒差兩級,現在徐龍圖已經位至三品大員,是掌一路漕憲的都轉運使,你這富貴比起來可是有點寒酸。
又走不多遠,中年男人突然道:“快看,那裡不就是賣棉衣的?我們過去看一看!”
黃金彪道“有什麼好看的,這麼冷的天,在外面多站一會就要受無數的罪。你若是真地想看,只管買幾件帶回去慢慢看!這西京城裡,這種寶貨多着呢!”
中年男子把摺扇在手裡一晃,似笑非笑地道:“黃員外也是第一次到西京城吧,怎麼就知道這裡寶貨多?我們生意人講究個財字,自然就要多看一看。”
“我跟你一樣?你是小國蠻夷,沒有多少見識,我可是見得多了,未必要到這裡才知道!其他地方我去得多了,西京城又能有什麼不一樣?”
中年男人實在被黃金彪一口一個蠻夷叫得心煩,轉身正色對他道:“黃員外,在下姓王名文,字載道。雖然現在居於高麗,但我王家本來是閩越巨族,華夏貴胄,只是先祖由於不得已,才遠渡重洋到高麗落腳。不說我王家現在高麗是一等一的名門望族,就是真正說起來歷來,我也是真正的漢人,你纔是蠻夷。你這句句不離蠻夷兩個字,不覺得尷尬嗎?”
黃金彪一揚腦袋:“有什麼好尷尬的?‘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這句話沒聽過?虧你還是讀書人,還不如我呢!我雖然出身蠻族,但舉族內附,做着大宋的官,領着大宋的俸祿,稱你聲蠻夷還不是理所應當!”
這兩年黃金彪雖然還是沒讀什麼書,但走南闖北多了,也要學着有文化,專門找人教了自己不少書本上的金句,一個小國來的商人還對付不了?
黃金彪從到開封見了徐平後,便就動上了海外貿易的腦筋,藉着徐平的名頭,還真給他跑出路子來。這位高麗的王文,便就是他通過海商認識的,是王彬在高麗的本家。兩人見面後一拍即合,要通過到高麗的海路賺大錢,黃金彪領着他到內地考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