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織棉布的場務出來,徐平走在夏日傍晚的街道上,聽着周圍的人聲喧譁,低頭想着心事。迎面吹來的風依然熱氣撲人,感受不到一比涼意。
譚虎帶着兩個隨從跟在徐平身後不遠的地方,不時好奇地看看周圍繁華的街道。
這裡就是京城,天子所居,天下第一繁華的地方,果然不是邕州那邊疆之地能夠相比的。這裡的街道,這裡的房屋,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帶着一種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氣勢,說不明白,卻又無處不在,處處都彰顯着一種雍容大氣。
自來到京城之後,徐平便就讓譚虎先去跟着上課,不管學什麼,也不管學了有沒有用,總之認認真真學就是。只有閒暇時候,譚虎纔會跟在徐平身邊,代替三司的廂軍做起自己的老行當。
當年在邕州,徐平僅僅是個通判就改變了譚虎的人生軌跡。現在做到三司的副使了,譚虎也不知道自己繼續跟着這位老上司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徐平低着頭緩緩而行,想着心事。
被駁回了廢水磨務的提議,徐平也算是想明白了。這裡是京城,各種各樣的勢力盤根錯節,哪裡是那麼容易隨便動的?以前沒有感覺到這些,是因爲自己的動作都是限制在三司之內,一旦超出三司的範圍,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看着楊柳在晚風中飄蕩,看着五丈河上偶爾出現的一條貨船,看着路上悠閒自在的行人,徐平覺得有些失落。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困難,但這是第一次,遇到了自己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的困難。
三司的新場務已經招收了數萬工人了,開封府是很難再招到人了。說是開封城人口過百萬,但除了數十萬的禁軍和家屬,再除去數萬的官吏,再除去各種廂軍雜役之類,還剩下多少百姓?這是座因爲政治和軍事原因崛起的純消費的城市,本就不適於大規模的工商業發展,更何況還有各種各樣的權貴及其他勢力阻礙呢。
自己一廂情願了嗎?徐平無奈地搖了搖頭。
看看已經進入八月,又到了收穫的季節了,但徐平卻感覺不到收穫的喜悅。他用一年的時間理順了三司內部的事務,再想做下去,就要超出三司的職權範圍。而一旦超出三司職權,真地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党項的使節前些日子被追回,由王德用出面對其進行斥責,並讓他們帶話給趙元昊,謹守臣節,下不爲例,不然必行誅罰。接着,劉平由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升任步軍都虞侯,正式進入三衙管軍大將行列。龍神衛四廂和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雖然也是管軍大將,但不管三衙事務,到了步軍都虞侯,纔算是進入三衙頂層。
三衙的殿前、馬軍和步軍三司的副都指揮使不是都指揮使的副職,因爲正副兩個職位從來都是隻任命一個,不管正副都是三衙主官,分別稱爲殿帥、馬帥、步帥,都虞侯纔是他們的副職。不過軍權集中,三衙事務都是由三帥說了算,都虞侯實際上是閒職,並無職掌。反以劉平在升任步軍都虞侯後立即外任,到了陝西路就職環慶路副都步署,掌一路兵馬,作爲對党項可能會反的防範措施。
有着前世的記憶,徐平自然知道大宋兵馬對上黨項初期幾乎是每戰必敗。但這個年代的人們卻沒有這樣的認識。包括元昊自己,也不敢想能夠打出歷史上那樣的戰績來,不然他早就反了。實際上在此時大多數人的心裡,都認爲党項如果敢造反無異於自尋死路,或許滅不了他,但重創還是很容易的。
所以讓劉平帶着近萬禁軍前去西北,足以對党項形成巨大的威懾,最少短期內趙元昊不是被逼急了是不會公然造反的。
徐平明白這一點,也知道離着戰爭的到來應該還有幾年的時光,自己要進行經濟的改革,也只有這幾年的時光。只要這幾年把經濟理順了,有了充足的錢糧,哪怕就是打成歷史上那樣的戰果,也足以把党項用錢糧堆死。趙元昊能夠冒險成功,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把大宋的儲備消耗幹了,陝西路搜刮過甚,面臨到了嚴峻的局面。
上個月韓綜上奏,要求今年陝西路不再向京城運送漕糧,而是由轉運使司直接運往邊境幾州。他在那裡一年,交通初步有了個眉目,可以由官府組織運糧了。
以往歷年陝西路都要向京城和洛陽運糧五十萬石,同時還有沿邊入中法讓商賈向邊境州軍送糧。這之間看起來矛盾,其實想通了也很容易理解。陝西路運到中原的糧食,是來自於關中最富庶的幾州,那裡確實有餘糧,而且通過渭河和黃河水路,運往中原也方便。而邊境駐紮大軍需要糧草的州軍,由於當地山川破碎,交通不便,大多是靠肩扛馬馱,由官府組織從關中運糧卻不容易。
這種事情做了出力不討好,官僚的本性自然是趨利避害,便就找種種藉口把這運糧的工作推到了商賈的頭上。商賈求利,自然是怎麼獲利最大怎麼來,那些糧草大多還是從本地搜刮來的。也就是徐平去年就發現了的,沿邊入中法運行多年,結果東南茶利全部搭進去,實際結果卻是無一石糧入陝西。
這不算是官商勾結,因爲根本就沒有勾結,不過是官吏對要做的事畏難,便故意創造了這麼個商機出來。商賈迎難而上,把握住了這個商機,並且胃口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滿足而已。正是因爲各取所需,不管這政策的弊端有多麼大,茶法鹽法怎麼改來改去,最後還是要把這個政策延續下來。不如此做,誰還敢到陝西路去任官?特別是沿邊的州軍,歷來都是武將知州,一邊管軍一邊還要運糧草,誰幹誰傻。
直到韓綜到了陝西路,把徐平當年在邕州的做法帶了過去,真地開始由轉運使司修路組織運糧,徹底斷掉了由官到商的這條鏈條,一切都變了。
最少現在的陝西路,比歷史上面對党項造反時的局面好了很多。因爲党項趙元昊的野心和政策,党項早晚還是要反的。或許初期還是能夠那麼順利,不過大宋的支撐能力卻大了很多,僅靠歷史上那幾個勝仗,趙元昊逼不了大宋跟他和。
在西北打仗,打的終究是錢糧,只要手中有糧,便就會贏得最後的勝利。
徐平現在的心思,根本就不去考慮党項什麼時候反,他要做的就是把經濟改革進行下去。這纔是真正的頭等大事,與此相比党項不過是癬疥之疾。
徐平站在五丈河邊,看着河水映着晚霞,五光十色,如同夢幻一般。
接下來該怎麼辦?徐平的心裡拿不定主意。他一切的規劃,都是建立在棉布這個優良的商品上面,藉助棉布,打造出一條商品經濟的鏈條。理論的創建要靠着這根商品鏈條去說服別人,商品經濟的發展要以這根鏈條爲骨架去壯大,社會由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過渡要靠着這根鏈條打破穿衣的自給自足,一切都要靠棉布。
開封城雖大,卻不是個好的工業基地,這裡不能動的勢力太多了。
擡頭看五丈河的對面,不遠處離着州西瓦子不遠就是禁軍大營,這樣的大營在京城裡不下十處。僅僅這城裡面的軍營裡,就駐紮了不下十萬兵馬,再加上附近的縣鎮則有三四十萬之衆。這幾十萬人,全都靠着禁軍的俸祿活着。
禁軍,包括他們的父母、妻子、孩子,吃的都是朝廷發的祿米,穿的都是朝廷發下來的布匹。他們是純粹的消費者,但是卻跟種地的農民一樣,不從市面上買吃穿。
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的自然經濟?
開封城,不但不是個好的生產基地,只怕也不能算是個好的消費市場。
人口過百萬,但真正依靠買生活必需品活着,一下子就去了七八成。這裡是奢侈消費品的優良市場,但對三司的紡織業來說,這裡很糟糕。
徐平不禁開始懷疑,自己選擇京城作爲經濟改革的中心,到底對也不對?如果是在外地州軍,根本就不會遇到這麼大的阻力。一個水磨務算什麼?當年自己在邕州把天都快翻過來了,誰敢說上一句?蔗糖務把原來的社會基礎徹底摧毀,從福建路去的移民戶口甚至在好幾個縣裡都超過了土著,還不是風平浪靜。
經濟變革往往都在落實後的地方興起,並發展壯大,並不是偶然啊。落後的地方雖然生產力不發達,但舊的生產關係的束縛也少,舊的勢力的掣肘也少。
束縛少,又何嘗不是非嘗重要的有利條件。便如小草,雖然地下養分不足,但頭頂上沒有大樹遮擋陽光,沒有溝渠引走雨水,沒有無數的同伴與自己相爭,說不定還是最先長成的那一棵。
開封城,或許並不是徐平理想的破局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