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徐平還是嘆了口氣:“書生談兵,往往好鉤沉前朝軍制,排兵佈陣,議論將勇不勇,兵精不精。臣雖然也是書生,到底是真帶過兵,打過仗的,卻知道這些只不過是細枝末節,眼光落在一時一地。最根本的問題是,軍隊是用來幹什麼的?是養兵讓天下不起亂子?那又何必非要養軍!有的是辦法讓百姓安居樂業,何必要用這最費錢的法子!國家養兵,不是爲了讓天下不起亂子,而是保家衛國!軍隊要能打仗,就要讓每個統兵官每一個士卒都知道這一點,不然,終究是徒費錢糧!”
聽了這話,趙禎不由笑道:“我以爲你想的是什麼!國家養兵,對內弭民亂,對外御強敵,不正是應有之意!此是並行不悖的事情,有什麼好煩惱的!”
徐平搖了搖頭:“六根不淨,輸得乾乾淨淨!哪裡有能夠既吸收內亂,又能夠外御強敵的軍隊。兩者之間必然要做一個選擇,軍隊是用來對付外敵爲主,而是消滅內亂爲主。如果是爲了對付外敵,便如兩漢,兵卒盡用良家子,威震四夷數百年。”
趙禎不以爲然:“大唐之兵,雜以胡人遊俠兒,不一樣控西域,絕大漠!”
“臣先前在邕州,曾經刻印儒釋道典籍,當時周圍蕃邦小國都來求書。其中有在大理旁邊深山裡的小國,不惜重金求儒家經典,自言是漢武帝平西南夷時所遺留,千年以後至今華語華服,語言多類似漢魏古言。而大唐雖強,卻如司空圖所言,未等唐滅,河湟就已經是‘漢人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了。更不要說,大唐的威震四夷,靠的本來是府兵能戰,一樣都是良家子。等到了唐玄宗時胡將帶胡兵,安史亂起,一切盡成空。馬嵬坡前楊貴妃香消玉殞,唐明皇狼狽逃西川,以後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兩漢哪怕直到三國鼎立的時候,一將帶偏師,依然能夠橫掃北胡,其間差別不可以道里計。”
漢唐雖然並稱,但到了王朝的最後時刻,面對外敵的局勢卻迥然不同。漢朝末期哪怕是中原地區因爲黃巾之亂以及之後的爭霸戰爭,打得千里無人煙,面對外敵依然如砍瓜切菜一般,而唐末卻成了外族眼裡的肥肉。原因自然是多種多樣,但說到根本,還是那一句徐平前世對戰爭的定義,“戰爭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繼續”。軍事是從屬於政治的,而且服務於政治的,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漢朝軍事符合這一規律,而唐朝中後期是背離這一規律的。在制度的最根本上出了毛病,那麼花再多的錢,付出再大的代價,依然無力迴天。
趙禎雖然對徐平所說的不認同,還是道:“這種言論,也不是沒有人提起,要學唐初府兵制的一直都有。可自唐時人口增殖,均田制無以爲繼,怎麼能夠學得來呢?說來說去這些還都是書生之見,天下已經不同,怎麼能夠倒回去!”
“府兵制難行,哪怕是在唐朝的時候,就真地是因爲均田制繼續不下去嗎?陛下,自貞觀四年,大唐議夷夏之防,魏徵被責,便就開始引胡人爲兵,而漢人爲民。臣只聞百姓如水,而兵則爲水中之魚,兵民爲勝利之本,未聞魚離了水還能鮮活的。自上古之時,人民少而禽獸衆,先賢篳路藍縷,建起家園,而有今日之中國。人與獸雜居,被獸所傷自然不能避免。被傷之後,自然是建籬笆,修弓矛,羣起圍獵害獸,打殺而已。未聞要人學着野獸茹毛飲血,拋家遠去山林,學着野獸過活,而非要用牙齒爪牙跟野獸決勝負。放着好好的人不做,爲什麼要學着去做野獸呢?自府兵之後,改爲募兵,實際從軍制看來,無非是用胡人的部落兵制,代替漢人自古以來的兵制,被胡狄所欺,那就自然而然。”
趙禎皺着眉頭不快地道:“募兵怎麼是胡人部落兵制?胡人全民爲兵,到了戰時自備弓馬出戰,回去了則依然放牧牛羊,中原募兵豈是如此?”
徐平搖了搖頭:“兵制不是這麼看的,是看官兵爲什麼打仗,怎麼打仗的。如今朝廷視禁軍爲爪牙,冀希望其如虎狼,是不是跟學着野獸相差不多?禁軍出戰,不問這仗爲什麼打,要怎麼打,只管先要各種賞錢。一舉一動,心中想的只是得錢。胡人南下,爲的又是什麼呢?無非搶劫掠奪而已!都是爲了一個錢字。胡地貧瘠,搶漢人自然是能夠得利,戰爭對他們就是軍國合一。而朝廷之軍呢?臣直言,不管是禁軍也好,晚唐募兵也罷,跟胡人作戰能有幾個錢?他們只要向漢地隨便搶上一搶,就比與胡人打上千百仗得的錢還多。”
說到這裡,徐平不由嘆了口氣:“臣事君以忠,盡忠無非心誠,陛下要問,臣自然不得不說。但這話說起來,真的是忠言逆耳,不是臣不想說,而是未到說的時候。臣事君心若不誠,則失其身,而君王不能以誠待天下,則失其國。關於禁軍軍制,臣今日所說開誠佈公,說不說在臣,聽與不聽則在陛下。只要陛下以誠待天下,則天下必然不會負陛下。禁軍現在最大的問題在哪裡?所謂軍陣,所謂器甲,都是細枝末節,而是以天下之財養數十萬之兵,此數十萬之兵卻隔絕於國事之外。與國事隔絕,便就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又怎能寄於厚望?外戰不利,非將軍不勇,非士卒不盡死力,是國事對其無關緊要。軍國軍國,最終只是軍是軍,國是國,軍國兩層皮。這就像魚離了水,再無活力。既然打仗是爲了錢,那麼不打仗還有其他的辦法賺錢。還有更容易風險更小的辦法賺錢,打了勝仗無非是多得錢,打了敗仗無非是少得錢,這仗打起來還有什麼意思?陛下說得對,天下數十年未聞兵戈,內外太平,禁軍千錯萬錯,無非就是一個錢字,養起來有些貴了。只是朝廷想這樣太平下去,外敵卻未必給這個機會,仗,總是要打起來!等到對外戰起,那就不是要花多少錢的問題,而是對外敵能不能戰的問題!臣現在主管三司,數年之間,可以聚起錢財,保證戰爭一起,財物不缺。但就是錢糧不缺,就真地能打勝仗了?”
現在說這些,趙禎也只是聽個熱鬧,很能有切身體會。只是他自己讓徐平說,又不好現在改主意,只好聽下去罷了。說起外敵,隨口問道:“你是說西北,這幾年會有戰事?”
“何止是西北,只要禁軍一露出不能戰的姿態,到時只怕是周圍烽煙四起!臣說來說去的還是那句話,要想真地能夠外御強敵,就只能是讓軍隊爲了保家衛國打仗,而不是爲了得錢養家打仗。保家衛國的軍隊,國家自然會養,應該養,必須養。但是隻是爲了錢而又打不了勝仗的軍隊,早晚會出大亂子的!軍事必須服從於國事,離了這一點,便就是魚離了水,自保尚且不能,又何言能戰敢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