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之勇

薄刃涼得發寒。

謝蘭修努力平靜着自己的心緒,對謝蘭儀道:“阿姊,這是何意?”

謝蘭儀顯得有些慌亂,看看謝蘭修的身後,咬了咬嘴脣道:“阿修,你別怕。你好好聽我說。他不會傷害你。”

謝蘭修已經知道今日這一遭見面並非好事,她素來有着遭遇大變反而鎮定的心態,略略側了側脖頸,對身後那人說:“何必!我阿姊裝扮了到這裡,定是千辛萬苦想來找我,既然找到了,要談條件就談,要殺我就殺。”

謝蘭儀又看了看她背後的那個人,擡手拭了拭腮邊,也變得鎮靜下來,謝蘭修看着她頰上未曾抹乾淨的光亮的痕跡,聽見她緩慢的聲音:“阿修,你別大聲喊叫,我們不會傷害你分毫,這裡於我們是敵營,不能不謹慎防範。其實,千難萬苦地過來,是想你幫忙。”

“阿姊。”謝蘭修也覺自己生不氣來,但是先時那種重逢的欣喜被這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一打擾,自然也所剩無幾了,“自家姊妹,我力所能及的,自然不敢不盡力。阿姊可是想離開劉義隆這擅殺兄弟、威逼弟婦、無故大開邊釁的荒唐昏君,投奔到我這裡來?”她感覺到脖子上的匕首略略一抖,然後又架住了,心道自己還算攻心有術,越發冷靜下來,靜觀其變。

謝蘭儀臉上一燙,好在此時夜色濃濃,掩得住通紅的面頰。窗外月光亦是霧濛濛的籠着一圈彩暈,大約明日又會是一個雨天吧?她不自覺地伸出冰涼的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臉,才直視謝蘭修道:“他怎麼樣,如今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宋室亡國,不光劉姓一家,包括王謝庾桓等世家大族,還有無數的江南百姓,都將遭夷狄異族的洗劫。唯今之計,但求妹妹體諒故國之難。”

謝蘭修微微動容,旋即恢復了先前的神色,她帶着些疑惑,看着姐姐總是向自己的身後瞟,直覺告訴她,此刻周旋強過於應答,因而冷笑道:“阿姊太看得起我了。魏主雄霸之心,是我能說動的?最多,也不過建康城破之後,我努力求他少些殺掠,尤其妥善保存謝氏族人罷了。”

謝蘭儀略愣了愣,瞧見謝蘭修身後那人冷冽到冰石一般的神色,真有些怕他一刀子割斷了謝蘭修的喉嚨。這麼多年了,自從姊妹倆因株連之罪分開,除卻鴻雁傳過三五篇書信外,再沒有一絲關聯。好容易今日見面,卻又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無數的心裡話一句都來不及說,想想都覺得心酸。她哀求地說:“阿修,不是要你說動,佛狸殘暴無道,說亦無用。但三軍以他馬首是瞻,若是他不在了,百萬魏軍羣龍無首,自然作鳥獸散,建康之危便能解除。這不是造福萬民麼?你想想,阿父若是九泉有知,該多麼欣慰!”

謝蘭修氣得好笑:“阿姊的意思是叫我殺夫?劉義隆身邊沒有謀士了麼?怎麼會出這樣奇妙的‘好’主意?劉義隆對我阿父有何厚愛,需要阿父兩名女兒以身相報?”

又是這樣譏刺的語言出來,謝蘭儀羞慚欲死:“妹妹……你撕我的臉,我也不敢辯駁,我這污濁的身子自己都覺得厭棄……”她一串串淚珠滑下來,哽咽聲中夾着哀告:“可是,你畢竟是宋國的女郎,縱然千里遠嫁,難道心裡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故國?”

“阿姊,你心中可還有你已經身故的前夫?”

她的話,刀子穿心似的厲害,她的眼睛,卻一直打量着面前的姐姐。蘭儀的底線,彷彿深不可測,縱然耳腮之紅,已然與額頭的潔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眸中凝然不畏的神色依舊不帶驚惶。謝蘭儀心道:妹妹,你可知那時,我親自看着阿父死去;你可知那時,我親耳聽着丈夫死去。委身之恥,舀盡長江之水也難以洗淨,但是,此刻我肯來了,不因爲劉義隆的逼迫,而是爲自己的心能夠感覺寧靜,不會再於夢中見無數厲鬼,不必再爲自己曾經的自私一念,夜夜難以安枕,是或可謂救贖。她掛着淚的臉溫和地笑了:“阿修,我如今心中沒有車子,亦沒有英媚。只有廣陵城外的鮮血,只有那些你不曾看見的民瘼,只有那些惶惶無助的身影,只有萬千先賢前赴後繼、含笑赴難的神情……”

謝蘭修驚詫地看她笑容上滾滾而下的淚水,揚聲道:“阿姊,何時如此義薄雲天?既然這樣,爲何不捨卻新蔡公主?”她心中悲憤,又故意嫵媚笑道:“哦,我明白,捨不得女兒,但捨得妹妹。”

謝蘭儀遽然說:“我們是雙胞姊妹,面貌相似甚多,你回建康,我留下來!”

謝蘭修詫異得呵呵笑:“阿姊何時這麼天真?魏主陛下是我夫君,日日相對,你冒充不了我。”

“我有一個法子可以冒充!你聽聽合不合適,我們先商量看看!——”

謝蘭修幾乎不願意聽謝蘭儀急切想說出的計劃,擺手道:“不用說了,無關計策行不行得通。”她頓了頓又說:“蔡文姬尚有人念念不忘,重金贖回,我呢?丟出去時生恐變卦,丟出去後不聞不問——這會子倒想起來還有我,可以毀家紓難!我不是爲自己怕死,我是——我不捨得爲不愛我的故國故主,殺一個愛我敬我的夫主!”

她強抑着悲酸和苦痛,拂袖想背身離開,突然察覺到異物硌着頸項,此刻纔想起來脖子上還架着的東西。

“是不是我不答應,身後這柄匕首登時就會要了我的命?”謝蘭修笑道,“不過阿姊,你這個要求,我橫豎是要死的。這會子死,倒還在魏主心中落個好,將來自己能夠厚葬,也澤及子女呢!”

謝蘭修仰了仰脖子,那鋒刃避之不及,在她潔白的皮膚上拉出一道細細的口子。謝蘭修只覺得微微的刺痛,倒也不難忍受。她已經隱隱猜出身後的人是誰,便用手指又去撫了一下刃口,然後舉起手指給身後那人瞧指尖的一路血珠子:“這位壯士,好快的刀!”

那刀鬆開了。

“刀再鋒利,也比不過你的辭鋒。”其詞若憾,卻聽得出笑意。是那個人,謝蘭修沒有猜錯,卻猜錯了他此刻的表情,她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劉義隆果然竟是在笑。

隔了這麼久,若不是特地打量他的臉,謝蘭修也不大認得出這個穿一身劉宋宦官衣服的人便是劉義隆。她看着他,竟然絲毫不覺得陌生,想象中的仇恨也沒有如約而至,只覺得無愛亦無恨,平淡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這樣一對雙胞胎姊妹,等閒真是很難區分。可劉義隆一眼就能在面前一對相似的面龐上區分出差別。謝蘭修是他夢中的樣子,卻又不是了。此刻奇異的相見,一點預想中的驚喜都沒有,倒是有點陌生。他凝望了謝蘭修一會兒才說:“看來,他……對你不錯……”

謝蘭修竟然也平平常常地回道:“畢竟是夫妻這麼多年。”

“是呵!”劉義隆點點頭,踱步到謝蘭儀身邊,轉臉對蘭修笑道,“你罵人罵得好狠!還好這裡私密,不然,我真沒臉回去見人——你阿姊也是。”他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攬謝蘭儀的腰,而被親密摟住的人臉色立刻僵硬了。

劉義隆既沒有曉以大義,也沒有動之以情,直截了當就從袖中取出一個火漆封着的紙包遞了過去:“這東西,無色無味,只消簪頭挑一點點化在水裡,就能立時斃命。銀器也檢測不出,未必知道是你做的。”

謝蘭修便覺得他耳朵一定是聾了,剛剛那麼多峻拒,他是沒有聽懂麼?

“陛下好有趣!”謝蘭修揹着手諷道,“這件大禮,妾不敢收。”

“先拿着嘛!”劉義隆執拗地伸着手,等候着她主動來接,“聽說佛狸性好遷怒,伴君如伴虎,你冰雪聰明的人,應該知曉得最早,若有不對,總得有東西防身——總不能讓你這個弱女子跟他這個偉丈夫動刀動劍的!”

“陛下說笑了。我們陛下雖然脾氣不好,但如今勝利在望,何以遷怒?”

“你居然不知道!”劉義隆一臉驚奇,“柔然和我交好,打算趁拓跋燾侵略我們的時候,奉魏虜的太子登位,馬上平城即將內亂。我這裡也備好了三十萬水軍,等拓跋燾回身就打他個措手不及。拓跋燾自然會氣惱。更會氣惱的是,我發給柔然汗吳提的密信,都是仿用的你的筆跡——你的筆跡麼,自然是學着你和你阿姊來信中的那些字兒。拓跋燾如果看見,不知他這個鮮卑人,可能分辨出漢字中的細微差別?……”

這段話漏洞百出,謝蘭修只要靜下來稍一思索就會發現。不過劉義隆倒真不知道魏太子拓跋晃其實是謝蘭修的兒子,但知捏造情僞,曉之以利害而已。謝蘭修卻瞪圓眼睛看着他,跟見了鬼似的,然後,也中邪似的伸手接過了那個紙包。

謝蘭儀見此情狀,既是心頭一鬆,又是心頭一緊,忍不住上前去握妹妹的手。劉義隆卻冷靜地把她一拉,微微眯着鳳目,勾起脣角道:“此間雖安寧,畢竟在佛狸這頭惡狼的地界上,我們還是小心從事的好。阿修身邊的人頗爲得用,想必送我們出去也不是難事。若是出了岔子,我反正是你的仇人,死不足惜,倒是你阿姊可惜了……”

謝蘭修恨恨道:“你不必這樣。將來我阿姊若想遙祭我的魂魄,你不要攔着就是!”

劉義隆似乎動容,勉強露出一點和善的笑:“阿修,當年的話,我又要說一遍了:我心裡於你有愧,不敢指望你原諒我,只是期待你能理解我。‘山河未有異,斯人何以返?使我長憔悴,寸心從此殫。’你做的詩,我還記得。而你——”他的手按着左邊胸口,此刻終於有了一點點真實的落寞流於脣頰。

“喜歡”、“愛”,抑或“抱歉”,幾個好簡單的詞,始終一個都說不出口。他寒潭似的眸子在睫毛眨動下忽明忽滅了幾下,決絕地轉身,拉着謝蘭儀往門口走。

謝蘭儀被他硬拽着,連一句寒暄都沒來得及跟妹妹說,見面竟然就要結束了!她低聲地哀求着:“陛下!陛下……”

“千言萬語,說了亦無用。她都懂。”劉義隆拉着謝蘭儀,瞥過謝蘭修淚痕滿面的臉,凜凜地一笑,輕輕打開了門。

院落門外,是不知就裡的阿蘿和小宦官。謝蘭修只消一聲喊,一切就結束了。但是,她終是無聲飲泣,直至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  文從胡說起,雷倒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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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解釋一下:

出自《孟子》:“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

其中尚有句:“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嗯嗯,這句是名句。

大意是:兩名勇士,一個不畏疼痛和死亡;一個不畏強敵。但孟子更覺得應該爲心中的正義而無所畏懼。

可是,正義又是什麼?私心又一定需要摒棄嗎?說實話,我沒有答案。

謝蘭儀和謝蘭修的勇氣,包括劉義隆的勇氣,首肯誰呢?還是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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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文寫得那麼逼格,其實我很糾結。以後要寫傻白甜,纔不會那麼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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