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良久,徐平擡起頭來,見在座的龕谷首領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們的眼神中有期待,也有一絲不安。混跡在蕃部之中,行胡俗,說胡語,中原朝廷視他們爲蕃胡,周邊的蕃胡又視他們爲漢人,這些嗢末人兩頭受氣。但這種生活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從生下來他們就已經習慣了,重新改回漢人習俗,能夠適應嗎?特別是對這些首領來說,重新歸於中原王朝治下,是好事是壞事實在說不清,想回卻總是有些怕。
輕呼一口氣,徐平沉聲道:“世間的事,有予就有取,有失總有得。重回朝廷治下,做回漢人,我可以幫你們,你們也要幫自己。朝廷可以爲你們做事,你也要爲朝廷做事。”
一個鬚髮皆白看起來最年長的首領行禮道:“大帥儘管吩咐,朝廷但有所命,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党項人若是再來犯,我們點起族中兒郎,隨着官軍一起打他們!”
徐平搖了搖頭:“不必要,上陣殺敵是官軍的事,怎麼讓你們冒此風險?王師北來,若是驅趕你們去填溝壕,我如何對得起你們被擄來的祖先?重回中原治下,並不需要你們上陣拼殺,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是了。我允諾你們,三年之內,你們這些部族不稅不賦。朝廷不但不收你們錢糧,還會整修這一帶的道路,通溝渠,修城池,建市鎮,開商鋪。只是你們以後不能再以遊牧爲生,而是要跟你們的祖先一樣,拿起鋤頭來種地。並且,還要並帳爲村,括土爲丁,郡縣其地,編戶齊民。你們要重新蓄髮爲髻,冠帶右衽,說華語,習華俗。總之一句話,移風易俗,說回中原漢人的話,做回中原漢人的民!”
老者一下子愣住,與邢化源對視一眼,小聲問道:“就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徐平點了點頭,不由地笑了起來。“你以爲這樣做很容易嗎?我不妨告訴你,這比打一場仗還要難!中原的漢人雖然就是這樣過日子的,但你們要這樣做,卻彷彿洗筋伐髓,脫胎換骨!在剛開始的時候,你們會覺得事事不順,一舉一動都不如意。只有堅持過去,纔夠適應下來,打回自己的祖先過的日子。有予有取,有失有得,你們想不到的好處朝廷都會給你們,但相應的,你們也要忍住剛開始時的諸般不便。數年之後,這裡依然是朝廷郡縣,你們自然也就是朝廷治下良民!”
一衆首領聽了徐平的話,怎麼想也覺得這是白送好處給他們,這種好事哪裡去找?幫着修渠開路,起村落,建市鎮,什麼事情朝廷都幫着做,給錢給糧,只是要讓他們過回祖先的生活。他們想不通徐平是爲了什麼,但也不相信徐平一路大帥會騙他們,一起歡呼。
徐平是爲了什麼?這些本來就要去做,能夠同時對人示恩,何樂而不爲?佔住土地只是開拓的第一步,而且是很小的一步,還要在這土地上住上自己的人,過上自己的人該過的生活,推廣開來自己的文化,這才能夠真正成爲朝廷的土地。中原本身的強大,配合邊疆地區強大的向心力,纔是穩定的基礎,兩者缺一不可。
嗢末人本身是漢人後代,他們有意思有決心重新漢化,當然要幫他們一把。不管是從中原移民,還是同化周邊蕃部,代價都比讓嗢末人重新漢化大得多。而且道路、河渠這些投資,只要地方發展起來了,朝廷很快就能收回來。當然徐平敢做這樣的許諾,是因爲他有便宜處置這些事的權力,哪怕下一任來了,同樣也要遵循。
徐平許出去了這麼大的好處,席間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一衆首領紛紛敬酒。
離了康古城,徐平到西市新城,沿着汝遮谷前往榆中城。西市新城其實是党項新築的西使城,不過他們把名字訛稱爲西市,加個新字跟舊城以示區別。
不知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雪,迎面吹來的風捲着撲到臉上,像是無數的冰粒沒頭不沒臉地打來,不大一會,便就覺得臉不再是自己的。爲了擋風雪,徐平戴了一頂大氈笠,騎在馬上與桑懌和張亢等人同行。
在路上歇了一宿,直到第二日中午,纔到了把住谷口的榆中新城。
南邊是大山,北邊是黃河,黃河的北岸依然是大山,山河夾峙間一條一兩裡寬的穀道通向不遠處的蘭州。榆中城的所在是一處天然的關口,自秦朝在這裡設縣治,便把城池築在這裡。這裡不但是蘭州的南大門,而且掐斷了蘭州和會州沿黃河的聯繫。
現在的蘭州城是隋唐舊址,城牆已經傾頹,遺址還在。但如果要說清蘭州的位置卻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爲緊挨着榆中縣最早設的是子城縣,作爲蘭州州治,後來在西邊又設了一個五泉縣,州治遷到了五泉縣去。再然後子城縣改名爲金城縣,再然後金城縣廢棄,併到了五泉縣中,最終五泉縣改名金城縣,蘭州依然治金城,卻不是原來那個縣了。
冒着風雪,徐平登上了榆中城的城牆。
桑懌緊緊護在一邊,不住地道:“下雪地滑,臺階陡峭,節帥千萬小心!”
徐平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上城牆,對桑懌道:“秀才,當年我也是領過兵的。現在依然騎得了烈馬,開得了強弓,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桑懌嘆口氣:“今時不比往日,現在你是一路邊帥,身上擔着天大的干係,容不得半點閃失!在我這裡出了意外,其他人豈能饒過我!”
徐平笑着搖了搖頭,呵着手,走上前扶着女牆,眺望遠處的蘭州城。
雪紛紛揚揚下來,飄飄灑灑,哪裡能夠看得清楚?只能看見不遠處的黃河和一片大山。
徐平問桑懌道:“左近的黃河結冰了沒有?”
“城附近是處峽谷,水流湍急,倒沒有結冰。我問當地土人,都說就是到了寒冬臘月也不會冰封。不過上游蘭州城一帶河面寬闊,已經開始結冰,只是還行不了人。”
徐平點頭:“北方嚴寒,這裡的河比不得邕州,一到了冬天冰封起來,便就是坦途,大軍也可以通行。這一帶黃河上素無橋樑,我們把渡船一收,党項便就無計可施。他們要來攻這裡,只能在冬天黃河冰封以後,從冰上過河。如此一來,党項什麼時候來攻,我們只要注意黃河上冰能不能行人,便能把握個大概。”
“節帥說得不錯,党項蕃胡習性,不懂造船架橋,只能趁天寒過河。如果我們在黃河對面建一處小城,則管他千軍萬馬,也不敢輕易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