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早朝的日子,徐平依然在假期,沒有去上朝。但吃過早飯之後,還是到了三司自己的官廳視事。
今天終於有了太陽,隱在薄雲後面發着慘白的顏色。即使擡頭看着太陽,徐平依然覺得自己身上冷颼颼的。
呼嘯的北方吹着樹上的枯葉,從三司的官衙上空掠過,整個世界都在這寒風中發抖。
徐平看着風颳過的地方,枯葉在顫抖,未化的積雪被風颳起來,白茫茫的一片。牆頭上已經凍脆了的乾草被從中間折斷,剩下的枯莖不斷地亂顫。
如果在前世,肯定會有這樣的預報,從西伯利亞或者蒙古高原來的冷空氣已經到達開封地區,此次冷空氣極其猛烈,預計還有多少多少天才會過去。
北風依然勁吹,說明冷空氣依然強勁地南下,一時不會結束,京城寒冷的日子依然繼續。最少是現在,徐平還看不到天氣轉暖的跡象。
辰時,垂拱殿散了早朝,上朝的官員紛紛返回自己的官衙。
當值的首相李迪急匆匆地趕到前殿文德殿,畫了押,對站班的一衆閒職朝官高聲道:“最近天氣嚴寒,開封府在城中置場三處半價賣炭,此爲聖上恩德,心繫百姓之舉。凡在京官員,約束家人,不得到官置炭場與小民搶炭。許臺諫糾舉,如有違犯,必予嚴懲!”
說完,便宣佈散了早朝。
自便門出了文德殿,李迪迎着寒冷的北風縮了縮脖子,隨着導行的吏人自回政事堂。
政事堂里門窗緊閉,幾大盆炭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光耀着屋裡的每一個人。
呂夷簡看見李迪進來,拿着一份奏章道:“這個徐平,就是好發驚人之語,到底是年輕,少了一份朝廷大臣該有的穩重。”
李迪上前接過徐平的奏章,粗略看完,皺着眉頭道:“徐平這是什麼意思?在他看來,朝廷在京城置場半價賣炭還是錯了?此爲前朝故事,他懂什麼!”
呂夷簡道:“他也是一片善心,怕小民受苦。不過他在地方慣了,哪裡知道京城與嶺南不一樣,朝堂與地方不一樣。京城官民百萬衆,依他所說,按戶等口數發炭,開封府的官吏不做其他事了,也做不來這種事情。書生之見,紙上談兵。”
李迪的注意力都在徐平說的置場賣炭不對上,對呂夷簡說的這些卻沒考慮,只是隨口道:“徐平官高職低,又自覺爲國立了大功,必是不安心在三司做個判官,說這些聳人聽聞的話出來,他到底年輕,未經世事,不用理他。”
呂夷簡輕笑道:“復古相公說的是。不過他是新貴之臣,這奏章卻不能壓下來,還是要送到御前去,免得惹聖上不快。”
李迪聽了,也沒多想,隨手在奏章上批了“其心可嘉,其言荒謬”八個字,與其他宰執畫了押,便與其他批過的奏章放在了一起。
處理過中書的一些雜事,看看就到了午後。
北風依然未停,太陽在薄薄的雲層後面若隱若現,慘白得沒一點紅光。
依慣例,幾位宰執留下參知政事宴殊在政事堂值班,其他人一起出了政事堂,到垂拱殿外,準備到便殿議事。
這是每天的慣常工作,早朝只適合討論一些沒有什麼爭議的日常事情,還不能說得太細,不然幾個班次輪下來,辰時根本不能結束。別說站朝的大臣受不了,就是在殿上聽政的皇帝也受不了。以前太宗真宗的時候,對早朝的限制還少,常會發生到了午時還不能下朝的事情,不得不中場休息,皇上賜茶湯,大家吃過接着上朝。從真宗朝後期,早朝的班次和時間都固定下來,真正的國家大事還是下朝之後皇上在便殿再坐的時候決定的。
中書門下掌行政,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位於第一優先,他們奏過之後才輪到樞密院。這個時候樞密院的長官還在自己官廳,有人報過宰執出來纔會前來。
閤門這裡宰輔是不必排班次的,問過皇上已在崇政殿,便有人領着幾個宰執一路到了殿外。依着慣常的禮儀贊名傳宣之後,幾位宰執進殿。
小黃門設了座,取來賞賜的茶湯,幾個人簡單用過。
趙禎取了徐平的奏章出來,對坐在首位的李迪道:“朕觀徐平所上奏章,雖然所寫所論都無前例可循,不依故事。但所論的事也有他的道理,並非一無是處,少傅因何批其荒謬呢?莫非有我想不到的,不如詳論。”
李迪做事一向都不細心,當時拿着奏章並沒有詳看,只是注意到了不應該設官場,當下對趙禎道:“陛下,徐平年幼,不知朝堂故事,所言多不中理。大中祥符五年,開封城天降大雪,炭價暴漲,先帝發宮中炭四十萬斤,置場半價發售,很快城中炭價平息。官民兩便,城中百姓因此存活無數,是爲善政。”
趙禎與徐平同齡,聽見李迪說徐平年幼就已經有些不高興,待聽到李迪還是老調重彈,並沒有什麼新意,就更加深了心裡的不快。
對李迪道:“少傅,此一時彼一時,豈能一概而論?那時開封大雪是十二月底,眼看着就要開春,半價賣炭只要捱過那一時,便就再無後患。現在卻還不到十一月,剛剛入冬沒有多久,冷的日子還在後頭。如果存炭賣光,道路又不通暢,外州縣的炭運不到開封城裡來,那時又該如何?依徐平所說,現在的炭價,買的人家都是有家底的,尋常窮苦百姓也買不起,這樣冷下去,窮苦百姓如何捱得下去?”
李迪聽了只是怔在那裡,後面的內容他也沒有詳看,如今被趙禎一問,更是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突然想起呂夷簡說的話,什麼按戶發炭,對趙禎道:“徐平所想或有道理,但其論事卻不合實際,什麼按戶發炭,不說炭價,京城百姓以百萬計,開封府如何做得過來?”
趙禎聽到這裡已經有些失望,李迪說的毫無建設性,竟然就隨手批下了那八個字的評語,想起前些日子中書責備徐平的“文理荒謬”,那事情明明是自己與徐平談過的。
把奏章放下,趙禎隨口問呂夷簡:“呂相公以爲徐平所論如何?”
呂夷簡恭聲道:“陛下,徐平所奏確實不依故事,爲臣也是聞所未聞。不過觀其奏章裡所說,也並不是全無道理。尤其是如果真如其所料,炭賣光而天氣不轉暖,則京城必出大亂。不管徐平說的有無道理,都應深思。臣已行下札子,讓許申暫罷鑄錢,京城內各場務凡用炭的去處,能停則停。如果徐平料差了,做這些事也無關緊要,影響不了什麼。如果一旦被徐平料中,有這些存炭在手,也有迴旋的餘地。至於置場賣炭的事,還是依李相公所說,前朝故事,行之有效的辦法,自然不能停。”
李迪聽到這裡,心裡就覺得不對勁,轉頭瞪着呂夷簡。
呂夷簡神情泰然,只是肅容面對皇上。
趙禎被徐平奏章裡說的官府存炭全光,街上凍死百姓枕籍的景象嚇得頭蒙,聽呂夷簡說已經開始收集存炭,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李迪在一邊怎麼琢磨呂夷簡的話怎麼覺得不對味,但又說不出什麼來,只是憋在心裡,越想越是難受。
趙禎又翻開徐平的奏章看了一番,問道:“既然呂相公這麼想,那就說明徐平所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那麼,如果官場裡的炭賣光了開氣還不轉暖又該如何?還要不要再加一些到場裡接着發賣?”
呂夷簡道:“到了那一步,再加炭售賣只怕也是無濟於事了,當另想辦法。”
至於什麼辦法呂夷簡一時也想不起來,不過有什麼關係?最壞還有徐平的辦法在這裡呢。什麼開封府忙不過來,他也只是隨口說給粗心的李迪聽,京城裡面又不是隻有開封府一家,還有各衙門的官吏,實在不行還有數十萬禁軍呢。
李迪越聽越是不對味,不過今天他當值,根本沒時間詳看徐平的奏章,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徐平二十出頭的年紀,爵至郡侯,官至郎中,少年義氣必然是有的,才隨手下了那八個字的評語。現在皇上明顯不認同,但又怪得誰來?
趙禎又問其他幾位宰執的意見,宴殊在政事堂當值,王隨和宋綬本就是看着呂夷簡的意思行事,自然說來說去就把李迪晾在了一邊。
身爲首相李迪自然有許多特權,但說到底政事堂有些集體領導的性質,李迪孤家寡人一個,哪裡比得過呂夷簡籠絡了宰執人員中的一大半。
這也怪不了別人,李迪一向不結黨,不結黨也就罷了,脾氣還不好,跟很多人都合不來。範諷是他的姻家,結果在李迪與呂夷簡別苗頭的時候,範諷竟然還是跟呂夷簡勾結在一起,而不是幫着自己的親戚,可想而知李迪的人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